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新的情況, 還是要比敘州生番好一些的,畢竟彼此語言相通,又是同族, 風俗也是相似,這就要比敘州的開局好得多了。再有一句話越發說破了——敘州雖在川蜀, 但遲早歸於王化,處處都是比量著買地來的。建新還算是女金地方,規矩上似乎也沒有那麼嚴格,這方麵的考慮就要少得多了……”
和周老七預想的不同,他和老汗竟算得上是相談甚歡,並非除了泛泛問候之外, 便無話可說了, 相反,光是談到教化生番, 這就不是一句兩句話能說完的, 周老七明顯感覺到,建新這裡急缺人才、廣開言路, 對於一切於他們或許有幫助的建言, 都以如饑似渴的態度去吸收,這種開明求變的氛圍甚至連老汗都完全滲透到了, 整個衙門透出的活力, 並不遜色於買地多少,這也讓他對建新的前途多了幾分看好, 心道:“莫要看如今領地小, 又是苦寒之地,萬事最難得的就是一個誠心,至少, 我雖然沒見過布裡亞特的韃靼人,但女金人要比哥薩克人有前景得多了。”
兩人談了半個來時辰,周老七也不曾藏私,把敘州消化夷人的策略倒了個底掉: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恩威並施,掐住他們最想要最稀缺的戰略資源,以此作為獎賞,再略給予一些他們理解中的奢物——對夷人來說,往往是美食美酒,這一點相信在遼東也一樣,建新這裡還有一個是非常管用的資源,可以用來拿捏生番,那就是周老七這一冬天走來最深的感悟——取暖資源,用這個來拿捏生番的話,相信也是無往而不利,很快就能消化掉一批人。
“萬事開頭難,有了這第一批,後來就越發容易了,因這批人他們做事比我們更方便,對後來的生番更能打交道,更容易獲取信任。這樣人越來越多,建新的規矩和教育無形間也就廣泛地推開,等到它成為主流以後,新來的生番自然而然也會感到一種動力,去主動地向文明靠攏。”
其實,這都是跟著買地學的手段,就算沒有周老七,難道老汗就不能從南下的女金人裡得到反饋嗎?無非是周老七來了以後,從另一個視角印證了一下,同時也提供了一些經過驗證,讓建新這樣的外藩容易效仿的手段而已,老汗感興趣的,還是如何懲戒觸犯規矩的生番——是嚴苛還是保守?如果過於嚴苛,觸犯了買地的規矩,那在買活軍入城之後,有對此追責麼?
“這是沒有的,除了複興會之外,沒有什麼彆的吏目因為處死、鞭責夷人而受了追懲。”
有了這句話,顯然建新的高官就都鬆了口氣,看著要放心多了——尺度已經畫出來了,他們也感到鬆開了手腳,至少有了個標杆可以去參考。老汗沉吟著沒有說話,坐在他下首的一個中年漢子對周老七笑了笑,道,“六姐英明!周主任,也不是我們女金人天性殘忍野蠻,隻是那些生番——”
“我懂,我懂!”
周老七如何不懂,他也是和夷人打過交道的,大家一個對視,就都能明白彼此的不易,一直沒有說話的勇毅圖魯也道,“有些蠻子,真是如畜牲一般,不打痛,不知道規矩!就像是我們收服的那個艾放羊,他是吃了我們的饅頭開化的麼?不啊,這不還是先挨了一炮麼?沒有大炮,隻有饅頭,哥薩克人就會把你全家殺光,饅頭全都搶走,有了大炮和饅頭,這些人狼才會老老實實地舔著殘渣剩飯,慢慢地從狼變成狗——可他們那一族的羅刹血裔,說不得永遠都是畜牲,根本就教不成人!”
作為衛拉特女金的盟友,這兩個台吉在建新自然也受到了相當的禮遇,和老汗彼此還認了乾親,也叫一聲‘童阿布’,這種乾親,韃靼人不以為是折辱,雖然是認了爸爸,但彼此相隔遙遠,又管不到衛拉特,再說,以老汗的成就,現在式微的韃靼部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能耐。
之前勇毅圖魯等人在建新停留時,彼此就混得很熟悉了,這會兒一開腔,建新這裡的老艾家人先顧不得誇他漢語的進步,紛紛忙問道,“哥薩克人?說的可是在烏拉爾山以東,在羅刹國做遊俠的那幫人?他們怎麼跑到你們半路上去了?!”
這可就有得說道了,大家指手畫腳,把周老七夜遇羅刹貴人,又有一支哥薩克騎兵襲擊參園,被馬翠英一砲轟散了的事情,告訴給建新眾人。當然,還有艾放羊所說的北海圖謀,眾人聽了,都是麵色大變,剛才和周老七對話的二貝勒道,“去年冬天特彆冷,我們的卡倫額真隻在礦山周圍巡邏,沒有去到遠處,也不曾發現北蠻子們的痕跡,隻知道的確有些哥薩克人越過烏拉爾山,在北海周圍勒索那裡的韃靼牧民,而且他們的武器的確很不錯,都有火銃,韃靼牧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至於說在周圍建堡壘,這個事兒,去年秋天都沒有聽說……”
他請示性地望向了老汗,老汗沒有絲毫猶豫,“派人騎上快馬,去北海打探一番——帶上科爾沁來的好漢子,如果北海的韃靼親戚想要遷徙,就帶著他們往建新來,小心些,見機行事。若是哥薩克人都有□□,那可不能正麵和他們打。”
“哎!”二貝勒立刻應了下來,站起身就出門去吩咐了,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回來把屋裡一個二十啷當歲的年輕人也叫走了,顯然他也要跟著卡倫額真一起北上,周老七看了馬翠英一眼,馬翠英也對他點了點頭,兩人都想到了之前談到的白山人熊事件:
女金的貝勒、貝子,這時候都是有能力者的尊號,因為血脈尊貴者可以說遍地都是,大家都和老艾家沾親帶故的,倘若辦事混賬、昏聵無能,那就算曾經有過封賞,也會被追回抹掉,哪怕是老汗的親子,也隻能叫阿哥。這種嚴格治家的風氣,好處一直綿延到了如今,就算遷徙到建新,規模嚴重縮水,治理人才確實不夠用,但家族的武德還是很充沛的,就算要長途奔襲,且有強敵等候,一屋子人也不見絲毫懼色,談笑風生地就把事情定了下來,還不如教化生番讓他們感到煩惱呢。
“也就是這般,才能在通古斯站得住腳,不然,哥薩克人來衝幾次,就得生出亂子來。”
當晚,他們就宿在了金帳水泥屋裡——建新接待使節團就和接待自家親戚似的,客人來,騰幾間屋子出來住,原本的主人就去彆人屋子裡擠擠。這樣做雖然體現了建新的局促,但也不無好處:屋子都是熱的,炕也很暖,這會兒雖然開春了,但夜裡還是接近零度,使節團一路北上,睡的都是雪窩子,就靠烏拉草氈子隔濕保暖,重新睡到炕上,還有充足的熱水能充分擦洗(建新還沒建澡堂子,主要是冬天保暖不好做),已經很舒服了。
周老七和馬翠英倒沒親熱,而是頭挨著頭說悄悄話——女金人不知道有沒有這講究,但有些地方是忌諱夫妻做客時同床的,這也不好問,兩人索性就不觸這個黴頭。周老七對馬翠英道,“不過,建新現在彆的都還好,就是人口少,我估摸著,你們這些野人女金的部落,以後都會被當成自己人,歸在老女金裡。”
“不然,他們人手本來就少,倘若再把北海邊的韃靼人招攬過來,就更不多,再還有一點很致命——當時婦孺都多南下了,建新這裡男多女少,就是要生都沒人生,再說,等到孩子生出來長大,都多少年後了,不把你們鄂倫春人、黑金人這些遠親算進來的話,他們都不敢叫韃靼人過來,彆到時候,建新變成韃新,成為韃靼人的城市了。”
“我可不是鄂倫春人,我隨我娘,我是漢人!”馬翠英擰了周老七一把,又咯咯笑道,“不過要咱們的孩子將來能做鄂倫春的官兒,那我就是鄂倫春人——我隨爹,我們的孩子隨娘。”
……這都是哪和哪啊,周老七的麵孔皺起來了,他和馬翠英說話,經常會有這個表情,好在這會兒屋裡黑,馬翠英也看不見,再說她雖愛跑題,可也還知道正事,不至於跑出去就回不來了。因道,“這不是挺好的嗎,反正本來都是親戚,光看長相根本分不出誰是哪一族的,要我說,科爾沁韃靼和女金人長得也挺像!尤其是建新這裡,好多小夥子看著又像女金人,又像韃靼人的,光看臉實在分不清,我還以為都是女金人呢,可今兒聽他們說,好像還有科爾沁的韃靼在建新安家當兵的。”
“那明擺著是過去科爾沁、建州聯姻通婚留下來的血脈,科爾沁戰士或許就是他們的母親留下來的親衛……”
不過,馬翠英這話不假,韃靼人的標誌——尤其是科爾沁韃靼,在長相上的特點是顯著的,他們的眼皮很單很厚,天然有一道褶皺,很擋光,還有眼珠子的顏色比較淺,而女金人,容長臉兒,大腦門子,狹長的丹鳳眼,中不溜的身材,這都是很普遍的特征。真有好些人一看就知道是科爾沁、建州混血的,而艾放羊的長相就和科爾沁韃靼不太一樣,聽勇毅圖魯說,衛拉特韃靼那,大圓臉多,而且也有不少和當地的番族通婚留下的血脈,鼻子高高的,臉小小的,膚色也不發黃,但又不像是純粹的番族那麼嚇人,至於住在北海的布裡亞特韃靼,長相又是不同了。
光看長相,便可以分辨出建新這裡的居民,構成其實是相當複雜的,他們進城以來,所見到裝扮不同的人群,很多都來自不同民族:運煤進城的就有兩個民族,一個是典型的建州女金長相,一個押車的礦工好像是科爾沁韃靼。
此外還有進城賣毛皮、草藥的鄂倫春人、鄂溫克人,也可以從頭頂的帽子分辨,推著獨輪車,運開江魚進城來賣的是黑金人——這一點,和敘州相似也不相似,相似的是敘州臨近的也是多種族的蠻夷生熟番,但不同的則是,不論如何,在敘州和川蜀,漢人的數量依舊是絕大多數,有壓倒性的優勢,而女金人的人數卻真的很少,就算是在大本營建新也顯得有些單薄。
人數少,繁衍就是頭等大事,馬翠英問周老七,“你說,會不會把南下的女金婦女喊回建新來生活?”
沒等丈夫回答,她就又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的說法,“不可能,和我一樣膽大敢闖的女娘又有幾個?大多數人去了南麵就舍不得走了,就算去叫,也叫不回來的,反而生分,雲縣那裡娶不上老婆的人可多了,而且買地的活死人,待媳婦可好,不喜歡還能離婚……這誰願意回建新來啊,又不傻。”
這實在是正論,周老七也想不出建新該如何解決女眷格外缺乏的問題,實際上當時他們因為顧慮通古斯、衛拉特局勢未定,條件艱苦,把大多數女眷都送往南麵,固然保全了她們的性命,使得她們免去被沿路部族覬覦搶掠的風險,但也帶來了深遠的後患,周老七想了一會,道,“那隻能是多娶野人女金的婦女,或者重拾共妻製度了——此地畢竟是王外之地,不然這條路都走不通。”
“共妻啥的先不說,鄂倫春人的姑娘被娶走了,那他們的小夥子呢?”馬翠英開始尋根究底了,周老七答不上來,惱羞成怒,捏著她的鼻子道,“他們可以去娶蝦夷人的女子啊——可彆問我蝦夷人娶不上媳婦怎麼辦了!你呀,在建新出入可要小心,彆和我分開了,入城來幾乎見不到女人,好幾個小夥子看著你那眼神都是火熱,你得當心些。”
馬翠英這人,平時大大咧咧的缺心眼,遇到正事卻還是知道好歹的,順從地答應了下來,“不怕,我有火銃呢,誰敢碰我,一槍嘣了他。我早都想好了——彆說建新,蝦夷地也一定是男多女少,敢和你一起去蝦夷地,哪能沒有點本事呢?”
“喲嗬,不是說手粗笨,使不好火銃麼?來來,我來看看你的手細發了多少……”
且不說兩人在這逗悶子,艾黑子、勇毅圖魯他們,第二日起來就不見蹤影了:周老七本來和他們也是在建新分開,他要等海冰完全融化之後,跟著建新的商隊去苦葉島,從苦葉島再去蝦夷地——實際上這是繞了一個大圈,但這時候行路繞圈太常見了,尤其是去往邊荒之地更是如此,不可能完全直線前行。
不過,艾黑子他們倒也不是不告而彆,動身遠行,而是跟著建新的卡倫額真去北海打探羅刹蹤跡——衛拉特韃靼和羅刹國距離更近,自然對羅刹國的信息也非常的上心。實際上,如果能把整個通古斯拿下,包括下方的喀爾喀韃靼全都歸順買地的話,衛拉特到建新那就要好走得多了,一路都是自己的地盤,再不必太擔心安全。不論是往北從北海過衛拉特,還是取道喀爾喀,選擇也會豐富得多。
此去北海,一路快馬,來回也要多半個月的功夫,占用的馬匹不少,前往苦葉島渡口的隊伍也因此耽擱了行程,商隊隻能等這一支卡倫額真回來了再安排動身,周老七因此也得了閒空,可以在建新多修整幾日,大汗那裡來人告訴周老七情況,又請他早飯後去和大汗閒談。周老七當然也沒有拒絕的道理,略一尋思,便對馬翠英道,“我去見大汗,這就不便帶你了,我們快些吃飯,吃完飯,你到買地辦事處去,看看能不能幫上忙,順便也給參園報個平安!”
馬翠英一個年輕女孩,甭管多虎超,在這個極度缺女人的城市,也不可能完全放在心來,聽丈夫這麼一安排,也是眼睛一亮,瞅了周老七一眼,意思很明顯:這麼安排非常合適!甭光看個矮,個矮的男人心眼可真多!她就喜歡有心眼能算計的,隻要算計的不是她就行!
周老七被她看了一眼,也是失笑,兩夫妻打打鬨鬨,快快地吃了早飯:建新在吃上倒真不寒磣,該有的一些東西也都有,金帳裡還是通電的那!
吃了甜膩膩的奶酪,喝一碗加了奶皮子、炒黃米的奶茶,配的是女金打的大醬沾暖房出的時鮮黃瓜,這是參園都吃不上的好東西——開春這時候能吃黃瓜,也就是老汗金帳才有這待遇了,除此之外,主食還有炸得焦黃鬆脆一咬一咯吱的焦圈,夾在燒餅裡配著豆漿吃,這一頓帶有強烈韃靼、建州特色的早餐,又融合了不少買地的物資,可說是南來北往的大雜燴了,吃得小夫妻是心滿意足,肚皮溜圓,感覺因為趕路而瘦得有些凹陷的臉頰,都眼見著圓潤了不少。
飯後,周老七去拜訪大汗,馬翠英戴上風貌,把臉遮住,穿了丈夫的衣裳,從遠處看幾乎就像是個男孩,又和金帳要了個護衛,一道出了水泥屋子,往城北過去辦事處,這路上越走,路越黑、煤渣越多,卻也不是沒有緣故——和礦山有關的建築幾乎都在這裡,運煤車也從此處出入,買地的辦事處當然也在這裡了,畢竟,雖然建新是女金人的城市,可建新的煤礦,卻完全是由買地出人管理,這也讓買地辦事處在建新的存在感,從一開始就相當的強——這倒不是買活軍要求的,而是女金人自己的請求。沒有辦法,就算女金人想要自己管,他們也沒有這個本事那!
“喂,你這小賊,快回來,快回來!你們這些小雜種,難怪你們的娘不要你們——”
城北這裡,是他們昨日入城沒有經過的地方,這裡的屋子比城南要多,顯得比較富庶,但似乎也更混亂一些,馬翠英跟在護衛身後,踩著那混了煤渣的臟雪堅冰,還沒走進街巷多遠呢,便瞧見一道影子從街角直衝出來,往兩人身上撞去,身後還有人氣急敗壞地大叫道,“不學好!快把老子的人參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