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漕斷絕,在北方這是多大的事?衛太太也是多年的老京城了,年少時的記憶印象依然深刻,她頭暈目眩,本來蹲坐的姿勢幾乎無法維持,一屁股坐到了澡盆裡,滿心裡想的隻有一件事,“買糧——得買糧啊!這糧價,這糧價——”
確實,彆說河漕斷絕了,哪怕就是漕運不順利,漕糧到得比預訂的晚上十天半個月的,京城的糧價都會有不小的波動,當都城從金陵遷到如今的燕平之後,便出現了這樣的奇景:政治中心遠離了主要糧食產地,以至於京城所用的糧食無法從京畿地區獲得,反而要靠大運河從南往北調運,可以這麼說,這條算不上波瀾壯闊,需要時時維護清淤的大運河,便是京城的生命線,這條生命線一斷,南方還好,北方必定要跟著大亂,朝廷如何不好說,但可想見黎民百姓必定是要流離失所,甚至昨日還一家和樂,今日便家破人亡陸續餓死,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當然了,也因為漕運如此重要,曆來放在這個崗位上的,都是最有能力的官員,貪不貪那是另一回事,總之要精明強乾,能夠把事兒辦好。因此,就算水旱災害無法避免,但漕運也很少有真正全線斷絕的時候,因為漕糧是從之江道開始,一站站征收北運的,江南受災了,那還有山陽道、中原道,北方有災害,江南的糧食還能運來。
即便沒有全滿,但在設計中漕糧征收量本就留出了餘裕,隻有這樣才能保持京城百姓軍士的口糧穩定,還有餘裕救災——衛妮兒工作的通州有三座大糧倉,其中就有專門為了賑災準備的南倉。再者,通州本就是九河下梢,地勢低窪之處,京城水係都在通州彙聚,這裡一向也是常有汛情的地方,今年卻是乾得都要斷流了,可見北方的旱情有多嚴重!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是說漕糧就完全斷絕了,通州斷流,那可以在還能行船的最後一個港口上岸,把漕糧轉為陸運,甚至,讓纖夫在淤泥裡拉纖,活生生地把船隻拉到通州,就算要累死人,能保證京城糧草穩定那也是值得的,但今年的情況最嚴峻的點還在於江淮暴雨——江淮段的運河也沒法走船了,且不說收成的事情,就算征集到了漕糧,又該怎麼運呢?之江道那邊沒有受災,可他們的糧食也會堵在江淮下段無法往上運啊!
南麵河走不了船了,糧食堵塞了,北麵是中原、山陽等席卷北方的大旱災,這就是今年華夏麵對的殘酷天候,衛太太平時對於買活周報也是很著迷的,識字之後,她也從閱讀和閒談中多少了解到了謝六姐——以及她出身的那個天界,這會兒她渾身發冷,真想問一問謝六姐,天界會如何應付這樣的天災——她甚至想不出來,天界能如何避免這種天災後續的結果,反正在衛太太這裡,這種規模的大災湊在一起,河漕斷絕,那就意味著會死人,會死許許多多的人,倘若……倘若不是衛妮兒現在當了官,她都動了闔家逃難,儘早南下的心思了,不然,一家人坐困愁城,賣了屋子換口糧,還要餓死一兩個……這真不是說說的,而是實實在在要考慮的危險!
“娘,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彆急啊——瞧你這臉色煞白!”
衛妮兒也被母親的反應給嚇著了,仔細一想明白過來,忙開解道,“若是以往,這河漕斷絕肯定是大事兒,消息一出,京裡的糧價可不就應聲漲起來了?哪有如今這樣平穩的?也就是您平時不留心——若是以前,那是糟糕了,可這些年來,買活軍運糧從來都是走海運的,這運河能斷流,大海能乾了嗎?除非是鬨台風,否則不礙海漕上運,如今河漕雖然還沒廢棄,但也早沒有從前那麼重要了!若不然,那些糧商的消息多靈通,通州河一乾,他們能不漲價嗎?!”
這話倒是有理,衛太太聽了心中一鬆,這才感到喘的上氣了,她嗔怪地打了衛妮兒一樣,“調皮!就你見識多,把你給能得——話說回來,江淮暴雨,江北大旱,今年的征糧怕是沒戲了,之江道就算沒遭災——可漕糧能保證供應得上嗎?這缺額可大了哩。”
這種事情,的確不是小民會關心的,在此之前,隻要糧價不動,衛太太根本不關心漕糧是如何征收的,看報紙也多是看些‘社會新聞’,不會和衛妮兒這樣的特科官員知道得一樣清楚,衛妮兒笑道,“老娘,你可不知道,買活軍哪裡缺糧食了,今年他們那幾道又沒有受大災,再說,還有南洋和雞籠島呢,那個地方一年三熟,種出來的水稻雖然不好吃,可卻也是實打實的糧食啊,他們那裡省一抿子,就足夠填補上漕運缺額了!至於說買糧的銀子——”
她本想說,‘朝廷把大江以南一賣,十年的口糧都出來了’,但還是忍住了,好在衛太太也根本不會去想,買活軍憑什麼給朝廷支援糧食,隻聽說買活軍有糧,且能運來,便忙念著‘阿彌陀佛、六姐慈悲’,對她這樣的市井婦人來說,壓根不會想得太深了,買活軍在京中一向都是大善人的表現,既然能幫得上,又怎會坐視大批人餓死,衛太太認為買活軍必定會出手相救的。
她這樣的想法,當然也不算是有錯的,因為衛妮兒在通州忙的就是這個事情,今年打三月裡,旱災初見端倪,京畿地區便陸續有流民出現了,這些流民說來也是坎坷,他們並非直接南下,而往往是北上走到京城附近,再被疏導去通州,通州這裡把他們整編、賑濟,同時組織南下,或者是走一段陸路,或者是走水路,把他們直接運到南洋去,在那裡他們至少能有一口飽飯吃,而在通州,衛妮兒等特科官員要確保的,便是這些災民不要餓死,以及及時地轉運出去。
“兩個月,至少經我手送走的就有十萬人了,這還隻是通州,天港、萊州那裡,恐怕也是隻多不少。”
洗過澡出來,衛太太便忙著打發衛妮兒吃晚飯,出門餃子回家麵,一碗上等白麵粉擀的麵條那是必不可少的,再炸個雞蛋肉丁醬,拿新下來的黃瓜切絲兒,小三兒哪怕吃過晚飯了也饞得直流口水,偏衛太太還不許他多吃,“仔細積食了!”
衛妮兒便盤腿坐在炕上,母親一錯眼,便趕忙夾一根手指粗細愣不勒登的麵條塞進弟弟嘴巴裡,小三兒一手捂著嘴,悄聲咀嚼著,滿臉都寫著羨慕,“姐,你要天天回家該有多好哇,咱們天天都有白白的麵條吃了。”
衛妮兒和衛夫子的閒聊也因此中斷了,她失笑說,“饞細麵了?姐姐和媽說,讓媽多給你做。家裡又不是從前了,咱們小三兒也彆總吃雜麵窩窩頭呀,是不是?”
“你就混說吧,雜麵窩窩頭怎麼了,沒餓著他!”
如今,衛家也點得起煤油燈了,屋內不再隻有蠟燭朦朧的光影,好歹有了一團火光,衛太太站在地下忙活著,沒好氣地接口,“也是個不當家的——怎麼,你們在通州還頓頓細麵不成?這朝廷就這麼有錢?可要知道,如今市麵上雖然雜糧價格沒漲,但那細麵粉的價格可是上天了一般,就這點,還是去年攢下來的,也就剩個兩斤了,從明兒起都給我吃米飯去!”
“還有這事?我還真不知道。”
衛妮兒也是一怔,不過仔細想想卻也是道理:買活軍能運漕糧,京城不至於沒飯吃,這不假,但他們的糧食還是以大米為主,這是南方主糧,北方大旱帶來的小麥減產是注定的事實,也難怪雖然總糧價沒漲,麵粉卻漲價了。這些敏銳的糧商,雖然保證了糧食供應,但卻到底也給他們找到了賺錢的點啊。
北方人愛吃麵,麵粉漲價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但衛妮兒是從通州回來的,也知道這時候不拘種類,能吃飽就算是福分了,她回答著母親的問題,“我們哪輪得上吃麵啊,去了通州,供的就都是南洋的長粒米,那米不怎麼出米油,吃在嘴裡也一點不粘,就一點好——管夠。那些災民流民麼,便隻好吃玉米碴子、土豆團子,雜糧窩頭了,說實話,不過是比豬吃得略好些罷了。”
小三兒不懂事,還在細嚼慢咽嘴裡的炸醬麵呢,衛太太咂了咂嘴,表示對流民的同情,衛夫子卻是歎了口氣。
“已經很不錯了!”他發自肺腑地說,“碴子粥,雜糧窩頭、土豆團子——至少都還是乾的,往年賑災,能保證立筷子不倒的稠粥都沒有,就是些米湯,餓不死便算不錯的了。那年我才八歲,也是關陝大地震,流民躥到張家口,恰好我在口子裡走親戚,那些流民,一個個餓得渾身浮腫,卻是連口粥都沒有,人死了,便……”
他看了小兒子一眼,不往下說了,衛太太和衛妮兒也是默然不語,都知道他的意思——也就是這麼十年來,餓死人好像成了值得一提的事情,從前就算是風調雨順,難道就沒人餓死了?倘若沒有買活軍,今年這場大災,餓死個幾十萬人那也是隨隨便便的事情,朝廷……朝廷能有什麼用?朝廷也是有心無力,這麼多地方減產絕收,上哪弄這麼多糧食去養活這些人?!
“我們也是這麼說。”
衛妮兒抿了抿唇,接過了話頭,“能吃著乾糧,吃個半飽,再跟著學點拚音算數什麼的,又有船特特的接到風調雨順的地兒去,到了就有田,按著要求去種,第一年就能豐產,大米飯能放量吃飽,還有糖也是極便宜的……這是受災逃亡麼?這是出來享福,往福地裡過去了!”
其實,安置災民兩個多月,見到、聽說了太多慘事,她的心情是有些低沉的,直到此刻,聽了父親的言語,心結方才打開不少,這才有些誇大地說道起啦,又笑道,“其實我們在外頭也都是這樣說的,總不能大家一塊兒哭吧,凡事還得往好了瞧唄!”
“說到這,還有件事,您說可笑不可笑,就說這掃盲班吧,也是好笑,在京畿一帶開了那麼久,死命的折騰費力,教出來的學生還是笨得慌!還真彆說,掃盲班效果最好的就是通州這兩個月,您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才就差這麼一口氣,就差逼自己這麼一把就能識字了——這兩個月間,湧現出不少人才呢,您就聽我給您慢慢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