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湘西川東貴北的崇山峻嶺中遊蕩, 需要什麼技能?一張被倒背如流,記在心底的地形圖,一個土製望遠鏡, 一項經過傳授, 能夠確定經緯度的牽星術記憶, 以及哪怕在深山中, 不見星月,雲山霧罩, 都能透過太陽朦朧的光源來確定東南西北的天賦——
當然了,要知道太陽在這個時候應當處於什麼方位, 少不得仙表的幫助, 雖然隨著攤子的擴大,買活軍的傳音法螺早就不可能下發到一線人員手裡, 大多都是回收做了州縣的通訊節點, 但給執行危險任務的小隊配個電子手表,這還是能做到的,尤其是這些進入蠻荒地區的勘探小隊,一塊仙表能起到的妙用不少, 甚至不無靠著一塊表就收服了一整個部落的傳奇故事呢。
除此以外, 還需要什麼?需要靈活的身手, 豐富的野外求生經驗,以及足夠強韌的身子骨,當然必須常伴身側的還是好運氣, 在山間,意外因素實在是太多了,運氣不好,鬼打牆都能帶走一條性命, 想在陌生的野山中,在缺乏向導的情況下,從石海山找到通往敘州的道路,沒點運氣怎麼行?李謙之常掛在嘴邊安慰兩人的話就是,“反正回也回不去的,從棧道上跌下去,不也是個死?”
這話倒也不假,大概是沒了退路,兩人誰也沒有動搖,心誌都很堅定,一路追尋著夷人小道的蛛絲馬跡,一邊走一邊憑借緯度測算,確定自己的所處地點,豐富夷人小道圖的記載:這些記載,在從前都是最寶貴的圖冊,有些人光靠獻圖都能混個大功了。同時每到一個夷寨,他們都打起精神,隱匿行蹤,直到確定了寨子已經被荒廢,這才進寨去借用留下來的生活設施——至少水源是能保證的,夷寨一般都靠近水源,或者自己打井,清潔的水源能找到,就解決大問題了,他們消耗最快的其實不是吃的,而是用來淨水的明礬。
一路走來,的確,通往符江的夷人小路上,幾間夷寨的遺址都是人去樓空,而且在附近的樹林或者是空地中,都能找到行刑的遺跡,這方麵山子不懂,李謙之就是半個行家了,根據他的判斷,雖然並非每個寨子都會采取視覺效果震撼的‘人頭林’,但很多刑場也都能找到厭勝巫術的痕跡,這說明大部分寨子的反叛行動都有畢摩的支持,李謙之因此推測,敘州肯定是想到辦法,和畢摩家族達成了利益上的一致,這才煽動叛亂,讓夷人們紛紛下山。
當然,這叛亂是僅限於夷人小道邊上的村寨,還是說更深山中居住的生夷也普遍參與,目前仍是未知數,但他認為,前往符江的路上,如果還有沒被廢棄的村寨,而村寨中還有人生活的話,那就可以壯著膽子去接觸一下,打探一下消息。畢竟,這些夷人還能留在原地,就說明寨子裡大概是沒有黑夷貴族,本身是自由民組成的小村寨,沒有叛亂也就不必逃走,而自由民雖然也會抓漢人娃子,但山子倘若能冒充好夷人,他們是不太會抓山子的,能抓夷人去做娃子的,隻有黑夷貴族。
不得不說,敢於進山的都是膽大包天之輩,山子居然也沒有反對這個提議,他們在下到符江灘邊的時候,還真遇到了一個有人居住的夷寨,從服飾來看果然也都是白夷農戶,山子於是便頂著自己的青頭,甚至穿的也不是夷人的麻布衣,還蹬著漢人編的麻鞋,就這樣跑到寨子裡去了!片刻後,還把李謙之給帶了過去,“我和他們說,我是被抓到大江邊上去乾活的白夷孩子,現在回來想找到自己的寨子。”
“那你怎麼編排我的?”李謙之很好奇。
“我說你是我抓的漢人娃子。”山子瞟了李謙之一眼,補充了一句,“還是個啞巴。”
……這,啞巴就啞巴吧,再離奇的故事,隻要用夷話說出來都不怕夷人們不相信,和黑夷貴族不同,白夷不得任意遷徙,通常見識有限,也比較老實和善,更何況山子可以背誦出他的族譜,白夷老人們也還記得山的那一頭的確有一個熊姓的家支,因為隔得太遠,和他們沒有什麼仇怨,於是山子和他的漢人娃子立刻就被接納了,人們熱情地告訴他們這一片夷人的去處,“他們都下山去了,到敘州和萬州去了,原來的寨子已經不要啦,那是不吉利的地方——我們也等著,今年秋收之後,就下山去呢!”
為什麼不要了呢?這就是個很曲折的故事了,但好在這個白夷寨子的人們知道得是最清楚的,因為他們的寨子就在去符江的渡口要道上,基本上這些人都是從這裡經符江去的敘州,“敘州幫的漢人好,不會看不起我們土人,他們的船隻敢載我們土人,我們到了敘州,又平安返回,帶回了許多好東西,敘州人還給我們分地種,又教我們種田,我們也不想住在大山裡頭了。山裡可沒有那麼好的煙草,還有魔鬼藏在疫病裡,迷惑了那幫黑夷老爺們的心智哩。”
疫病是未曾聽說過的關鍵詞,山子的眉毛挑了一下,“疫病?”
“是哩,是從西南驃國傳來的病,得病的人渾身都是水泡,從我們這裡進山做生意的白夷說,敘州幫有藥能治這種疫病,但是,這種藥隻能治白夷,治不了黑夷的老爺們,因為不想得病,就要先割開手臂,種個漢人的蠱,然後到山下去給漢人乾活,說是大山內已經成了疫區,成了被魔鬼詛咒的地方,留下來不走,每年到了春夏都會有人得病……”
說話的夷人少年伸了伸舌頭,“我們白夷在哪裡做活不都是做活嗎,就算是做漢人的娃子,為了活下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敘州幫的漢人老爺們很仁慈,待佃戶很好,這話那些貨郎們早就說過了……可黑夷老爺,身份太高了,連頭發都不能剪,讓他們去種蠱當娃子,他們怎能願意呢?”
這是實在的道理,故事的脈絡也就由此分明了:天花不知什麼時候又從南洋往上,掀起了一波在當地小規模的流行,其實,如果不是牛痘種植已經推開了,敘州當地人和山中夷寨的接觸,說不得都會造成疫情的擴散。但現在當然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有了牛痘的加持,敘州的貨郎在疫病中安然無恙,而他們傳說中的‘敘州娃子’,所得到的待遇也讓白夷們怦然心動——服勞役、交租子,這些事情白夷也都要做的,而且黑夷的剝削力度顯然更重,如果能住在山下,又可以免除天花的陰影,他們為什麼不去做敘州娃子呢?
理所當然,疾病在白夷的轉向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倘若沒有疾病的促進,單單隻是待遇的不同,並不足以讓這麼多夷寨都卷入叛亂風波,隻有感受到了天花的可怕,又有明確的待遇差距,白夷才會迅速形成統一認識,在畢摩的帶領下起來鬨事——這種事情,本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因為他們也很清楚,黑夷貴族絕不會接受自己的奴隸跑到山下去,所以,不如先下手為強,把敵人推倒山崖底下去,再把他們的名字都刮掉,給他們雕刻靈牌,再把靈牌燒成灰,灑到茅廁裡去,給他們編造各式各樣的不吉利傳言,譬如說把疫病和黑夷的反對聯係起來,聲稱疫病是一種魔鬼,一種蠱毒,迷惑了黑夷的心智,讓他們不肯讓白夷得到治療,從而更方便疫病來收割人命,他們這得以幸免,這是黑夷和魔鬼的交易。
對於敢和魔鬼做交易的人,如何鎮壓和厭惡都是不為過的,哪怕把原本的家支概念完全推翻,這似乎也是必須的代價,這也就形成了李謙之和山子看到的酷刑場所,更有一些地方,白夷做得還要過火,他們會把黑夷貴族用在‘呷西’娃子上的酷刑,全都用在了貴族們自己身上,這樣他們死的時候都看不出人形了,而且,他們是作為呷西娃子而死的,如此卑微的身份,足可以確保他們再也無法在陽世作祟,徹底地從白夷的生活中消失掉。
“這個地方死了太多的黑夷老爺,就算沒有疫病,也實在太不吉利了,大家都不想在山裡再呆下去,巴不得立刻下山,就這樣,敘州幫來人把我們接走了,我們播州的白夷,現在都成了敘州幫老爺們的好娃子。”
山子翻譯給李謙之聽的時候,轉述的語氣也有點怪怪的,“我們是從疫區來的,他們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們也被敘州幫種了好蠱,不怕魔鬼瘟疫,這會兒我們早就被趕走了,或者會被立刻殺掉,免得魔鬼借助我們進入寨子裡……嚇人不,小道士?就這一句話咱們差點就死了兩次。”
死了兩次,一次指的自然是兩人無知無覺地經過了天花疫區,雖然已經人去樓空,但天花病毒的生命力是非常頑強的,甚至可以附著在舊衣物上,於數年後引起傳染,要不是山子和李謙之接種過上好保真的牛痘,這會兒就該擔驚受怕了,在這缺醫少藥的深山裡,染了天花,除了聽天由命還能做什麼?死不死完全就是看命了。
至於第二次,則是他們的自大了,實在是小看了土番的戰鬥能力,白夷固然相對溫順,但為了保護寨子,殺兩個外來人還不是和玩兒一樣。李謙之勉強笑了笑,“嗐,再嚇人比不上你摔下棧道那次,這有什麼好後怕的——這麼說,這片山林裡的夷人,現在大多都擺脫了黑夷的控製,搬到山下去了?”
“差不多,他們的數學概念不好,統計不出具體人數,但幾千人是有的。黑夷幾乎全死完了,據我總結是這麼回事,說來也是挺好笑的,一個山頭的黑夷都是連絡有親的,這個寨子鬨叛亂,臨近的寨子都會派人出來打探,結果去打探的人就把天花給帶回寨子裡了,寨子裡開始有人生病,就得去外頭找藥,這時候原本的寨子差不多也把黑夷都處死了,畢摩這邊也派人出來和寨子的白夷說,白夷百姓一聽,這麼一回事,當下就鬨著要種蠱……”
他畫了個圓圈,“就這樣周而複始,一座山都帶進來了,這是好在他們平時沒事也不翻山到播州去,不然估計天花還得在播州那裡傳一波,這下可好,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彆打了,趕緊去找買活軍治病吧。”
戰爭和瘟疫同時發生,在往常這都是要大量死人的節奏,沒想到在石海山這塊,還成了大量白夷開展新生活的契機,當然,這波天花肯定也收割了不少人命,這是不可否認的,但同時也要看到,儘管付出了這麼多人命,但餘下來白夷以及他們的後代,至少是不用再擔心天花這回事,可以和山子他們一樣,大大方方地從疫區走過了。
“這波瘟疫真要是在番族區傳開了,那還真是天意。”山子也是想到了這點,不由得感慨道,“反正不管怎麼說,我們在西南地區這邊的一大塊隱患,等於借著這個瘟疫,是幫我們給解決了,山林裡真成無人區,也就不用擔心番族下山侵襲搗亂了,而且,川內大量人口遷出,勞動力空缺也有人補上,還真是一舉多得!”
“何止這些?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這也意味著敘州幫手裡多握了數千名對他忠心耿耿的所謂‘種蠱’夷兵。”火光跳躍,李謙之的麵色也因此顯得有些陰晴不定,他的語氣陰森森的,“番兵能不能打,問過白杆兵就知道了,那可是入京勤王的土司兵……你說,這疫病真就這麼巧合嗎?就在敘州幫想要擴張的關頭,恰到好處地發生?”
“你是說……”
山子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敲了敲太陽穴,從懷裡掏出了記載地理的小本子,“雖然說是從驃國傳來的,但誰也沒去過驃國,其實隻要是西南方向傳來的就行,而且,疫病開始的地方也並不是沒有漢人居住……”
他自己就是住在西南方向的漢人,李謙之的手指沿著大江移動,“如果敘州幫派人乘船過三峽,從夷陵進山,隻需要再走三天便可以進入夷、漢雜居區,也就是我們走過的路,從那個方向進山,他們散播疫病的嫌疑就可以被最大的洗清,而對他們來說,花費的時間也並不多,不比從符江入山遠多少……”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心底的猜疑:敘州幫……會做得這麼狠嗎?這……這如果是在買活軍,那真是沒人敢觸碰的禁忌,這可是直接無差彆地對平民下手,便是最終從結果來看立了大功,也會被頂格處理,說不定是要掉腦袋的!
但話又說回來了,這麼做,效果好不好?有沒有實證呢?無疑,不管是不是故意的,這波和疫病的配合戰效果非常好,證據也根本是找不到的,這怎麼找?時過境遷,說不定證人都死完了,上哪找去?
“其實……你還記得不,書本上也說了,天花就是起源在南洋身毒,經過西南地區傳入我國……”
山子囁嚅著,似乎有點兒想為敘州幫洗清嫌疑的意思,李謙之卻根本懶得聽這些,他一把攬住了山子的肩膀。
“聽著。”
雖然沒什麼必要,但李謙之還是壓低了音量,附耳低語,“蜀道難行,剩下的棧道沒有多少,如果敘州幫要找人入山,那一定走的就是咱們走過的那條路,也就是說,如果真有貓膩,目擊證人也就在你老家那幾個村子裡。這幾個村子的村民去了哪裡,是不是也在敘州,他們知道多少,現在就成了問題的關鍵。”
“山哥,我知道你心急著找家人,但事到如今,你得咬著你夷人娃子的出身不放,你得忍一忍!”
“到了敘州之後,咱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從夷陵方向的棧道入山,不能讓敘州幫察覺到什麼破綻,還得徐徐周旋觀察——你想,倘若敘州幫內部有人能做出這樣的謀略,此人該多麼工於心計,多麼可怕?這樣的人把持了敘州幫這樣的一方諸侯,手裡還有幾千個忠心耿耿的效死番兵……”
“不用說了。”
山子打斷了李謙之的分析,他的神色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似乎把對於家人的牽念,對於自己心結的執著,全都割舍了,“你的看法是對的,敘州幫不簡單——不說彆的,這支番人的存在,為什麼沒有及時通告總部?”
“雖然我們馬上就要下山了,不再會有被抓娃子的恐懼,但,真正的危機,不在山裡,而在這些年來繁花似錦的敘州城中。”
他輕輕地握了握李謙之的手,小道士也重重的捏了捏,“我們的冒險還沒有結束,小道士,你我想要平安歸去,還要互相照應,彼此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