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瓊以前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她自然知道“吳門故生”這個群體。從小在慈寧宮裡長大,她也曾聽宮裡的人提過,說她祖父當年不該對這些門生、下屬袖手旁觀。他們是因為替他辦事才遭了孫家陷害的,祖父連累了人卻不管人死活,任由他們大好前途一朝葬送,實在是不厚道。因著祖父對門生不厚道,名聲也受了很大的影響,吳家出事後,願意替他們家鳴冤的人就不多了,其餘親友故舊受牽連時,更是輕輕鬆鬆地迅速被解決掉,根本沒在朝中引起什麼大波瀾——因為祖父門下最優秀的人才在之前的二十年裡都陸陸續續被清洗掉了。
母親生前曾經說過,祖父是不想再與皇上、孫閣老起衝突,影響了皇後姑母的地位,以及皇子表兄立儲的事,才一切以穩當為主。隻要事情沒牽連到吳家和皇後、三皇子身上,祖父便不會阻止皇上、孫閣老流放他的門生下屬。明明一切都是以大局為重的,隻要熬到表兄被封為儲君,繼承皇位,一切就都值得了。祖父自然會把蒙冤的人都召回來,繼續為朝廷效力,還會補償他們高官厚祿。誰能想到孫家竟然會如此狠毒,直接放火燒了坤寧宮和吳家呢?!
歸夫人恨孫家狠辣,恨吳家手段不如人,恨太後不肯命令皇帝處置孫家,恨周家對自家管束太嚴,說話行事高高在上,對她們母女不夠禮敬……但她很少提起吳門故生。
她知道吳家愧對這些人,但又覺得這不是她一個內宅婦人的責任,要補償也輪不到她。況且公公的門生與下屬,對她和她的女兒客氣禮敬不是應該的麼?公公給了他們前程,他們就該有所回報的,犧牲幾十年的前程又有什麼關係?吳家又沒真打算不管他們了,隻不過是事情還沒做成,就被孫家所害,中途折戟而已。吳門故生們要怨就怨皇上和孫家,怎能怨到吳家人頭上呢?
歸夫人心裡差不多就是這個想法。在謝文載收了吳珂為學生後,她越發覺得吳門故生對吳家後人關懷照應,是理所當然的了。因此,當她被鎮國公府軟禁,又臥底多年,長安城裡卻沒有一個吳門故生為她打抱不平後,她便恨上了這些人,認為他們都是白眼狼,隻偏著吳珂這個男丁,不管她與女兒的死活……
歸夫人生命中的最後一年,吳瓊一直聽她說吳門故生們的壞話,隻覺得刺耳無比。等歸夫人死了,她便不想再聽人提起這種話了。她知道謝文載、曹耕雲與陸栢年三位師長都對堂兄吳珂很好,用心教導他的功課,作為吳珂的家人,她每逢年節都應該上門問候,送些禮物孝敬一二才對。可她如今一聽說“吳門故生”這幾個字,心裡便要打哆嗦,哪裡還有心情替堂兄操心這些禮尚往來的事?每一回都是鎮國公府撥給吳珂的管家代勞了,她問都不問。
如今堂兄提起來,她才知道,原來謝、曹、陸這三位師長已經算是客氣的了,雖然與他們吳家並不親近,但也願意指點堂兄學業,可見他們對吳家的怨恨有限,為人也厚道記恩。然而,“吳門故生”之中,還有遭遇比他們更不幸的人,早早就死在被陷害、流放的途中,家屬後人對他們吳家都恨之入骨……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吳家是無辜被奸臣所害的忠臣之家,理所當然應該被世人禮敬關愛的。還有人覺得吳家無德無義,遭了難也是活該……
可作為吳家人,難道就有底氣去反駁這些人的話嗎?難道他們就真覺得吳家沒有犯錯?!
吳珂無論是不是真的意外落水,他如今沒臉向人說起那兩個前來質問他的吳門故生後人,吳瓊知道實情後,也同樣沒有勇氣去向鎮國公府說明真相。
死在流放路上或流放地的吳門故生,算起來也有好幾十人呢。他們本都是大好年華、才華橫溢,身後還有一大家子。有人是因為仰慕吳文安公的才學與名望,主動拜在他門下;有人是因為恰好在吳文安公任考官那一年參加科舉,又或是被朝廷分派到他手下為官,才會糊裡糊塗地成為了“吳門故生”中的一員,被他支使著辦事,卻得罪了皇帝與孫家,從而惹禍上身……
這是吳家所背負的罪孽,不能因為吳家如今也遭了難,就全都不作數了……
吳瓊與吳珂堂兄妹倆對視而坐,皆默然流淚。他們如今還在寄人籬下,萬事都做不了主,什麼事都辦不成。除了流淚,他們也隻能為那兩個書生保守秘密了。否則,若是叫人知道那兩個書生的存在,一旦對方因此遭到什麼責難,感覺他們吳家欠下的債好象又加重了幾分似的……
吳瓊那天晚上,幾乎一夜都沒睡。她覺得心裡憋悶得慌,可又沒法向人傾訴。
在家裡,隻有堂兄知道真相,還能與她交流幾句,互相慰籍一番。然而堂兄大病未愈,她怎麼好打擾他?萬一害得他未能養好身體,吳家就更沒有將來了,又談何還債呢?
吳瓊倚窗望著彎月,呆坐到天明,方才走到書桌前,點燈磨墨,開始給閨蜜寫信。
她最要好的閨蜜是周雪君、周華君姐妹。然而周雪君冰雪聰明,倘若從她信中察覺到什麼端倪,就不好了,她隻能選擇給海棠寫信。她沒在信裡提堂兄落水的真相,隻是向海棠打聽消息。當年那些被流放到西北的吳門故生,聽說幾乎都是海家在暗中照拂著,他們在邊城的生活過得如何?如今又怎麼樣了?他們的家眷後人又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吳瓊知道,自己無援無故找海棠打聽這些消息,十分古怪。可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家堂兄妹倆背負的債到底有多重?!吳家到底虧欠了多少人?將來……他們還有償還乾淨這些債務的一天麼?
吳瓊一邊寫著信,一邊默默地流著淚。
此時此刻,她已經不再想起自己將來的婚事了,也忘了自己最大的願望是什麼。獨門立戶的日子過下來,其實也不過如此罷了。她會繼續在這個家待下去,不想再搬回鎮國公府去養尊處優了。不是因為她不想要再寄人籬下,而是……吳家欠下的債太多了,不能全都背負在堂兄吳珂身上。她也是吳家血脈,若要贖罪,也該算上她一份才是。不管有多少人怨恨著他們,她都會與堂兄一同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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