餘琛聽罷,一滯。他沒法兒回答他的問題。伸手一掏,度人經落在手裡,無風自動。與此同時,那少年鬼魂一生的走馬燈閃爍眼前。且說這羽化上京城的格局,說複雜也複雜,無數勢力盤根錯節,明爭暗鬥,合縱連橫,真要理清可能一整個日夜也說不完。但說簡單也簡單,就一句,八星拱月。整個羽化上京城,除了天上那十五座巍峨禦所神宮以外,地上的格局就是這樣。八方下城,拱衛一方主城,好似八枚星辰托起皎潔明月那般。——雖說羽化上京乃是一座煉炁修道古城,但說白了,除了那些天生血脈異類的異族以外,占據整個羽化上京近一半話語權的人道,任何煉炁士都是從無到有,從凡到非凡。所以上京城除了那些個如驕陽皓月一般無比耀眼的煉炁士以外,開海境以下的凡人們,才是這位繁榮城池的主旋律。他們既是服侍無數煉炁士的“基石”,也是誕生下一代煉炁士的“沃土”。羽化上京裡,無數凡人,都渴望一個機會。一個化繭成蝶,鯉魚躍龍門的機會。——開海。一旦開海,便可能被道場看中,便可能一飛衝天!可惜,夢想美好,現實殘酷。許多庸庸碌碌一生的凡人,早在成年時便已曉得自個兒不是那塊料。可羽化上京又給了他們新的希望。——子嗣。他們不行了,但他們的子嗣卻有可能可以。凡是上京城中孩童,倘若要加入上京道場,若資質相當,靈根持平,心性相差無幾,則可優於外城錄取。於是,一代代的凡人就在這樣虛妄的謊言裡,自願畫地為牢囚困在這上京城裡,為大人物們當牛做馬,流血流汗,隻想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們的血脈能天賦異稟,踏上修行之道,一飛衝天!當然,哪怕是虛無縹緲的希望,也有中獎的幸運兒。少年譚殊,便是其中之一。或者說,曾經是。他出生在下城區懷玉城區的雲錦坊,爹娘都是當初從外地交了重稅搬遷進上京城的。都是懷抱著修行入道,逆轉命運的熱忱希望加入上京城。然後,命運就給了他們倆大比逗。——毫無天賦。哪怕勤學苦練,先天宗師,已是絕巔。或許放在彆的小地方,凡人城池,先天宗師已經是可以過得如魚得水。可在上京?——但凡活過了四十歲沒死的,你瞅瞅那個不是先天宗師?但譚殊的父母並不認命,他們在上京結婚生子,生下了譚殊。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譚殊身上。他爹是一個酒樓的馬夫,他娘是靈帛廠的女工,倆人辛勞半生,上交苛重的賦稅,就是因為譚殊出生時,天地之炁氤氳而來,有修道之姿!所以自譚殊有記憶開始,他爹娘砸鍋賣鐵,日夜辛勞,也要為他購買經典,求取丹藥,洗精伐髓。而譚殊從小也懂,懂父母不易,懂修行入道才是唯一出路。所以刻苦到幾乎沒有任何一刻休閒。終於在十六歲這年,憑借那上京下城區流通的爛大街的經典,成功突破到“開海”境,煉炁入道!同時,因為天資和心性的原因,譚殊被雲羅宗的雲羅道場看中,主動向他伸出請柬,邀請他參與入門試,一旦通過,譚殊便是雲羅門徒之一,徹底脫離凡人隊列。而譚殊也清楚,雲羅道場既然親自邀請他,那所謂的入門試不過就是一個過場罷了。臨出門時,他爹還是那副嚴厲模樣,叮囑他修道先修心,不可恃強淩弱,要恪守本心;她娘則淚眼汪汪,告誡他不要驕傲,要謙虛和善,勤奮好學,不恥下問。譚殊從小聽這些話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有些不耐地製止了他們的嘮叨,然後換上唯一一身沒有補丁的衣裳,步履輕快出了門兒。大抵因為他太過高興,太過雀躍,所以頭也沒回。——直到後來他方才明白,這是他這輩子做得最錯的那個決定。出了門,踏上街。譚殊隻感覺空氣都甜如蜜糖。街頭巷尾那些齜牙咧嘴的流氓都顯得和藹可親。深秋的冷風都是如此溫暖動人。因為,他的命運,要改變了。或者說,要結束了。出門過了三條街,他剛走出雲錦坊。突然瞥見街上,一頭靈光閃閃的黑馬,耀武揚威而過。馬兒背上,還坐著一個錦衣玉袍的富公子,神色興奮,橫衝直撞。過往行人,莫不紛紛躲閃。譚殊認得那馬,乃是一種妖與獸雜交的妖獸“黑雲蹄”,成年的黑雲蹄,擁有開海境的戰力,既可當做坐騎,又能協同作戰,頗為不凡,非要說缺點就是性情暴戾,難以調教。而那公子,他也認得,乃是懷玉城裡有名的天驕人物,是主城宗族世家金家分宗的嫡係血脈,年紀同他一樣,但卻已是下品靈相道行。總而言之,是那天生星辰一般的人物。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此人風評極差,欺行霸市,無惡不作。關鍵是這家夥還有眼力見兒,欺負也欺負知根知底的街坊鄰裡,對那些生麵孔從來不招惹,因此一直以來也沒惹上什麼大人物。更是聽聞此人極擅諂媚,反而還在主城也認識好幾個“天驕”,當然,彆人認不認識他又是另外一說。這不,平日裡大夥兒一見是他,立刻躲得遠遠兒的,譚殊也是一樣。反正吧,大夥兒一直以來,都生怕惹上這喪門星。可今天,出了意外。那黑雲蹄不曉得是因為沒調教好,還是咋地,總而言之,突然暴起,橫衝直撞!過往行人,紛紛閃躲。可壞就壞在,它衝過去的方向,有個四五歲的小娃娃,被嚇傻了。電光火石之間,啪一聲,踏成肉糜。這出了人命,眾人圍觀,議論紛紛。那馬上的金公子,眉頭緊皺,當下想到的不是如何彌補,卻是威脅周遭,不讓亂講。不多時,懷玉城守的靈吏來了,麵無表情,詢問如何回事。那黑雲蹄的主人金公子,卻是倒打一耙,說是那小娃娃故意激怒黑雲蹄,讓其發狂,幸虧有自個兒全力製止,方才沒有釀成更大惡果。靈吏們環顧四周,尋找人證。與此同時,那金公子也目光灼灼,剮過人群,威脅之意,溢於言表。最終,沒人敢說話。但譚殊,渾身卻好似有一股滾燙的血在流!他實力不濟,救不下那蹄下亡魂,但麵對懷玉靈吏,至少也要說出實情!他走出去的那一刻,有人攔他,意思是那不是他能惹的起的人。可譚殊沒有退卻,他這會兒腦子裡隻有他爹常掛在耳邊那句話。——修道不修心,道行再高,也是禍害。他一步踏出,將所見所聞,儘數告知靈吏。後麵的事兒,就簡單了。上京律法,凡坐騎靈獸暴走害人者,斬其元凶,罰其正主;若正主修禦獸之道,當同罪。意思是,你的坐騎傷了人,它就得死,你得受罰;如果是伱指使或你本就修行禦獸之道,就一起死。金家是個古老世家,但懷玉城的金家,畢竟隻是一個小小分之。哪兒敢同懷玉府的靈吏掰手腕兒?萬般不願地親手處決了那黑雲蹄,又乖乖領了罰,擇日去受。但他這對付不了靈吏,還收拾不了你一個小小的譚殊嗎?且看他叫來背後一個陰鷙老仆,吩咐幾句。那老仆也沒什麼動作,隻是不準痕跡地瞪了譚殊一眼,往他一指,好似罵了幾句。譚殊啐了一口,毫不懼怕,相信世道有公理,人間有公道!便繼續往雲羅門趕。可這原本隻要半個時辰的路,以他的身子骨兒,平日裡輕輕鬆鬆就可以跨過的幾條街。今兒卻走得無比……艱難。走一步,他就要停兩步,滿頭大汗,渾身顫抖。後知後覺,那陰鷙老仆的一指,好似有什麼東西,順著進去了他的身軀。直到中午,走到那魂牽夢繞的雲羅門前。他卻再也堅持不住,砰一聲撲倒在地上,那股由金公子的奴仆留在他體內的力量瞬間爆發!好似一場恐怖風暴,攪碎了他的心脈後,消散無形。趴在地上,譚殊掙紮著抬起頭,怔怔望著那刻著“雲羅”二字的恢宏道場,然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光天化日,大街之上,有人突然倒下,路上百姓,紛紛圍來。恍惚之間,他聽聞有人咂舌。“造孽哦,有人對這娃娃下了陰招……”那一刻,譚殊方才恍然大悟!是那個老仆!是金公子!害了他!此時此刻,他距那夢寐以求的雲羅道場,隻有半步。但就是這半步,卻成了此生都無法跨越的天塹。而一切的緣由,隻是因為他堅守道心,將所見之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一開始,他並不覺得這是錯的。因為他爹從小就教他,恪守本心,路見不平,要挺身而出,哪怕卑微如土,亦不可扭曲似蟲。但現在,望著那近在咫尺的夢,感受著那越來越沉的身軀和死亡的恐懼;又好似看到了爹娘因為他的死而痛哭流涕,一夜白頭……那一刻,他迷茫了。於是,他問。問餘琛,也問自己。天葬淵前,寒風瑟瑟。穿著單薄的少年鬼魂因為做了他認為對的事,而發自內心靈魂在問。“我做錯了嗎?”原本啊,少年鬼魂的話應當消散在冰冷的深秋的冷裡,無人聽聞。但在那一刻,他的耳邊響起一聲歎息。然後是鏗鏘有力,斬釘截鐵之答。“——何錯之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