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這句話,成功把朱見深乾沉默了。gonЪ.oΓg
他不知兒子是受了人點撥,還是自發問出這個問題,不過眼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無論怎麼回答都不對。
但,他又不能不答。
“為何這麼問?”朱見深飛速分析著,一邊拖延時間。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如此英明的自己,竟會被憨直的兒子給難住。
這問題問得……他想罵娘。
朱佑樘悶悶道:“兒臣覺得父皇對兒臣不太滿意。”
“有嗎?”
“嗯。”
“……”朱見深被他的耿直打敗了。
儲君,國之根本,豈可輕言廢立?
換太子的成本實在太大了!
大明立國百餘年,從未發生過改立太子之事,這也是大明皇室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根本原因。
誠然,也曾有不愉快發生,但相對來說,這已經算很好了。
可一旦出現改立太子的情況,哪怕一次,皇家親情便會被擊得粉碎,同室操戈必然發生。
無他,九五至尊的位子誘惑力太大了!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這種立儲方式看似毫無公平可言,可恰恰如此才能使人服氣。
一切看命!
做不成儲君是你命不好,怪不得旁人。
誰讓你不是老大呢?
可若是廢長立幼,其他皇子會作何感想?
——既然都有資格做太子,那為何不能是我?
這帶來的惡劣影響太大了,首先可以預見的就是兄弟相殘,接著,還會出現官員們各自擁立心儀的皇子,力爭儲君之位,以立下從龍之功。
這不僅會造成極大的國力內耗,且被擁立的新君上位後,既要鏟除昔日敵對的異己,又要給擁立自己上位的官員政治回報;
如此,朝局必然演變成同一派係。
屆時,隻怕皇權都要旁落了。
然,可怕還不止於此,在皇帝可以隨意廢立太子的情況下,羽翼稍成的太子,會不會擔心自己被換掉,從而帶著心腹大臣發動政變?
答案是肯定的!
退一步說,即便太子念及親情,太子背後的大臣呢?
他們可沒有退路,自然也會把太子逼上不得不反的絕路,莫說逼宮,弑君弑父都不是沒可能。
在‘皇帝’麵前,沒有什麼是不能拋棄的……
許久一陣沉默後,朱見深正麵回答:“皇明祖訓,立嫡立長,我大明立儲無一不是如此,你又何必一問?”
“兒臣覺得父皇更喜歡弟弟。”朱佑樘說。
“你這是小心眼兒。”
“不是,父皇您真的……”
“嗯?”
朱佑樘:“……”
“那您會不會換太子啊?”朱佑樘非要一句痛快話。
這混賬東西……朱見深拳頭硬了硬,咬牙道:“不會!”
作為皇帝,朱見深當然有權力廢立太子,但行使這個權力所付出的超高政治成本,哪怕是他,也承受不起。
即便是磨礪太子,他也隻是讓其有心理壓力,從不敢明言什麼‘表現不好,讓朕不滿意就換了你’之類的話。
充其量也就給一些暗示,至於群臣那邊,他連暗示都不敢。
否則,平穩的朝局立時就會亂起來,遠比他清理官僚機構冗員、清剿走私商隊要嚴重得多的多。
畢竟……二皇子今年都七歲了。
朱見深氣吼吼道:“滿意了吧?”
滿意了……朱佑樘訕訕道:“父皇息怒,兒臣就是問問,沒彆的意思。”
朱見深臉更黑了,哼道:“你身為儲君,應當想著如何提升自己,而不是儲君之位坐不坐的穩,懂嗎?”
“是,兒臣知錯,請父皇責罰。”朱佑樘低頭認錯。
朱見深巴掌揚了又揚,最終憤憤收回,哼道:“告訴朕,是誰授意你問這個問題的?”
“沒有人授意兒臣,”朱佑樘搖頭,“兒臣就是覺得父皇想換太子。”
“誰讓你覺得了?”朱見深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個逆子……給朕滾出去。”
“父皇息怒,兒臣告退。”朱佑樘縮了縮脖子,溜之大吉。
混賬,氣死我了……朱見深氣夠嗆,精心布置的磨礪太子計劃,徹底流產。
他沒想到自己英明一世,卻被兒子給將了軍。
果然,真誠才是必殺技!
~
坤寧宮。
隨著朱祁鎮的到來,宴席也宣告結束。
一眾兒媳規規矩矩地恭敬站立,周氏也全然沒了昔日威嚴,溫馴得跟個兔子似的,還一個勁兒獻殷勤。
然,朱祁鎮卻隻是‘嗯嗯啊啊’的應付幾句,便牽起錢氏的手,道:
“一路勞頓,彆在這兒坐著了,快休息吧。”
“太上皇說的是呢,”周氏忙走上前,拉著錢氏的另一隻胳膊,“妹妹早已為姐姐收拾好了寢宮,咱們姐妹多年不見,以後住一起也能聊天解悶兒。”
她還是不想搬出坤寧宮。
朱祁鎮皺眉,“你們很熟嗎?”
“呃…處著處著不就熟了嘛。”周氏訕笑,“這也是多年不見,當初臣妾和錢姐姐……”
“當初你們也不熟。”朱祁鎮不鹹不淡的說。
周氏垂眉低頭,心情難過。
公婆談話,一眾兒媳可不敢插嘴,更不敢表露絲毫異色,一個個抿著嘴。
爽啊,真爽啊……貞兒大感解氣。
隻不過,解氣的同時她也瑟瑟發抖,不敢抬頭: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臣妾這就搬出坤寧宮。”周氏無力的說。
“不用,你繼續住吧。”朱祁鎮淡淡說道,“我們去長樂宮住。”
“啊?”周氏都驚呆了,瘋狂上揚的嘴角怎麼也壓不住,好一會兒,才勉強裝出一副遺憾模樣:“那,這,這樣啊,那以後臣妾就多走兩步。”
好氣哦……貞兒悄悄翻白眼兒,瞬間不爽了。
不料剛一抬頭,就跟公公來了個對視,她心中一凜,忙重新低下頭,心肝狂跳。
朱祁鎮深深看了眼貞兒,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錢氏拉了拉衣袖,“臣妾有些累了。”
“嗯,我們回長樂宮。”朱祁鎮點點頭,牽著錢氏往外走。
“臣妾(兒臣妾)恭送太上皇。”
~
“夫君,你彆再針對任何人了,以前的事兒都過去了。”錢氏柔柔說道,“不管怎麼說,小周也是見深生母,還是和氣一些才是。”
朱祁鎮嗬嗬冷笑:“你莫被她裝出的模樣欺騙了,你忘了昔年她跟著孫太後時的嘴臉了?”
“都過去了。”錢氏幽幽一歎,勸道:“俗話說:不看僧麵看佛麵;她畢竟是當今皇上生母……”
“那又如何?”朱祁鎮淡淡道,“我還是皇帝的親爹呢,再說了,隻要不涉及皇權,誰敢對我說個不字?
人善被人欺,小錢你這溫吞吞的性子是該改改了。”朱祁鎮哼道:“幸好先生把你帶去了金陵,如若不然,你指不定會被她欺負成什麼樣子呢。”
錢氏輕笑道:“這不是有夫君在嘛,誰敢欺負臣妾啊?”
頓了下,“以前的事不提了,臣妾就想餘下的這些日子安安穩穩的,還有那個皇貴妃,昔年她不過一宮女,奉命行事罷了;
沒有她也會有其他宮女,妾觀皇上對她頗為寵愛,彆因為一些陳年舊事搞得你們父子不合,若是那樣的話,臣妾死了也不閉眼。”
“說什麼喪氣話呢,好好調養身子。”朱祁鎮沉聲道,“為夫帶你回來是享受生活的,好好活著。”
“嗯,好。”錢氏笑笑,“妾答應夫君,夫君也得答應妾。”
朱祁鎮點點頭,悶聲道:“就依你吧。”
錢氏這才鬆了口氣,“夫君,妾想休息會兒。”
“快休息吧,以後彆再顧忌彆人如何了,你怎麼舒服怎麼來。”朱祁鎮扶她到床邊躺下,“什麼應酬不應酬的,管那些做甚?”
“嗯,妾聽夫君的,不應酬。”錢氏疲倦笑笑。
一路勞頓,儘管龍輦足夠奢華安逸,但還是會使人疲憊,何況錢氏本就身體極差,又應酬了這麼久,她確實很疲憊……
很快就睡了過去。
朱祁鎮輕歎一聲,將冰桶移開一些,又給愛妻蓋上真絲薄毯,他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她徹底睡熟,他才起身走到窗前。
打開窗,看著午後陽光,看著陽光灑在金色琉璃瓦折射出的刺眼光芒,這種陌生的熟悉感,讓他一陣失神。
其實,他回來並不是為了享受生活,而是為了身後事,兩口子的身後事。
不過,代價也是巨大。
——失去自由。
朱祁鎮明白,餘生他將在長樂宮度過,再沒有在金陵時那般愜意、瀟灑。
不過,他沒有抱怨,他也沒資格抱怨。
人終究要為自己犯下的錯買單,哪怕他曾經是皇帝……
許久,朱祁鎮關上窗,走到一旁書架隨手拿起一本,坐在椅上打發無聊時間。
這書既不是經史子集,也非詩詞歌賦,而是茶館說書人的話本,沒什麼營養,卻是解悶兒的不二之選。
這是朱見深讓人在民間搜羅采購的,整整一書架都是話本、戲本;為的就是不讓父皇無聊。
儘孝的同時,也希望父皇安定下來。
朱祁鎮明白兒子的用意,他坦然接受兒子的安排。
晚夏氣溫依舊燥熱,不過在宮殿的奢華構造,以及冰塊的加持下,寢殿中十分涼爽,一點也悶熱。
單從物質生活方麵,比在金陵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朱祁鎮一頁頁翻閱著,打發著無聊,不時撇頭看看愛妻睡醒了沒……
這樣的生活方式……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