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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5 沒有一滴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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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這天熱得!竟是不下一滴雨!打從上個月下了一場透雨到現在,一滴雨沒下過!再這樣下去,怕是連金水河都要斷流了!”

“可不是嗎?瞧這地,浮塵得有個兩三寸了,風一吹嗆得直咳嗽!擱往常,咱們哪是這埋汰的人家?一天不得灑上幾遍水,把地好好地掃一掃?可今年竟再不能夠了!這井裡的水一家都有數,誰家也不能多用了去!臟點就臟點吧,總比連喝的水都沒了要好。”

“是這個理,就說那浴池吧,前些年南邊作興來的規矩,這幾個月也都陸續歇業了,壓根沒法開!再不下雨,真連喝的水都沒了,一桶水能賣出金子價來,誰家還有這個閒錢洗身子啊?要我說,一人一條毛巾,投一投,擦擦身子得了!”

“還真彆說,這天是乾啊,都五月了,我這麵皮還皴得厲害,和冬天似的,不抹點麵油不行,這嘴唇直裂口子,一喝水滿嘴的血味兒!牆紙都乾得發酥了,一碰就往下落沫子!”

“唉,這樣的天氣——還好這陣子京城裡走了不少人,咱們這胡同都去了好幾十口,咱們這井一時半會還能供應得上!這麼看,前陣子那鬨挺倒成了好事了!”

“瞧您說的,好像皇爺是為了給京城騰點空出來,特意鬨的這攤子事似的!那多少大官兒,就為了給咱們多供應一口水,全都拿鐵鏈子給鎖著南下了去!”

這詼諧的打趣,激起了胡同口的陣陣笑聲,這會兒大家都站著說話,不像從前還有人蹲牆根子了:真是幾個月沒掃過街了,天氣又乾,全是浮塵,蹲著吃飯那就是‘沒小鹹菜了——黃土拌飯’,這條胡同的人家日子還過得下去,就不至於這麼不講究了,就連坐著吃飯的人都少,大多都是站在樹下,手裡端著一大海碗的稀粥:小米、大米、麵疙瘩、玉米碴子、土豆圓兒……什麼的都有,在海碗和手的空擋中,再夾個雜麵饅頭、麵醬花卷子,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根新下來的黃瓜,或是大西紅柿,日子過得好的人家,粥碗裡半個切開的鹹蛋,這就算是很豐盛的晚餐了,也就是這幾年來,京城這裡的百姓日子還算好過,否則這條胡同裡輕易見不到這麼體麵的飯食呢。

“您還真彆說了,那些官兒什麼時候吃過虧?看著是犯事南下去了,可那南邊日子過得多好哇?彆的不說,下雨總是有下的吧,收成都還是全乎的吧?沒準兒那都是有意占的便宜,到了南麵就過上好日子了!”

對於京城前段時間的連篇風波,百姓們也有自己的猜測,當然他們不會懂得這背後的博弈,甚至對於輸贏也是以訛傳訛,充滿了臆斷,但是,這畢竟是席卷了京城的大浪,人們還是能抓住問題的本質的,“走的不都是南官嗎?指不定這都是那些南官說好了的,現在南邊日子過得好,又有買活軍了,他們便金蟬脫殼,投奔買活軍去!”

“這麼說倒是,真沒見到那麼多官全都被清出去的,感覺一氣走了得有一兩萬人……前陣子不是還傳說麼?說是所有南邊祖籍的都要清退回原籍去,不管當不當官,那話聽著多嚇人啊,還好我們全家都是幾百年的老京城了,可這些年來多少南麵來的匠人、戲班乃至書生,這要都回去……京城怕不是要空出一多半來了!”

這話聽起來是不合邏輯的,如果走了幾萬人,京城就空了一半的話,那隻能說明這座城市實在並不算很大,當然,對百姓來說,上萬似乎已經是個巨數了,他們也很難想象自己生活在一個百萬人口規模的大城市之中。隻是憑著自己的印象推測,光是他們胡同就走了四五十號人,感覺胡同一下都空了一多半,便這樣把說法給放大了。

實際上,這條胡同裡有二三百人呢,說起來的話,隻是少了五六分之一而已,隻是一氣走的,走的時候又鬨出了很大的動靜,所以才留下了過分的印象。但有些見多識廣的住戶,譬如衛妮兒之父——識字班班主衛夫子,他們還是能識數的,此時便笑著說,“一多半不至於,再說也不是所有南人都清退,真要說少了一大半人口的,那肯定是朝廷,朝廷這是真少人了,這陣子,去上衙的恐怕隻有原本的三分之一。”

“那是的,前門外大街的江浙館子,都跟著關門歇業了好幾家——沒人去吃了!原本那裡都是接的散衙生意,少了老鄉,外地人偶爾吃上一口可是不夠照應的。”

現在,於這條胡同裡,衛家人說話,是極有分量的,大家夥誰也不會和衛夫子抬杠,都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又有人嘖嘖歎道,“前陣子那鬨騰得,真是不能安生,這會兒那邊著火,那會兒那邊有殺人了,要不是遼軍進城,感覺還不知道要亂到什麼時候去!現在好了,安生下來了,天也旱了,流民都到眼皮底下了,哪哪都是事!今年從開年到現在,竟沒有安生過幾日!”

“知足吧,就這還不夠安生的?出了這麼多事,流民都要圍城了,糧價還沒漲,甚至還跌了一點,雖說限購吧,但至少糧倉儲量每日都是公布的,每日買活軍還從天港給運糧過來,又有漕運供應著,總算不至於斷糧……”

衛夫子還沒開口,他屋舍邊上,新搬來不久的楊大爺,清了清嗓子也發話了,他的聲音有些含混,但大家聽著都跟著靜了下來:這話不假,遇上這樣的災年,還能吃個飽飯,有雜麵饃饃吃,還抱怨什麼呢?若是往常,胡同裡的大家怕不是都要思量著賣兒鬻女,或者設法南下了,現在還能在京城存身得住,那就是這幾年來民生興旺的表現了。

“唉,這人走了一些也好,都往南麵去吧……也還好,遼軍進京了,買活軍又肯接手災民,若不然,咱們也得跟著受累……”

現在,買活軍在京城百姓口中,早已經不是什麼叛軍禁忌,或者是什麼新鮮的詞兒了,在民間幾乎已經達到了‘無買不成談’的地步,人們公然地把買活軍當成了衙門的補充來看待——甚至已經不是和朝廷並立的敵對政權了,而成為了生活中的‘二衙門’,對於買活軍的舉措,他們一樣如數家珍:

在之前的金鑾殿失火事件裡,買活軍表達了關切,並且提醒京城百姓,今年天乾物燥一定要加倍注意防火,還編纂了防火小冊子,由特科識字班的老師們到處去分發。而上個月開始,因為墒情極差,料定了今年要絕收,離開家鄉出來乞討的流民,彙聚到京畿之後,也是由特進士接手,直接帶到天港,和買活軍對接,買活軍願意無償接納這些災民,幫助他們去南洋安身——

不管《國朝旬報》,或者京城的大戶人家怎麼說他們包藏禍心,但在百姓們看來,這就是菩薩善舉,就是六姐大慈大悲,普渡眾生,給了這些走投無路的百姓們一口飯吃,給了他們最為寶貴的,安身立命的土地!

人和人之間,都是慢慢處出來的,百姓對於衙門的信任感,也是經過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小情逐漸建築起來的,雖然買活軍從未有兵士到達過京城,但如今最是京城的百姓,對他們非常的信服,提到買活軍幫忙疏散流民,運來低價糧,大家都是忙不迭地念起佛來,感佩六姐的大恩大德——若不然,他們也得跟著家破人亡,哪回災民往京城來,天殺的糧鋪不漲價的?越發說到底了,也就是今年這一次旱災開始,京城抓糧鋪漲價,力度狠了,抓到了實處,開始殺人了,做這些事的人是誰?不都是特進士?!這特進士雖然是皇帝選拔出來的,可學的都是買活軍的,六姐的學問!

比起近在咫尺,而且因為金鑾殿被燒,又在抓、殺大臣,搞得京畿一帶亂糟糟的,似乎沒有展現出多少治理能力,反而透著一絲亡國之相的皇帝,百姓們反而更加推崇買活軍了,他們可不會去思量自己能吃到低價糧,皇帝都使了多少心思在裡頭,而是追捧著謝六姐,甚至是買活軍給予的所有信息:既然買活軍說會保持運糧,那就沒有必要想方設法地囤糧,既然買活軍說是會大旱,那就得及早安排開始節水,包括街坊輪班看守水井的法子,也都是根據買活軍下發的抗旱小冊子,經過胡同裡有威望的衛家牽頭,這才落到了實處的。

“唉,說起來,咱們是不是也得早做打算啊,其實,去年買活周報不就說了,今年十有八九,北方得鬨大旱,還說往後六七十年,北方的旱災少不了,都是小冰河時期的影響,這旱災此起彼伏的話,以後怕不是流民都成了常態,京城裡南人以後不來了,住戶少了,生意也少了的話……咱們的活計那還能繼續嗎?”

完全是基於對買活軍的信任,大家沒有采信上個月的流言——說是旱災、山陽地動以及金鑾殿大火,都是皇帝失德,該禪讓給太子。這個流言在上個月抓人最嚴重的那幾天傳得很瘋,甚至大家都感覺有人在慫恿百姓們起來鬨事,但是,很快,隨著遼軍到京,又忽然間銷聲匿跡,這個月就聽不見什麼人傳說了。自始至終也沒能造成什麼影響——這幾年京城一直在掃盲,如今一家至少有一人是認識漢字,可以看得懂報紙的,其餘家人,認識拚音的也不在少數,都知道報紙上明確說過,旱災是肯定會有的,和皇帝的失德有什麼關係?就算要禪讓,那不是明擺著也該禪讓給謝六姐嗎?

完全是靠著《買活周報》多年來不厭其煩地反複宣傳,小冰河時期這個詞成為了如今的頂流,比起改朝換代的事情,百姓們更關心的還是自己的飯轍,大樹下張家老三的一句話,讓大家也都沉默了下來,麵露思索之色:在此之前,他們沒想到大量離開的人口,會對自己的行當造成影響嗎?那當然也不是,但這種思量注定是模糊而含混的,並不會在心理上給他們帶來太大的負擔,因為這是多年來的心理定勢——大多數人從事自己的行業已經有二三十年的功夫了,他們自然會覺得,行業會永遠存在下去。

但這種想法卻又禁不起琢磨,隻要稍一琢磨就能從身邊舉出太多例子,不說彆的,就是這些年來,消失的行業難道還少了嗎?就說最近,橡膠輪出來以後,造車的木工坊就受到很嚴重的衝擊,還有,水泥路、自行車在京城開始出現之後,力工窩脖兒這行當頓時就少了一多半,因為,毫無疑問,有了自行車,水泥路也比泥地好走得多,很多東西就用不著那麼多人力搬了,活兒一少,這些人立刻就得改行——他們去哪了呢?胡同裡的百姓們還真不知道!

除此以外,編鬥篷賣的匠人,刷桐油布的桐油匠,甚至是從前專門為人寫信讀信的小先生……這些人的行當都受到了時勢的影響,他們或者搬走了,或者留了下來卻也改行了,仔細想想,這些人在生活中幾乎無所不在!而胡同的住戶們似乎也意識到了,隨著南官被大量捕捉,充軍南下,京城的走向也會發生轉折,他們的生活會不會也跟著被迫發生變化呢?他們……還有足夠的能力應付未來的寒冬酷暑,大旱大疫,應付這被買活軍多次警告過的嚴峻自然嗎?

答案是寫在每個人心中的,大家的立場各自不同,不過,這龍門陣的氣氛,卻也顯著地被影響了不少,大家的笑容沒有那麼舒心了,也有些性子活泛的樂天派,正想要說上幾句話來調節調節時,卻是眼睛一亮,忙指著巷尾道,“衛老太爺,您看看,那是不是您家大姑娘——可是衛大人回來了?”

“還真是!”

“衛大人這都幾個月沒回家了吧!”

“通州那裡情況如何?!衛大人,我內弟就在通州鋪子裡,那裡一向還好吧?!”

“大人辛苦了!快上我家來喝杯茶!”

連篇的寒暄甚至諂媚,立刻向著胡同裡拖著腳步慢慢走近,渾身塵土,麵上也是臟汙一片的短發姑娘湧了過來,夾帶著各色飯香、鹹菜味兒,塵土氣還有人們的口氣、人味兒,叫巷子裡陡然間就多了一股說不上好聞的煙火氣,衛妮兒舉了舉手,有些疲倦地和大家打了招呼,又對衛夫子喊了一聲,“爹!”

“吃飯了沒有?!”衛夫子忙上前接過了衛妮兒的包袱,在他身邊,小三兒早迫不及待地撲了出來。

“阿姐!”他手裡擎著一個大蘋果,還帶了自己的牙印,塞到姐姐手裡,“給你吃——阿姐,你好久沒回來了,娘好惦記你呢!”

“尤其是上個月,咱們城裡亂得很!娘都不許我去上學!每天早晚給你念佛——”

他為所有街坊問出了心底最好奇的問題,“那會兒通州亂嗎?到處抓當官兒的,你們有沒有被抓起來啊——你咋突然回來了,出啥事了——你不當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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