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是什麼啊!這書,這書是哪裡來的?你說多少錢一本?”
“一千五,不二價,就這還隻有三本呢,老李藏得和什麼一樣,說是通過手段弄到的——外銷貨,你要是想要一本,就得趕快了,誰知道他那一上午又去了些誰,反正我這本可是不讓給你,多少錢都不行。”
張宗子二話不說,起身疾步出門,立刻大聲呼喊自己的小廝兒——如今算是幫傭了,張家給他供吃住,一個月也發一千多塊錢,隻要跟著張宗子服侍起居,除非是出門采風,否則工作比很多吏目收入都高,還相當的輕鬆,小廝兒自然願意留任。如今,家裡還能維係得住下人使喚的,泰半都是這樣的家庭,門檻其實要比從前高得多了,從前,能有一口剩飯的家裡,就能養個丫鬟小廝兒,如今,光是保證家裡有那麼幫傭,一個月就是大幾千上萬的花銷,不是極其殷實的家庭的確是舍不得的。
張家這裡,情況又是不同,如果連張宗子都雇不起幫傭,那買活軍這裡的前途也就顯得非常有限了,不過他家雖然幫傭多,但因為居住分散,也不顯眼,而且張宗子的幫傭有時還兼任圖書樓的管理,旁人也說不出話來。卓珂月虛虛握著拳頭,習慣性地咳嗽了幾聲,眼裡頗有些笑意,拿著書冊不讓張宗子翻閱,而是拿喬道,“宗子兄,若你想要此書來充實藏庫,也並無不可,隻是,上回我想借的那本宋刻醴泉銘……”
“拿來吧你!”
張宗子多年來走南闖北,曆練出的好身手,怎是卓珂月久居一隅的書生能夠比較,眼疾手快,一把從他手裡把書奪了過來,笑罵了一聲,也不搭理卓珂月的如意算盤,又拿起這一冊圖畫經文,翻開了反複鑒賞,歎道,“西洋畫果然也有過人之處,就人物而論,此書實在可以說是擁有相當的藝術價值了,不知道是哪個畫師所作!”
“之前我們在本地見到的西洋人物畫,多數庸俗不堪,就線條來說,沒有可以和此畫的作者比較的。就不知道它是從西洋帶來的原稿,在本地找人製版印刷出來,還是本地的洋番私下所做的了,這樣的精品,隻是外銷當真可惜,我們的圖書館裡,應該有其一席之地的,甚至是美術係,我看也需要一個這樣的西洋畫講師!”
他這些年來,雖然是以散文為專長,而且走南闖北,手底下的報道似乎都和買活軍的大動作有關,似乎是走民間疾苦、貼近現實,類似於白樂天的路子,但早年間出身富貴,一言一行一飯一茶,都是百年積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對於書畫一道自然也有讓人欽佩的審美,而且如今功成名就,錢財上不是問題之後,張宗子除了樂捐互助會之外,就是很熱衷於興修自己的小圖書館,放言‘雖不能和大圖書館比廣博,但凡入我不二齋中則必為傳世典藏’,以此作為不二齋藏書的標準,於是一時間,各地書商都熱衷給他送書,希望能被選中,就可以‘不二齋選藏’作為再版時的招徠了。
不過,不二齋選文的標準的確是相當嚴苛的,而且還十分的傳統,如今市麵上廣泛流傳的各種話本,雖然締造了不少豪富書商,但卻完全為張宗子棄而不選,張宗子雖然偶爾也看這些話本打發時間,但卻認為這是‘市井讀物,如渠中流水,時來時去,水過無痕’,並不值得被不二齋收藏。
他齋中當然也不收藏八股文冊子,而是以各種名貴善本,教科書乃至專業著作為主,或者是有古籍的文物價值,或者是有傳世的知識價值,還有突出的文學價值,才能被選中。天一君子的《犬吠集》這樣議論時政,和儒學論戰的冊子,銷量雖然也高,更引發一時議論,但都不在不二齋的藏品之中,卓珂月沒想到,這本似乎擦邊低俗的圖文經書居然能夠入選,一時也不由得怔住,笑道,“這和金瓶詞話一樣,是入選你的私室收藏麼?”
張宗子正色道,“其實金瓶詞話,所描述的世情栩栩如生,人情幽微發人深省,雖不說達到一字千金的地步,但每每一句話也足夠咀嚼半晌,要比如今的那些通俗話本更精煉多了,那些文就猶如口水一般,寫著不費心,讀著更不用腦——哎,好紙張給這樣的書印著實是糟蹋了,我看他們就合該隻用再生紙來印是正經。你瞧,之前那《鬥破蒼穹》紅極一時的,現在還有誰還記得?一股腦兒又去看尋幽探秘,什麼掉下懸崖發現洞天秘境,航海被吹到新大陸去的探險文了——這還是徐俠客帶出來的風氣!也不知道下一時又會流行什麼!”
雜七雜八地抱怨了一番,不免又和卓珂月議論著徐俠客勘定兩江源頭的壯舉,不知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半晌方才言歸正傳,指點著這本圖書冊子,對卓珂月道,“金瓶詞話和這圖畫經文一樣,所有一些肉感的描繪,無非是挑逗讀者以獲得相當的市場,使其傳播開去的矯飾罷了,細究根本,都絕非那些狂蜂浪蝶的浮浪文字可比,詞話作者,見世情之深,心中之激憤無奈,完全流入筆下,寫淫者,意為淫亦天性,以書中人縱情恣欲之醜態而襯得世情悲涼如海,人心沉浮,猶如深海鱗介,渾渾噩噩難見天日,最終了悟之時,卻也是涸轍之魚,來日無多了!”
卓珂月對張宗子的品味素來是信服的,此時也不由得點頭歎息,認為張宗子說出了他心中的感受,張宗子又道,“這本圖畫經文也是如此,雖然著力勾勒了經文之中有些聳動而能激起不當之念的畫麵,但仔細觀看,這兩個原人,雖然描繪得纖毫畢現,寫實之處令人勾起遐思,但仔細看他二人的雙眼,若是遮住脖子之下的部位,其雙目又是何等的純潔?那麼,不當的念頭從哪裡來呢?實在是從觀眾的心裡來呀,光是這樣的對比,便可見這是胸有丘壑的大家所作。”
他又指點著脖子之下的部位,讓卓珂月仔細觀看,男女雙方雖然神色親近,但果然略無邪念,身體毫無反應,而再看兩人偷食禁果之後,雖然曉得羞恥,穿了衣服,並且分開站立,肢體上不再有任何不當之處,但雙方的眼神,以及畫麵中肢體的不同在衣物上產生的光影區彆,則又完全透露了他們曉得人事之後逐漸複雜的心思。這些畫家的細微心思,在張宗子的敘述之下,完全被剖析得一清二楚,卓珂月也不由得拊掌道,“妙啊!我剛見了此書,隻覺得畫工驚人,便是有些不雅,也值得當個小眾收藏,被你這麼一說,明明什麼事也沒有,看的人自己心裡胡思亂想,映襯出自己心思的不潔淨,境界便又被拔高了一層,此書的畫者心胸立意之高,足可以稱家了!這一千五,賣得還有些便宜了!”
這兩人在敏朝時就有賞玩善本的喜好,壓根就不覺得在藏書上花大錢有什麼不妥,甚至還感到一兩五,實在是十分的便宜,當下嘖嘖感歎,仔細賞玩了這本圖畫書,認為作畫的精美絕非一般的圖畫冊可比,最難得的是這其中體現的西洋畫技巧,由此又說到了西洋、華夏畫派的區彆,卓珂月道,“若說山水,我是喜歡我們本土的寫意山水花鳥,但若說人物,則不可諱言,西洋畫派也有過人之處,以往我們所能見到的,最多便是洋番貨裡鑲嵌的一些小像,似乎還不覺得什麼,隻覺得西洋畫派特彆寫實,猶如眼見一般,隻是當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後來接觸了仙畫,才發覺他們所追求的是——得起真形、猶然眼見,和我們的得其真意又有極大的不同了。”
張宗子道,“得其真形,沒有能超過仙畫的,但人物真意卻又不同了,有了仙畫,西洋畫就有點兒無路可走了,除非仙畫稀少,否則人們為何還要追求西洋畫,而不是仙畫呢?不過,其中也有不少繪畫思路很值得借鑒,你看過美術係的教材沒有,其中就有對西洋畫的解析,又說到透視什麼的,龔半畝——他原是張犬那邊的小弟,如今倒和我們走得近些,是個善於筆墨丹青的——便和我說,現在數學不好,連畫畫都不能了,我們兩個還唏噓了半晌。”
卓珂月如今也在戲劇係任教,聞言忙道,“說到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了,他們是如何開西洋畫這課程的?我們這裡西洋戲劇導論根本沒法學!就沒一個人看過什麼西洋戲劇,這個科目就隻能從缺了——說到底,這時候教科書裡的那些劇目有沒有排出來還不好說呢!”
“他們也差不多,都是課餘了自己研究,瞎畫。什麼西洋水彩畫、油畫,一副都沒有,還得托那些洋番商人買去,洋番們倒是頂高興,他們什麼都想買,但卻不知道能賣什麼,現在除了非洲的黃金、象牙、香料之外,油畫、雕塑什麼的,我們既然想要,他們也樂得去搜刮,雖然銷路不廣,但至少做一單也有一單的賺頭。”
張宗子道,“我還說呢,與其買畫,不如拉人,拉了人來任教,還怕沒有畫嗎?也是近日不得閒,不然,我去和洋番教士們交個朋友,隻要稍微暗示一下,說畫家說不定也算紅圈人才,能換配額,一年之後,指定有上百個畫家過來,到時候他們美術係還怕沒有西洋畫的老師嗎?”
卓珂月一聽,眼前就是一亮,“那龔半畝怎麼說?”他尋思著,若是龔半畝心動了,那他們戲劇係照搬經驗即可。
“他啊,心軟。”張宗子撇了撇嘴,有些無趣,“聽了先是大為心動,後來又是猶猶豫豫的,道,‘我自己背井離鄉也就罷了,因為我的緣故,叫這些畫師一輩子不得返回故鄉去,豈不都是我的罪過?再說,若是人來了換不得配額,那我不是結仇了嗎’?”
他捏著嗓子,毫無來由地把龔半畝的語氣學得十分扭捏,卓珂月聽了也不由一笑,但仔細一想,他顧慮得又不無道理,當下便也糾結起來——他們文人泰半如此,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很少有當機立斷的豪快人。
思忖半晌,還下不了決心,卓珂月便暫放下此事,道,“反正我又不是係主任,叫老葉去操心罷!倒是你,今日我來尋你,本以為會撲了個空的,還猶豫要不要把這本書寄給你看,卻不想,原來你還在家,且似乎短期內並沒有出門的計劃,倒是要打理起圖書館來了——怎麼,這一次不去江南前線了?我們不都往北推進到大江了麼,往西也快把江陰收入囊中了,這樣的戰事,怎能少得了采風使張宗子的身影?你彆是身上有什麼不好,這一次才去不得了吧?”
他話中關心之意,十分真誠,張宗子聽了,心裡也是一暖,不過,他麵上的笑意還是不知不覺地斂去了,搖了搖頭,有些低沉地道,“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去不得,江南的戰事,要統一口徑,采風使不上前線,隻采用軍方采風使發回的報道……”
“怎麼,難道是戰事不順?”卓珂月心頭一跳。見張宗子哂笑,便知道不是這麼個說頭,又皺眉猜測道,“是戰事太慘,我方慘勝?”
“這世上能讓買活軍折戟沉沙的隊伍,還沒生出來那!”
張宗子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畢竟消息還是靈通的,他不以為然地反駁了卓珂月一句,又歎了一口長氣,才道,“和我方關係不大,是內亂……現在的戰場,西南一片其實反而還好,最亂的就是兩江兩湖,那裡我們買活軍的勢力不大,本地矛盾本來又尖銳,今年秋收減產,再加上買活軍大軍壓境,幾方勢力先內亂了起來,買活軍人還沒到,當地已經戰亂得厲害,死了不少人,還有不少人死得很慘……”
“六姐下令,這些事不準報道出來,因此報紙上還是歌舞升平,殊不知如今華中腹心之地,卻是如何的一般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