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敏朝的外來流民, 對於買地,除了本來就是大城的武林、泉州、羊城等地,最多也就是再知道一個雲縣, 還有新開發出來的雞籠島了,對於其他州縣並不熟悉,包括魯二等人,也是到了紹興, 才知道這裡雖然沒有緊鄰港口, 但因為是紡織業重鎮, 洋番的人數其實並不少。
很多有經驗的洋番商人, 會直奔武林或是甬城, 從此處折道來鬆江、紹興, 查看本地的一手貨色, 並且走訪廠家,試圖直接定製一些花色特彆的織物——比如說, 星月教的花色紋樣就出人意料地很受歡迎,甚至超過了移鼠教故事紋樣,這是因為從歐羅巴到華夏,一定會經過身毒,也就是洋番口中的印度, 這些土司可汗,坐擁著豐饒的寶石礦, 出手相當豪闊, 他們是比較喜歡星月教的花色的, 並且比較忌諱肖像圖,所以,經過定製的星月教吉祥紋路綢緞, 可以為商人們博得豐厚的賞賜,換回大量寶石——這些寶石不論是在買地還是在敏朝,又或者回到歐羅巴老家,都很受歡迎,這比單純地跑買地到歐羅巴的最長程商路還要劃算一些。
一般來說,一艘商船從老家啟程之後,先用近一個月的時間到達風暴角,在這裡略微補給之後,等待風向轉變,繞過風暴角北上,在這裡所見到的華夏海船就會陸續變多了,再用近兩個月的時間來到身毒,這樣到達華夏海域所統轄的滿者伯夷、占城、呂宋、壕鏡港口時,離家至少已有半年了。他們一般會在華夏逗留三四個月,如果還來回跑幾段身毒、東瀛、蝦夷地的航線,那輕易就會在東方耽擱一年以上的時間,再準備回家。
一次遠航,快則兩年回返,慢的話就要三年,甚至有些船長乾脆就不回去了,分了一筆大錢之後,他們會把船隻賣掉,或者轉讓給大副,自己成為船隻的股東,從此在買活軍這裡安享餘生,轉行去做些彆的。這樣的現象還不少見,畢竟,也不是每個遠洋船長生性都熱愛冒險,很多時候他們選擇這條路也隻是因為沒有彆的營生可做,來到買地這裡,發現自己的身家足夠在本地過上富裕殷實的生活,而且,買地的城市生活並不凶險,衙門不會磨刀霍霍,隨時準備欺壓富裕的外鄉人——這本就是個充斥了外鄉人的城市,而且非常地注重信用和規矩,那麼,這些老海狼中又不少也就不想在風浪中謀求富貴了,他們會在一個氣候溫和而且洋番比較多城市買房定居下來。
雲縣、羊城港、占城和呂宋的美尼勒城,都是洋番很多的州縣,在聚居區中,甚至會出現東亞人和歐羅巴人各占一半的現象,有時候歐羅巴人會比華人還更多一些,當然,現在他們也不算是洋番了,選擇定居之後,他們就成了歐族人,隻要會說漢話,承認自己是華夏人,就成為了華夏百族之一。
除此之外,紡織重鎮的洋番遊客人數也很多,葛林特這樣商人,會在這裡逗留較久,和鬆江比起來,他們比較更喜歡紹興,一方麵是因為紹興這裡的廠子多,生產工藝也很先進,基本能有信心接來樣定製的廠子,都是會用新式的打卡提花機的——能否用上這種新機器,直接決定了來樣定製的生產速度和效率。所以洋番商人要先問明白,廠子用的是什麼機器,如果還是老式的手工提花機,那他們可能會買一些老紋樣的料子,但卻絕不會把自己的圖樣拿出來——在提花這塊,再熟練的工人也不能和機器相比,尤其是新花樣,工人一錯,整塊料子就廢了,就算是工廠並不因此多收錢,但耽誤的時間卻回不來,而對商人來說,時間也是金錢!
另一方麵,則是因為紹興這裡自古以來的文風是很茂盛的,至少要比鬆江深厚得多,紹興出去的師爺,錢糧、刑名雖然各有偏重,但也沒有說完全偏科,不能兼任的——這一旦要和錢糧打交道就必定有數學基礎,所以,等到買地崛起之後,紹興的數學補習老師就特彆的多,立刻就取代了師爺,成為了紹興這裡新的傳承。在本地種田是很難養活自己的,一般的百姓不是搞紡織,往開廠做工這條路上走,就是要拜師去開補習班。
再加上,紹興老鄉在買活軍裡發達得早,出了張宗子這麼一個文曲星,他們家過去之後,站穩腳跟也積極援引老鄉過去立足。這樣買活軍還沒全取江南的時候,紹興就輸送了很多數學老師過去,如今本地的數學補習班更是非常發達,很多孩子七八歲上就被父母定了前程——定了以後接手家業的,七八歲下課以後就要去廠子裡泡著了,家裡比較普通,父母也沒有做生意這根筋的,看著孩子還聰明相,那就送去上數學加強班,希望以後能做個理科補習老師。
紹興人都很善於科舉,他們一早就發現了,按照買地的科目來說,需要補習的肯定是理科多,文科的語文、曆史、地理這些,全都是死記硬背的東西,家裡拿戒尺抽抽就好了,唯有理科家裡是無法自行補課的,必須報班學習,所以補習班要以理科為宜。如果在理科之外,還粗通一門外語,那就更佳了,就算做不了通譯,開個麵向洋番的補習班,也能日進鬥金。這不是葛林特這些商人,就都被吸引到紹興來了麼?
在這裡,他們可以一邊進貨等貨,一邊把手裡還有些希望,能在第二次檢定考試中提一級的‘貨物’再塑造塑造。這樣兩三年下來,紹興這裡對洋番也就見怪不怪了,甚至還有些性格大膽的船長就選擇定居紹興,把洋番的餐館給開起來了——餐館裡明麵上隻供應少量本地的黃酒,但據說夜深了關門之後,也有朗姆酒,甚至是借用了買地這裡的蒸餾工藝私釀的高級大麥酒出售,莉蓮聽葛林特說起過幾次,他們說這種酒在買地賣的價格已經算是貴的了,因為有‘犯法費’,它的本錢要比售價低得多,但即便如此,和老家的威士忌相比,加上犯法費的價格也還是便宜得驚人。如果能把這種酒的生產工藝帶回歐羅巴去,所得到的利益或許可以換來好幾個騎士頭銜!
騎士,這就是這些海盜船主們敢於夢想的最高點了,爵士頭銜注定不可能屬於這些從最卑劣的階層爬起來的人,隻能讓他們的後台加官進爵。莉蓮聽著他們的閒談,絲毫沒有動心,她知道就算自己把這些秘密帶回老家,也不可能得到這些好處,反倒可能麵臨新的不幸。看,能把好東西換成自己到手的報酬,其實也有一道高高的門檻。對莉蓮來說,這兩道門檻就是她的性彆和出身。
首先她是個女人,在老家她必須永遠是另一個男人的附屬品,其次,她是個農婦,不認識任何貴族,這也就意味著即使她有非常驚人的秘密,能讓一個國家崛起,她也無法獲得相稱的報酬,隻會被貴族們用幾個子兒輕易打發。這些船長們都是通過許許多多的手段,首先得到了一個貴族的支持,在貴族圈裡有了一個代言人,為他們去斡旋和爭取利益,才能從事技術轉讓貿易,否則他們也隻能做些小本買賣,始終把眼光局限在實體貨物的貿易之中。
“聽說老鯊魚也來了紹興,有些人前些天在酒館裡見到他了。這家夥這些年來在藝術品行當發了大財,他已經把家搬到了羊城港——至少在羊城港已經買了房子。”
“哈!藝術品行當!——你可真能往他臉上貼金!他那叫有罪印刷業!”
“但不得不說,他賣的‘有罪經書’的確精美,彆告訴我你沒賣過那玩意兒,那本經書在歐羅巴簡直就是硬通貨,貴族們肯付出一整袋子銀幣來換上一本收藏——”
“他去了羊城港?那他在美尼勒城的牙醫診所還開著嗎?不對啊,我在美尼勒還去那裡搞了牙齒,整治我的還是他女兒啊!”
“那間診所他當然舍不得關了,那可是他會走路的金山!我們這些水手滿世界的跑,就為了把錢花在他的診所裡!不過那裡現在管事的是他的女兒鯊魚小姐了,他在羊城港的房子,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有機會去住,大概也是為了在羊城港開個牙醫診所吧,那裡的洋番也很多,個個都有牙病。但我知道他來紹興是做什麼的——有個身毒土司,願意用拳頭大的鑽石換來一副真絲掛毯,上頭要有他和妻子的肖像,他想把這副肖像作為他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禮物吧,大概,死後披掛在他們的棺材上——他要的是真正的肖像,用仙畫為藍本織出來的那種。”
“哦!這可的確難辦了,能做這個生意的人不多!”
“的確……”葛林特的聲音裡滿是豔羨,他用勺子扒拉著碗裡的火腿竹筍湯。華夏的飲食對這些洋番來說絕對是精美上等,他們很少想念家鄉的美食,主要是因為這時候會跑這麼遠的洋番,毫無疑問在家鄉過的不算是什麼好日子,食物和華夏飲食簡直算是豬食。很多洋番餐館在買地叫做‘修道士菜’,這是因為新來的洋番很多都是進入修道院的貴族,他們出家前吃得還算不錯,有理由懷念家鄉的美食,也有能力複原出來。
對葛林特等人來說,接受華夏飲食口味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他們還傾向於認為歐羅巴和華夏食物品類的重疊,是歐陸對華夏的拙劣模仿,比如火腿——毫無疑問,華夏的火腿要好吃得多了!他們會給火腿脫鹽,使其保留了濃鬱的鮮味卻不那麼問一味死鹹,吃多了齁嗓子。火腿和竹筍的搭配是葛林特的最愛,他幾乎每頓都吃。
莉蓮坐在酒館牆邊,借著電燈的光亮心不在焉地翻著卷子,口水直流,不斷地吞咽著——葛林特對這些女孩的吃住很苛刻,他不會付額外的照明費,女孩們隻能蹭著酒館的燈光來做習題,要麼就隻能忍受昏暗的蠟燭,哪怕蠟燭在她們老家已經相當奢侈,至於飲食,莉蓮今晚吃的是兩個玉米麵窩窩頭和一些鹹菜——足夠吃飽了,放在老家是窮人的盛宴,畢竟玉米麵窩窩頭要比黑麥糊糊和黑麵包好吃太多,但既然她能聞到‘醃篤鮮’的香味,看到一塊塊發紅的肉消失在葛林特厚實的嘴唇中間,也就由不得在心底咒罵著這吝嗇的老鬼:活該他一輩子發不了大財!隻能羨慕彆的傳奇船長!
“老鯊魚可是賺夠了錢,他和知識教算是搭上線了,我聽說他是張堅信大祭司的朋友,這些年,知識教在南洋的發展,完全依靠張堅信發展出的教產……第一批幫著把生意做去老家的就是老鯊魚,就像是我說的,這幾年他靠著藝術品可算是賺夠了下輩子花的錢,沒想到他還不知足,還在兜攬土司生意!”
“按照我的猜想,這肯定是他背後靠山的主意,知識教如果想去身毒傳教的話,擁有一位大土司的好感,對他們會有很大的幫助。除了知識教之外,誰能把一部仙手機帶到身毒去,給土司攝像,又用仙界的手段印刷出來,給紡織廠打樣?老鯊魚不過是在紡織這個環節出麵跑腿而已,不過他能抓住這條衣帶,那也是他的運氣來了。”
老鯊魚正在運作的大生意,無疑讓這些聚在一起談天吹牛的船長們異常向往,同時思緒也跟著奔放了起來:“印度的國王無疑是極為富裕的,我想知道我們的國王願意付出多少金幣來獲得這樣的一副肖像織錦,我是說,不是油畫做藍本,而是真正的肖像,仙畫等級的那種,其實就算不能做成壁畫掛毯,僅僅是一張彩色的真人仙畫,印成真人大小……拳頭大小的鑽石換不來,這東西我們的國王自己都沒有那!但一箱金幣……我覺得問題不大!”
“上菜了!”
梅乾菜燉雜蔬‘碰’地一聲被放到了桌上,這道菜是老愛爾蘭的做法,用了大量的洋蔥和胡蘿卜,店主彆出心裁地加上梅乾菜之後,得到了船長們一致的好評,大家認為這道菜比老家的口味豐富太多了——其實或許還是因為舍得放鹽的緣故,船長們紛紛去爭搶公勺,他們的討論聲也被咀嚼聲衝淡,變得有些模糊了起來。
“但你可要知道,一箱金幣對買活軍來說不算什麼……”
“你說的有道理,唉,我們的老家實在是太窮了,那些貴族的購買力遠遠不如身毒土司……他們的寶石在這裡是更走俏的商品……”
“說實話,你幾乎可以說,歐羅巴除了敢於拚命的瘋子之外什麼都不盛產,貴族們窮得叮當響,想要什麼隻能靠搶,做買賣不是我們的強項……”
夜色已經深了,散發著甜味,額外加了白糖調味的米酒已經上了三輪,船長們明顯都有些醉醺醺起來,這種華夏的土酒入口很柔和,容易被普遍有飲酒習慣的歐羅巴人輕視,但莉蓮知道它後勁很足。這會兒,這些老剝皮們就不太會分心注意到她了,她謹慎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酒館裡客人不多了,本地的華人逐漸開始結賬離開,這裡的土著讓人吃驚地,簡直是難以理解的勤謹,他們的生活在莉蓮來看已經非常富裕了,但可怕的是這些人居然還能自發地拚命乾活,並且把享樂看成是一種犯罪。他們一般日落前就回家了,倘若不是為了補習,晚上八點之後還在外逗留就是一樁大罪——莉蓮剛來紹興的時候,就見到他們居住的客棧裡,老板娘正把她的孩子按在膝蓋上,一邊用一根竹掃帚懲罰,一邊厲聲數落著他的罪過。
至於剩下的洋番客人,老船長們都喝得差不多了,和莉蓮差不多處境的,各個船長帶在身邊的少女,有人在非常認真地做作業(莉蓮對於這樣故作清高的同行是非常看不上眼的),有人在偷偷打盹,還有些人試圖和餐館夥計眉目傳情,這是一件好事——她們占據了大多數閒人的注意力,沒人留心著在角落縮成一團的小莉蓮。這樣,她就一步步慢慢地順著牆根溜出了餐館大門,往設在後院的廁所走了過去。
出來上廁所,這不算是什麼很有嫌疑的事情,就算是被注意到了也很好蒙混過關,不過,似乎的確沒有什麼人留心到她的動向,莉蓮在院牆周圍的柴火堆裡摸索著柴刀柄,一邊緊張地看著室內,祈禱著一切順利:在紹興這裡,逃走的洋番少女是很容易被抓捕回來的,因為她們的身份文書都在船長那裡,而且還有欠債文書,大家對她們的來曆也都比較明白,並且不怎麼支持她們逃跑賴賬的行為——葛林特對她們強調過好幾次呢,得意洋洋的說著華夏的百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裡是文明世界,大家都是講信用的!”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們的外形是很容易辨彆的,且一般不會說漢話。所以除非是在有聚居區的大城市,否則就算一時能逃跑,在沒有本地人接應的前提下,她們也很難站得住腳,沒幾天就會被抓回來。
但是,那是因為她們相當的愚蠢,而且擁有醒目的色發,莉蓮就不一樣了,莉蓮是黑發姑娘——她的眼睛也是棕色的,雖然棕得有點發綠,但不算太明顯,這大概是因為她祖上有猶太人的血統,這就給她提供了相當的便利,葛林特給她染了一頭紅發,這是為了讓她變得更加醒目而不好逃跑,船長對這些不值錢的貨物都會如此處置。
不過,那是在剛下船時候染的了,現在新頭發已經長了出來,莉蓮隻需要摸黑給自己理個寸頭,而不要割到自己的耳朵,就足以混到人群中不會被馬上發現——至於她缺失的文書和不流利的漢語,她也想好了解釋的理由——她可以說自己是買地深山裡下山的蠻夷!謝天謝地,她的聽力一直很不錯,她在羊城港遠遠地看到過一些打扮、長相明顯和漢人有些不同的人,在隔壁船上和他們擦肩而過,南下行駛,而葛林特當時正在和大副在上層甲板談論著這些蠻夷的事情,讓她知道了一個寶貴的消息:買地對於內陸的蠻夷是不會查驗身份的,很多流民從山裡下來,跑到買地這裡來,都給免費管吃住,教漢語,並且給介紹工作!
這不就正是莉蓮所需要的嗎?逃掉一大筆債務,並且還有人能管吃管住。現在,她距離這光明的未來隻有一步之遙了!按照預先的計劃,她抖著手割掉了自己的頭發,踩著茅廁後頭的柴堆翻出了院牆,順著牆根的陰影,腳步越來越快,轉過牆角時她幾乎奔跑了起來——
“哎喲!”
“小賊作死!”
額頭一陣劇痛,和硬物撞了個滿懷,莉蓮頭暈目眩,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和人撞到了一起,她剛想爬起身繼續逃走,卻被人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手腕,嗬斥聲聽起來還有些熟悉,“剛才就見到你翻牆了——小賊,撞到你魯爺爺手裡,還逃得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