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選婿大會, 人頭攢動,想做贅婿的好小夥子那是大把,其中還不乏本地出身, 甚至不是嵊州山區、紹興鄉下, 就是他們會稽、山陰兩處老縣城的地方,語言都通的年輕人, 也有來應征的,按常理去想, 怎麼都要比魯二這樣的外來人吃香才對, 為什麼這個食客就偏偏要往自己頭上攬這個活呢?魯二先想到的一點,直接就表達出來了, “我可沒有謝媒錢!”
是了,對於急於成親的人來說, 謝媒錢是常見的騙局,魯二師門中有做鏢局武師的師兄,時常也會說起類似的騙局,江湖春典中‘調’門就專指的連騙帶偷這一行,常有外地娶的新媳婦,入門後沒多久,摸清了家裡的財物, 裡應外合把財物搬空,自己逃之夭夭的——這是對殷實人家,對於一般百姓也能騙個謝媒錢,譬如哄騙得魯二把謝媒錢先給了這人, 這人再拉幾個同夥來,做出要考量他入贅的樣子,哄騙出他的錢財來, 再借口親事不成,轟然散去,他一個外鄉人在本地還能翻得出什麼風浪來?
“不要你的謝媒錢,我們媒人都是問的主家討,隻有兩頭相逢是兩家給錢的!”
不過,買活軍這裡,江湖八門人士相對要少很多,魯二一路走來,沿岸州縣中,見到了一些能對得上春典的,也都早已改邪歸正去做正門了——正所謂,將軍馬上死,江湖客能壽終正寢的極少,彆看外人傳得玄乎其玄的,實際上這種歪門邪道,對局中人來說更多是不得已的選擇,不做這一行,在老時候實在混不到飯吃,眼看要活活餓死,這才無奈操此業。隻要好好乾活能吃得飽飯,三不五時能開點小葷,這日子勝過八門內九成以上的弟兄了!
這個食客,很顯然就是正當人,對春典半點不懂,也接不上話,隻是操著他那帶濃厚口音的官話,熱心地給魯二解釋,“隻不過,這招婿大會,若隻指望婚介所,在那裡瞎撞,多久才能撞個好的!因此我們這些媒人也還是有活要乾,一個兩麵說合,再一個,我們對主家的需要可不更上心一些了?你剛才經過,沒瞧見好些身上沒號碼牌的,也在人群裡亂撞麼?那都是受人所托,去給他們尋女婿的!”
這麼說來,魯二大概是投合了她某個主家的需要了,一鋪子的食客對此都很好奇,這媒人也不瞞著,大方地道,“我這主家,生了兩兒一女,一個兒子有大出息,考去衙門裡做吏目了,現下被派到川蜀去,這個兒子不管他了,留不在身邊的!親事給準備了幾十兩銀子打發,算是做父母的仁至義儘。”
“還有一個兒子,老實頭,沒主意,是兩頭相逢還是做贅婿,現在還不好說的!反倒是女兒精明強乾些,將來能鎮得住他們自家開的那個小工廠,因此決意給女兒招贅,三個孩子也就為她建了一套水泥小樓,該有的都有,還有六十兩的彩禮。對男方,不挑的,便沒工作也不怕什麼,隻要幾點,第一,人麼,老實正派,勤快肯乾,家務上下得來,性子好,愛說愛笑,勿要有點事情就喪著個臉;
第二呢,人要乾淨相,愛衛生——那六姐都要招愛衛生的女婿呀!牙口要好,要白,長相麼也要過得去的!第三,這個尤其了,就是他們一家都不大高的,所以要招高個子的女婿,這樣下一代也能長得高些。就這一點,在我們本地人裡很難找的!”
說到這裡,媒人也悵然若失,感慨道,“現在已不是從前笑話那些北蠻子粗笨長大的時候了,六姐喜歡高個子,如今民間門便愛好那濃眉大眼,身量高大的北方人。喏,你這孩子,瞧著便是個憨厚實心的,人又長大,若肯做贅婿,我也說句實心話,不怕彆家來搶生意——便是這家沒說和,也有旁人來說的。我們本地人要有這樣高大,至少也是個兩頭相逢麼!”
他這話引發了眾人的讚成,“那是的,有這樣的賣相,便是家底薄點,那麼我們娘家多出個十兩二十兩,做個兩頭相逢也有的。若是家裡還開了廠子,備了房子,那不得了了!眼睛要生到頭頂上去來!”
魯二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是受到了身高的好處,又還因為他是京城人,家裡也勉強算曾闊過,自小養成了刷牙的習慣,靠著一口白牙居然把不少候選贅婿的小夥子就給比下去了,一時間門也很有些啼笑皆非。但仔細一想卻又合情合理:這牙不好看,是沒有辦法的,買活軍崛起至今也不過是二十多年,適齡的小夥子,有幾個年少時就學會刷牙的?那些外地來的流民,一看牙口就知出身。魯二這樣皇城根長大,還算是有點子家底,能供得起學武的出身,在贅婿裡又還算是不錯的了!
他在京城不能成親,主要是兩個考慮,第一,家裡住房有限,人口繁衍,便是眼下都不夠住,更不要說自己成家了;第二,學武的人一身童子功,成親之後要廢了八成,不能再做護院,該做什麼去?當然,也可以去做苦力、做更夫,但那工作和護院比可差得遠了,就不說體麵罷,那點子微末的收入,怎麼養家呢?
選擇終究都是權衡過利弊的結果,魯二也並不傻,來南邊說是增長見識,心中也存了一點改變現狀的願望,隻是不敢去深思,免得更加焦躁罷了,本想著說這幾個月,若能做些彆的活計,也學點手藝,可沒想到劉長智一片好意,又給他找了個武師的活計,收入且還十分豐厚,叫人舍不得推拒——這樣因緣際會來到紹興這裡,居然又有了這樣的際遇,還成了贅婿中的紅人!
這……不但不出房子,還拿彩禮,能成親生孩子,甚至由媳婦來養著,都不用出門去做工!
雖說……雖說家務事是要做的,但難道現在就不做家務事了麼?對勤謹愛乾淨的男人來說,就算單身獨居,家務事也一樣不少。比起在外受氣賠笑臉,深更半夜的巡邏護送,在寒風中冒雪跟車,家務事就算再繁重,比起來總是輕鬆的。想來除了那些天生大誌的雄才之外,在紹興這樣優厚的贅婿條件麵前,都難免不心動刹那的!
隻是,畢竟多年來的見識難改,這敏朝贅婿,在妻子家中是如何唯唯諾諾,抬不起頭來,比一般嫁娶的兒媳婦還要更低一等,連狗都能騎在頭上拉屎拉尿,短暫的動心之後,理智回流,魯二心道,“俺就不是那享福的命!天生孤苦,這般熬著還能度日,若是做了贅婿,到他們家去,受了氣,遇到個苛刻的泰山泰水,童子功又破了,汙了心性卻還有些武藝,一日受了氣,暴躁起來,設若打殺了人,該怎麼好?我跑了不要緊,我卻是有來曆有根底的,老娘雖然偏心,也把我養到這般大,哥嫂那些小算計也罪不至被我連累著家裡出個重刑犯!這叫侄子侄女們怎麼說親呢?”
思及此,又冷了一顆心下來,搖頭道,“俺是練武的,一身橫練童子功,這是吃飯的家夥,不好破了戒的!”
眾人聽了,都是驚歎道,“怪道如此精壯威猛!可惜了,可惜了的!還說著就他老譚手裡的人家最好,若他不諧,我們再來問你呢,你這樣的身板,我們紡織街也有許多寡婦,不是大織工好繡娘,就是自家經營的小作坊,也在招贅,她們是最實惠的,就愛你這樣的小夥子!”
一輩子沒入過花樓,魯二聽到這些話,隻覺得買地民風實在大膽,百姓隨意說的簡直是虎狼之詞,不由得臊紅了臉,丟下幾文錢,幾乎奪路而逃,身後眾人都是哄笑,那老譚還追出來給他塞了個紙條,語重心長道,“官人,我看你初來乍到,且在這裡打聽打聽,如今我們買地的贅婿日子好過哩,現在都流行小兩口單過的,父母還沒老得動不了不用搬在一起!各兄弟姐妹都遠遠分開,誰來糟踐呢?自個兒把自個兒日子過好就行了!實在不行,家裡糟心過不下去的,那還能離婚嘛!你既然是童子身,那更好!更乾淨!彩禮我還能做主給你加個二十兩,八十兩彩禮,到哪裡都不跌份!這是我家鋪子的地址,就在婚介所那邊左拐進去幾十步,你若轉了念頭便來尋我……”
魯二稀裡糊塗拿了紙條,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思,掖到褲子口袋裡也沒丟,又跑到紡織街內部,這時候快上工了,大多數人都已經散去,還留下來的如老譚所說很多都是專業的媒人,見到魯二,都是兩眼發光,雖然他沒有號碼牌,但也願意和他搭話。都問道,“小哥,你來晚了,號碼牌也掉了——你是來看媳婦的?”
這魯二平平庸庸混了小半輩子,萬萬沒想到一時間門居然成了香餑餑,啼笑皆非之餘又有點兒扭捏地得意——由小到大,他一貫的渾渾噩噩,好像有一竅未開似的,跟著父母兄長奔走於老家和京城之間門,起起伏伏飽嘗人情冷暖,卻似乎從未有半點觸動,到如今,走在這紡織街上,仿佛真正看到了一絲成親生子的可能——又或者是入買之後,見到了這種種玄奇怪異的民風,見到了這許多活得離經叛道截然不同卻又理直氣壯的百姓,至此,他那封得嚴嚴實實的心竅,似乎才有了一絲鬆動,他那一片空白的心裡,有了一點子真正的思考在醞釀浮現了起來。
雖然……倒未必去做那贅婿,在這紹興成親需要的花費也高,就算是兩頭相逢也很吃力,但終究不是無路可走——都一個多月了,這會兒他終於把入買後就不斷接觸到的火銃,和自家的工作聯係到一塊了,魯二思忖道,“那火銃威力廣大,我看,就算是沒功夫在身的人,隻要會使火銃,那就不是武林高手能抵擋的。如此說來,若能找機會學會使火銃的話,就算成親生子也能繼續做武行——這麼說來,我還真不是全不能成婚啦?!”
或許是因為早餐吃得也好,或許是因為剛才領受了這些熱情青眼,他的嘴角越揚越高,腳步也輕快起來,叉著手感覺陽光灑在身上十分暖和,第一次完全曬到了自己心裡。魯二努力地運轉著剛剛裂開了一點小縫的心竅,盤算著、重新品味著良師益友的勸誡,他感覺他身上似乎終於感染上了買地這些活死人所特有的一股朝氣,這是一股非常新鮮而熱烈的情緒,它似乎能讓人忽視了現實中不可避免的種種不便——天氣的炎熱潮濕,工作的繁重,飲食的局促,欲望的繁盛以及滿足的匱乏——這些全都是客觀存在的痛苦,但擁有這種朝氣的人,他們能發自內心地用開朗的熱情迎難而上,忽略它們、輕視它們、戰勝它們,更專注地去品嘗著一樣客觀存在的,生活著的喜悅。
他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對魯二來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笑容,沒有那麼的沒心沒肺,他是明白的,卻仍然大笑著,這樣的笑容更富有感染力,更能為他的麵龐增色,讓這個長相剛毅的北方漢子看著更顯得開朗了些。
而但凡是掛著這樣討喜的笑容,辦任何事總會有些便宜,魯二很順利地就問到了地址,找到了他要就職的細柳紡織廠:這是一間門規模不大的廠子,但應該很有錢,在紡織街的儘頭,雖然房子還不全是買地的樣式,但也是磚房水泥抹麵——院牆都是水泥的,牆頭紮滿了尖銳的玻璃碎,甚至還繞了荊棘鐵絲。
魯二見了,四處張望,發現這是紡織路這排廠房的共性:牆都是高的,防範也周密。他心裡想道,“這點道理我還是懂得的——國公府都沒防得這般嚴密,這隻能說明紡織路這裡失竊案不少見。不過,說來也是奇怪了,按道理隻有金銀樓會如此防盜,因為貨小又值錢,買地的棉布,物美價廉,一匹布才多少錢那!正貨都是如此,賊贓隻會更低價,防範都如此嚴格了,隻有那些高來高去有傳承的老燕子能飛過院牆,他們有這手藝偷點彆的不好麼?一次扛一匹布,都不夠幾天酒錢的!”
買地的布這的確是便宜,不用來南邊都知道,畢竟這幾年京城百姓穿的全是買布,更有甚者,上身還穿著敏地斜襟袍子的,下頭已經穿上了買褲,魯二就是覺得買褲方便,早幾年就穿著了。一條褲子,漿洗得當可以穿三年不需要補!對武師來說這簡直就是奇跡,那質量根本不是一般土布可比,卻還比土布要便宜,這麼好的貨,一傳開怎麼可能還有人去買土布?不用十幾年,立刻占據了絕大多數市場。不過當時曾聽人說,這買地的衣服都是大廠子做的,還說廠子越大,合一匹布的本錢就越低,因此才這麼便宜——但紡織路這裡這麼多中小廠子是怎麼回事,魯二就不曉得了。
存著這份納悶,他自報家門,進了廠房去辦公室登記,這廠子畢竟不大,行政、人事都是一間門屋子,由一個管事來負責,這管事麵容頗為嬌美,人卻非常乾練,拿了一張表格讓魯二來填,又迫不及待地對他訴說起廠子的竊案來。
“……又丟了六七件衣服!不過是三日!算在一起案值都超過十兩銀子了,想破了腦袋不知道怎麼丟的!這樣下去那還了得?不知道托了多少關係才找到一個會養狗有武藝的保安師傅……師傅你啊會武藝的吧?”
她年紀比魯二是要大了十多歲,但魯二在她身邊還覺得有點不自在,江南女子嬌媚,講話也婉轉,相處起來不像北方偶爾和女子交接一樣自在,他漲紅了臉,一邊填表,一邊費力地辨彆著管事的口音,道,“會的,我原是雄國公府的護院,此來也是為了護送九小姐。”
“雄國公府……九小姐……”這管事微微一怔,忽然將他看了幾眼,“就是那個張九娘?”
九小姐的確是有點名氣的,但魯二沒想到連紹興都知道她,一時與有榮焉,點了點頭。管事的立刻站起來,“你剛和她在武林分開?——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找小東家!”
說著,旋風般卷出屋子,過得片刻,拉了個身量玲瓏的小姑娘過來,“柳柳,就是他,他是張九娘身邊的近人——快叫他把張九娘的衣裙講講,我們這裡跟著趕幾日工,豈不又能大賺一筆?!”
這裡話音剛落,魯二已經有些明白過來,不由愕然道,“扒版?買地也許這樣的事情——而且你們這邊的百姓,難道也穿綾羅綢緞麼?這不早成了我們敏地的專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