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獄。
蹇義灰頭土臉,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他已經在昭獄待了快一年了。
這位洪武十八年的進士,曆經洪武、建文、永樂三朝,數十年來一直穩如老狗,和稀泥的高手,頭一次吃這麼大虧。
近一年來,蹇義可沒少吃苦,剛六十的他,看著跟快八十似的,彆提多狼狽了。
“嘩啦——!”
鎖鏈打開,靠在牆壁昏昏欲睡的蹇義抖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
“哎呀呀,蹇尚書你沒事兒吧?”李青一臉關切,連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將其攙扶起來。
昏暗的牢房裡,大袖擺動間,誰也不曾注意到,一根細小的銀針紮了蹇義一下,李青不講武德,偷襲一個六十歲的老同.誌。
那輕微的麻癢感,實在太微弱了,根本沒引起蹇義的警覺。
“皇上是要放我出去嗎?”蹇義滿懷期望,昭獄他是真的待夠了,他現在就想自由,自由,還是tm的自由!
這暗無天日的牢籠,令他吃儘了苦頭。
李青點頭:“皇上命蹇尚書繼續擔任吏部尚書,為國效力。”
“皇上聖明啊!”蹇義麵南背北,大禮參拜,幾乎是喜極而泣。
~
昭獄外。
蹇義呼吸著自由的新鮮空氣,身心愉悅,陶醉其中。
李青忍著笑:“皇上體恤蹇尚書,讓你在家歇兩日再上朝。”
“皇恩浩蕩,臣銘感五內。”蹇義抱拳與眉平齊,隔空行禮。
李青微笑道:“回去洗個澡,去去晦氣,好好為國效力。”
“那是自然。”蹇義重重點頭,心裡卻在想:這回一定要吧稀泥和勻乎點兒,可不能再引火燒身了。
聽到洗澡,蹇義愈發覺得渾身刺撓,拱手道:“李尚書,本官這一身行頭實在有失體統,先告辭了,改日再敘。”
李青含笑還禮,“蹇尚書慢走。”
目送蹇義離開,李青轉身又回了昭獄。
“夏尚書,皇上放你出去,繼續擔任戶部尚書。”李青扶起夏原吉,禮節性的噓寒問暖一陣兒。
重獲自由,夏原吉也頗為喜悅,不過這廝和李青有一拚:“本官還是堅持不宜出兵,大明現在開銷很大,南民北遷的好處暫時還未體現出來,但花費……”
“夏尚書這些話,不妨去跟皇上說。”李青微笑打斷。
夏原吉怔了怔,詫異道:“我不同意,皇上也放我出去?”
“皇上宅心仁厚。”李青點頭。
夏原吉怔了一下,眼睛有些濕潤,皇上如此寬仁,令他感動不已。
不過,感動歸感動,該堅持的還是要堅持……夏原吉心說。
……
接下來,依次是禮部、工部、刑部、都察院、內閣……
最後放出兵部兩個侍郎。
“回去好好歇兩天。”李青道,“皇上要北伐,屆時要忙起來了。”
“尚書大人,兵者凶器也……”
“本官不是在跟你們商量,這是命令,能懂嗎?”李青不講道理,“本官是個很講道理的人,你讓我好過,我讓你好過,你不讓我好過,誰也彆想好過。”
左右侍郎臉色瞬間難看,卻也不敢頂嘴,下官服從上司,這是最基本的操守,也是官場的規章製度。
李青繼續道:“侍郎這個位置,有不少人盯著呢,你們要是覺得難辦,本官不勉強,換彆人來辦就是。”
“不難辦,不難辦。”二人連忙搖頭。
侍郎這樣的官位,很多人窮極一生也未必做的上,再者,李青都一把年紀了,倆人都想著熬走他,更進一步呢。
至於操守……去他娘的操守,老子要升官。
他們之所以和官紳集團聯手,也是為了利益,但相比頭頂的烏紗帽來說,那些利益不值一提。
……
乾清宮。
朱棣斜倚在榻上,一手撐著下巴,臉上的溝壑被這一擠,更深了些,“兵部搞定了?”
“搞定了。”李青點頭,“不出意外,過上幾天其他官員也能相繼搞定。”
頓了一下,“皇上,要不臣幫你看看吧?”
朱棣這狀態,看著太差了些,李青都擔心他還能不能親征。
“嗯。”朱棣順勢躺下,伸出右手,露出手腕。
李青三指搭脈,蹙眉沉思。
這一次,朱棣出奇平靜,他已經坦然接受自己老了的事實。
許久,李青收回手,寬慰道:“皇上尚好,隻是略微有些虧損,臣開個方子,皇上按時服藥,身體會更強健。”
朱棣自嘲笑笑,卻也沒拒絕,“終究是老了啊,很多事情都有心無力了。”
“皇上萬歲。”李青輕笑道,“你身體好著呢,不必掛懷。”
朱棣笑著擺手,“這話彆人說也就罷了,你就不要說了,朕還是喜歡聽實話。”
“呃嗬嗬……”李青撓頭乾笑。
沉默了一陣兒,李青試探道:“皇上,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啊?”
“什麼?”
“獎賞啊!”
“你這家夥……”朱棣臉色臭臭的,不過也沒真生氣,“你這一把年紀了,還要那麼多錢做甚,封你個國公吧。”
“算了吧,又沒人繼承,要來何用。”李青笑道,“我還是喜歡金子。”
朱棣斜睨了他一眼,哼道:“這些年你弄得錢還少嗎?
就不說你領著兩份兒俸祿了,但是那些人送的禮,加上朕的獎賞,足夠你奢靡生活過到死,你又沒兒子,對了,你連閨女也沒有,國公要了沒用,金子要了就有用啦?”
“呃……”李青辯無可辯,隻好道:“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巴拉巴拉……
“行了行了。”朱棣被吵得腦仁疼,“獎賞自然是會給你,但這次出征,你得跟著去。”
“沒問題。”李青果斷答應。
本來他是不想去的,但如今的朱棣身體已不複往日,不跟著也不放心。
“你說的五日之內解決問題,能辦到不?”
“不說萬無一失,也是十拿九穩。”李青點頭。
“那就好。”朱棣臉色好看許多,“對了,此次去南方,東廠辦事如何?”
李青如實道:“很好,太監也沒那麼不堪。”
頓了頓,補充道:“相比文官,太監更忠君。”
這是事實。
倒不是說太監的品德比官員更高,而是他們的權勢都來自皇帝。
皇帝在,他們就在。
想要保住權勢,隻有忠於皇帝。
朱棣深以為然,三寶就是很好的例子。
能力這東西,和讀書有些關係,但並無絕對關係,且太監的職責也不是理政,而是輔助帝王更好的管理群臣。
隻要聽話,忠心就夠了。
這次群臣反對出兵事件,讓朱棣深刻意識到了皇權危機。
勳貴製衡文官的體係,往後必然走不通,因為勳貴的利益逐漸和官紳一致,亦或說,他們會漸漸成為官紳。
屆時,皇權必當嚴重受損。
若沒有絕對信得過的勢力,跟皇帝統一戰線,後世之君必當舉步維艱。
朱棣籲了口氣,問:“你以為讓東廠監察錦衣衛,如何?”
廠衛本就相互監察,相互製衡,如今朱棣卻隻說,讓東廠監察錦衣衛,這顯然打破了平衡。
如此一來,東廠勢必淩駕於錦衣衛之上,而錦衣衛則成了東廠的爪牙。
李青明白朱棣這就是多餘一問,事實上心裡已經做了決斷,無論他說什麼,都改變不了結果。
“皇上英明。”李青拱了拱手,他也覺得很有必要加固皇權。
——
蹇義回到家,先是和家人說了許多寬心的話,然後滿臉笑容的去洗澡。
在昭獄待了近一年,他渾身都長虱子了,一連換了三次洗澡水,才徹底洗去汙垢。
換上一身潔淨常服,蹇義意氣風發,昔日的那個吏部天官又回來了。
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和好稀泥,不能再犯上次出頭的錯誤了……蹇義暗暗打定主意。
春風得意了一陣兒,他忽然覺得身上有些刺撓,
他撓了撓,還是癢,且隱隱有加重的趨勢。
蹇義皺了皺眉,揚聲道:“來人,去準備洗澡水。”
小半時辰後,蹇義再次換上衣服出門,這次,他確定洗乾淨了。
然而……還是癢,更癢了。
“難道是邋遢習慣了,猛地一乾淨身體受不了?”蹇義有些納悶兒,但癢著的滋味兒太難受了。
於是……
他又洗了個澡。
然後……還是癢。
越來越癢!
蹇義開始撓,越撓越癢,皮膚鬨得通紅,還是無濟於事。
“啊呀……”
蹇義都要崩潰了,要是早知這樣,他寧願繼續在昭獄待著。
另一邊。
夏原吉正在經曆著和蹇義一樣的體驗。
癢,太??癢了啊。
夏原吉比蹇義腦袋瓜靈活,第一時間請了郎中,郎中倒是信手捏來,拍著胸脯保證藥到病除。
然而…服藥後,不能說立竿見影,隻能說屁用沒有。
與此同時,昭獄出來的官員,都與二人共情。
受不了了……蹇義火速進宮,求朱棣派個禦醫給自己看看。
朱棣倒是很好說話,當即傳喚了禦醫。
禦醫過來,望、聞、問、切;捋須、皺眉、搖頭、歎氣。
雖沒明說,但想表達的意思十分明確:準備後事吧!
蹇義人都傻了,他才六十歲,他還沒活夠呢。
接著,夏原吉等幾位尚書,以及都察院、翰林院、內閣的官員,先後趕來求醫。
禦醫望聞問切,同樣的流程又走了一遍,最終表示:愛莫能助!
眾人絕望了,這樣癢下去,還不如一死來得痛快。
這時,蹇義突然想到了李青,眼中突然湧起一抹希冀的神采,“李尚書醫術高明,興許他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