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吉當真性情,菜還沒吃一口,便連著飲了五杯,麵龐發紅。
“意思一下就好了,還指望你去主導心學推廣呢,這要是喝出個好歹,我豈不成了罪人?”李青難得說道,“彆光顧著喝酒,也吃點兒菜。”
“哎,好。”
趙貞吉輕輕呼出一口酒氣,問道,“如在金陵取得成效,之後,還會在全大明各省府州縣,一並推廣嗎?”
李青微微搖頭:“這就太理想化了,選在金陵,一是因為金陵有李家,有金陵日報,二是因為金陵富庶,讀書認字相對較為普遍,三是金陵有應天府這個身份,說到底,真正針對的還是上層人。”
趙貞吉緩緩點頭,道:“如此,推廣心學的弊端便能降至可控範圍之內了。”
接著,又舉起酒杯,歉然道:“還望侯爺原諒下官的衝動。”
“酒你也喝了,這事兒就揭過了。”李青哂然一笑,轉而道,“心學的推廣,目的是為以點帶麵,推動上層人的反思,簡單來說,就如之前海瑞在淳安搞出的事件一樣,不過,海瑞著實激進了些,一縣勉強還行,換之州府……就不能那般了。”
趙貞吉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歎道:“若無太上皇的拔擢,貞吉實難看到這層,可憐這些我自詡看透世情,自詡清新脫俗,嗬嗬,都不曾入世,談何出塵?不過是逃避罷了。”
李青失笑道:“不至於此妄自菲薄。你是有能力的,也是想為國為民的,隻是沒有較為清晰的路線罷了,如今有了,去踐行便是。如此,是為心外無物。”
趙貞吉深吸一口氣,歎服道:“侯爺高見,下官再敬侯爺一杯。”
“嗯。”
……
趁著吃喝的間隙,李青又給了些指導性的建議……
趙貞吉一一記下。
“沈煉是蘇皖巡撫,對南直隸之事,亦可為你提供不小的助力,至於李家……永青侯李信年歲大了,細節上可與李信之孫李寶對接,金陵日報的事讓李寶去忙活便可,你隻需把握大局!”
李青正色道,“你代表的是朝廷,你的言行舉止,都會被無限放大,這點你要牢記。心學推廣之初,注定是轟動的,不可慌了心神。”
“下官明白!”趙貞吉嚴肅道,“如此多的幫手,又隻局限於應天府,下官豈敢辜負?”
“嗯。如此最好。”
趙貞吉遲疑了下,問道:“冒昧問侯爺,您這次回京是暫時性的,還是準備再入廟堂?”
“你希望是哪個?”
趙貞吉脫口而出:“後者!”
“抱歉,你猜錯了。”
“……”趙貞吉哭笑不得的同時,又不免遺憾,也不理解,“縱觀這麼朝來,侯爺可謂是嘔心瀝血,從不怕苦累、怕麻煩,之前不遠萬裡去海外,亦是如此。何以……?”
“這個一時三刻很難解釋清楚,你隻需明白,我如此有我如此的理由。”李青說。
趙貞吉無奈笑笑,自嘲道:“您和太上皇這樣大智慧之人,和我這樣的人說話,確實費心費力。侯爺既這般說,貞吉便不問了。”
頓了下,“侯爺打算在京師待多久,之後,可還會回金陵?”
“怎麼,金陵這般豪華的陣容都難讓你安心,還要我在金陵坐鎮?”
趙貞吉訕訕搖頭:“侯爺誤會了,下官隻是……隻是有些好奇,非是要依仗侯爺、辛苦侯爺。”
“不是就好。”李青說道,“我不入廟堂,自也不能在金陵大展拳腳,永青侯還不能出現在世人麵前,眼下時勢不允許,隻能靠你,靠海瑞,靠你們這樣的官員過渡。”
趙貞吉還是不明白這其中的關聯,卻也知趣的沒再問。
他知道,永青侯如此,絕不是怕苦怕累,而是有如此的苦衷。
自己何德何能,讓人一次再一次的拔擢,為自己開拓眼略?
李青見他如此懂事,便選擇性的作了回答:“我在這京師待不了多久,最遲再有兩個月就回金陵了。”
“兩個月……”趙貞吉想到了什麼,微微變色道,“不會是,太上皇……?”
“不是!”李青沒好氣道,“瞎聯想什麼?有這力氣,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更好的推廣心學。”
“侯爺教訓的是。”趙貞吉神色訕訕,放鬆下來。
雖然太上皇傳了位,雖然太上皇放了權,雖然今已隆慶三年,但,太上皇還在主導大局!
正要說些補救的話,卻見永青侯耳廓一動,說道:“又有客來了,估摸著是你的故友。”
趙貞吉一呆。
下一刻,院門敲響,同時傳來張居正的聲音:“永青侯在家嗎?”
“門沒鎖。”李青神色淡然的說。
接著,便見門被推開,張居正、徐階聯袂走進來。
趙貞吉愕然,轉頭看向李青,想問“侯爺怎麼知道”,奈何院子太小,沒有發問的空間,隻好站起身,麵朝走來的二人。
少頃,兩人走上前來。
趙貞吉一揖:“徐閣老,張大學士。”
二人頷首,朝李青一揖:“見過永青侯。”
李青點點頭:“都坐吧。”
徐張謝坐。
趙貞吉也坐了下來。
“找我何事?”李青看向徐階,“如是代替百官試探我是否再入廟堂,那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們,我過段時間就走。”
徐階一滯,張居正也有些尷尬。
徐階說道:“侯爺誤會了,下官此番來,非是為了試探侯爺什麼,而是想勸一下侯爺。”
“勸什麼?”
“還請侯爺留在京師,再入廟堂。”徐階語氣真誠的說,“這些年侯爺不在大明,對大明現下狀況,想來還不夠了解,如今之勢……愈發艱難了,下官已然年邁,一兩年之內,就無法再為國儘忠了,放眼朝堂,唯有永青侯能穩住大局。”
這話說的認真,語氣也極為誠懇。
徐階確實是真心之言。
李青倒也不懷疑,可也明白徐階的用心。
“你是因為要退了,才想讓我步入朝堂,以我的霸道,以群臣對我的不滿,來襯托你這個‘前’內閣首輔的好,好落個好名聲?你是因為高拱要來了,好借我之力,壓製高拱?是要我吸引火力,好讓人忽略你,進而忽略鬆江府?”
李青嗤笑道,“抱歉,我不會再入廟堂了。”
徐階老臉一陣青,一陣紅,好一會兒,羞憤道:“侯爺怎可如此辱我?”
“我說話難聽你今日才知道?”
趙貞吉:“……”
張居正:“……”
不過,二人的心情完全不同。
趙貞吉是想緩解尷尬,又不知如何緩解。
張居正是心情放鬆,不想緩解。
徐階對李青觀感非常差,可時下卻是真心想李青留在朝堂。
張居正尊敬李青,理解李青,可時下卻非常不想李青留在朝堂。
無他,李青要是留下了,就沒他什麼事兒了。
徐階到底宦海沉浮了數十年,昔年不是首輔的他就能與嚴嵩扳手腕,這些年的首輔做下來,心性城府已臻至化境。
短暫的憤懣之後,徐階迅速恢複冷靜,解釋道:
“下官想侯爺留在京師,是想侯爺能為國為民,是想侯爺為君分憂,非是出於私心;至於高肅卿,下官雖與他有不愉快,可也隻是政見不同,僅此而已;再說鬆江府,早在朝廷推行清丈田畝之初,下官就叮囑了家人,要嚴格配合國策……”
徐階為自己辯白完,歎了口氣,說道:“下官也是讀聖賢書的人,今已年邁,不能再為國儘忠,故此,才厚著一張老臉勞煩侯爺,實無他意。侯爺如此說,未免太傷人心了。”
李青嗤笑道:“你想我為國為民,你想我為君分憂……你可真敢說,你想與不想,跟我做與不做,又有什麼關係?我為國為民的時候,還沒有你呢,你還對我指手畫腳上了……”
見李青言辭實在犀利,徐師臉上著實掛不住,張居正清了清嗓子,打圓場道:
“侯爺息怒,徐大學士也不是您想的……”
“你閉嘴!”李青也沒放過張居正,嗬嗬道,“我真留下了,你就開心了?”
“我……”張居正噎了一下,違心道,“如侯爺能留在京師,居正自然開心。”
李青撇撇嘴,道:“徐階,你若真想平安落地,我倒是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聽?”
徐階想聽,又抹不開臉,沉默以對。
李青沒進一步讓他難堪,說道:“當退則退,退了,就真正意義上放手,好好約束子孫,可保徐家富貴榮華。”
徐階更為憤懣。
“難道在永青侯心中,徐階就是這樣的人?”
“我隻是勸告,聽與不聽在你,這是你的自由。”李青說道,“你既明白時勢容不下你,何以戀戀不舍?何以妄想藕斷絲連?枉你也是心學門人,怎就想不開呢?”
饒是徐階城府極深,涵養極好,也被李青給懟破防了。
來之前,準備了那麼多話術,打了那麼多腹稿,還沒來得及說,就被李青付之一炬。
徐階這個恨啊,心中暗罵:你李青遭人恨,不是沒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