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太氣了。
憤怒之餘,又無限委屈,這些年他也算是嘔心瀝血,也算是辛苦操勞。
如今被李青貶得一文不值,如何還能冷靜?
“難道在永青侯心中,徐階竟如此不堪,如此小人,如此屍位素餐?”
“我有這樣說嗎?”
“那永青侯是什麼意思?”
城府、涵養,徐階一股腦全拋了。
自尊心被踐踏,引以為傲的成就被粉碎,徐階冷靜不了一點兒。
徐階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他是有私心,是有為家族謀利之舉,可內心深處也是真心想為國為民,並付之行動。
做首輔的這些年,一邊迎合上麵,一邊安撫下麵。
人人都以為首輔威風……
是威風!
可威風的背後,也有無儘酸楚。
夾在中間這麼多年,苦楚幾何隻有他自己知道。
這些李青當然知道,知道徐階的貢獻,知道徐階苦楚,當然也認可徐階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徐階有徐階的好,對大明也真的有貢獻。
如此這般,自不是為了埋汰徐階,隻是想他能有一個不錯的結局,隻是想讓朝廷少些內耗。
李青說道:“我跟你沒什麼仇怨,真要是有仇怨,我也不會磨嘴皮子了。良藥苦口,真言逆耳,如何選擇在你。”
“你也做了這麼多年的首輔,當明白,許多時候好好說話不會有人聽的,我和顏悅色,你難免會不當回事,我如此說話,你反而能記上許久,記恨也是記嘛。”
“你……”徐階一口氣沒上來,腳下一個踉蹌,向後栽倒……
虧得張居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焦急道:“徐大學士,徐大學士……”
一連喚了好幾聲,才喚醒徐階的神智。
徐階連著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勉強維持住心態,咬牙說道:“永青侯好意,徐階銘記於心!”
李青微微頷首:“希望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徐階的價值已然被朱厚熜榨乾,取締徐階的李春芳也上了位,時勢不容徐階了,強留於大明不利,於徐階自己也不利。
徐階現在退場,對誰都好。
李青不想看到雙輸的局麵,這才故意氣他。
趙貞吉突然明白永青侯為啥明明為國為民,為何還會飽受詬病了。
——雖然人心自有一杆秤,可你誅心啊!
張居正則是更佩服李青了。
其他不說,單就這氣人的水平,放眼大明誰人能及?
作為徐階的門生,張居正太清楚老師的城府和涵養了。
昔日一邊被嚴嵩欺負,一邊被皇帝套路,一邊還要承受清流團體的不理解,徐師都沒這麼崩潰過。
今日碰上永青侯,三言兩語之間,就破了徐師鋼盔鐵甲,怎一個犀利了得?
可太犀利了……
虧得來之前,師生二人還各自心懷鬼胎的合計了半天,結果一招兒都沒過,便已潰不成軍。
永青侯到底是永青侯啊……
張居正感慨之餘,自愧不如。
“徐師,你……你沒事吧?”
徐階深深看了一眼李青,冷哼道:“永青侯的奉勸字字珠璣。來而不往非禮也,下官也奉勸永青侯一句。”
李青慢條斯理的抿了口酒,“你說。”
“我大明不隻是你一人為國為民,不隻你一人忠君愛國,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大明有今日怎會是你一人之功?”
徐階冷淡道,“你把彆人看的太臟了,你對彆人的揣測太惡意,太主觀了,你以為的隻是你以為,非是實情。”
李青微微頷首:“你說的對。”
“你……”徐階兩眼一黑,又險些背過氣去。
張居正連忙輕撫他胸口,幫他順氣,一邊朝李青道:“侯爺,您……還是少說兩句吧,徐大學士……上歲數了,經不起您這麼折騰。”
李青一臉無語:“他說的對啊,我這是在認可他啊,這都生氣……這也怪我?”
張居正:“……”
趙貞吉咂咂嘴,打圓場道:“侯爺,徐大學士,你們都在以各自的方法,去實現自身價值,去為國為民……都是賢臣,隻是理念有所衝突,犯不上如此,都消消氣,消消氣……”
好一通勸。
李青自然心平氣和,他本就心平氣和。
至於徐階……
也稍稍平複了下來。
雖仍是憤懣至極,卻不再失態,找回了理智。
不過,話到此處,他也放棄了勸李青留在京師的念頭了。
一是勸不動,二是……沒辦法心平氣和了。
“下官告辭!”
“嗯,慢走不送。”
“嗬,不敢勞煩……”徐階推開張居正轉身就走。
張居正不好留下,匆匆一禮,忙追上徐階……
~
徐府。
又是好一通勸慰,張居正才總算撫慰了徐階受傷的心靈。
“徐師,永青侯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甚至他都殺過官,跟這樣的人置氣,無異於跟自己過不去。”張居正遞上一杯茶,訕訕道,“不值當,不值當。”
徐階抿了口茶,緩緩點頭,苦笑道:
“為師是真老了,竟如此沉不住氣……唉,這廝可是……氣煞人也。”
張居正突然有些想笑,忙強行忍住,安慰道:“徐師為國操勞這許多年,有功勞、有苦勞,這是眾所周知之事。可永青侯之言著實太偏頗了,數十年的兢兢業業,不被理解還則罷了,還被貶的一文不值,換之任何人,都難以泰然處之,非是徐師之過。”
頓了頓,“是非功過可不是全憑他永青侯一張嘴,太上皇知道,皇上知道,百官知道,永青侯的孤傲有目共睹,想來非是針對徐師,隻是在他心中……百官都是垃圾。”
張居正表忠心道:“高拱雖被重新啟用,並一舉入閣,可學生也入了閣啊,徐師何須憂慮?對付不了永青侯,還對付不了一個高拱了?”
徐階卻是沉默了。
張居正隻當他還在顧慮,進一步表忠心道:“不用徐師親自出馬,交給學生就是了。”
徐階長長一歎,落寞道:“也許……我真該退場了。”
張居正一呆,又一喜,緊張道:“徐師何出此言?”
“叔大啊,為師了解你,你厚道,可你也是個激進的人。”徐階怔然道,“你,高拱,還有之前的海瑞,還有眼前的趙貞吉……你們性格不同,理念也不同,可歸根結底,都相對激進……”
徐階歎息:“時勢已如烈火烹油,已然太過激進,當此時也,似乎維穩才是最優選,奈何,太上皇,皇上,永青侯,皆選擇激進……皇上年輕,如此尚能理解,太上皇和永青侯也如此……實不能理解。”
“當然,我還沒自大到高明過太上皇和永青侯,他們如此選擇,我實不明白,實在看不懂……”
徐階悵然道:“這會兒平心靜氣想想,永青侯那般貶損……大抵就是借此讓我知進退了。”
張居正一滯,遂也有此感。
永青侯極討人嫌,這不假,可永青侯絕不是個喜歡惡趣味之人,縱觀這麼多朝的種種行徑,早就脫離了低級趣味,又怎會以埋汰當朝首輔取樂?
心中這樣想,嘴上卻不能這樣說,張居正安撫道:“徐師,您多心了。”
徐階苦笑搖頭,沉吟了下,說道:“不勞煩高拱了,我自己走。”
“徐師……”
“無需再言。”徐階打斷,起身徑直往外走……
張居正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又不受控製的咽下了,望著徐師那落寞的背影,湧出一股濃濃的心酸。
這一刻,他莫名生出悲涼,生出酸楚,突然想到未來自己退場,會不會也是這般。
負麵情緒轟然爆發,
張居正就這麼傻站著,久久無神……
~
乾清宮。
“徐卿何以如此?”
朱載坖滿臉不悅,“朕正欲一展拳腳,正需要徐卿輔佐,徐卿卻在此時提出致仕還鄉……朕不允!”
徐階悵然歎息,道:“皇上,臣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那就好好調養!”朱載坖說道,“來人,傳太醫……”
“皇上,臣沒病。”徐階隻好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能對臣這個老臣如此抬愛,臣銘感五內。為君者如此隆恩,為臣者豈敢誤國誤民?”
朱載坖皺了下眉,說道:“徐大學士該不是對高拱入閣心生怨念吧?”
“臣豈敢?”
徐階連連搖頭,情真意切道:“皇上,曆來何以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有一朝的國情,一朝有一朝的弊病,臣這個上一朝醫生,沒能力醫治下一朝的病症。強行醫治……隻會淪為庸醫。”
朱載坖見他不似作假,不禁有些猶豫。
之前父皇也說過,可以著手讓李春芳取代徐階了,可如此突然,又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徐卿,朕真不舍你離開,你若是精力不濟,可先休息一段時間,朕準你的假,至於致仕還鄉……還是算了吧。”
徐階苦歎一聲,問道:“若是太上皇同意了臣辭官,皇上可還會拒絕?”
朱載坖怔了怔,終於明白了徐階的決心。
“真要辭官?”
徐階深深拜了下去,語氣誠懇道:“懇請皇上隆恩,準許臣告老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