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獾的想法不能說有錯,如果單純走族群代言人的身份,最終遠遼、韃靼方向這一大片地域,所有的番族也隻會有一個最大的代言人,來統合各方的意見,拿到最高層的會議中去說,哪怕就是在漢人自己內部,大約也是如此,在最高層的利益博弈中,每一個名額都是異常寶貴的,如果沒有彆的功績,僅靠一方地域某民族的代言人身份,那就隻有被領導,被統合的份。
就說狗獾自己吧,他不但有身份,而且有功績,入買沒有多久,就已經在征伐廣北中立了大功,可說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軍方對這批特勤的態度很明確:有功當賞——謝雙瑤對戰爭性質的糾結,畢竟沒有體現到賞罰上來。當時冒著生命危險,孤身出使的兵士,職位的上升隻是時間門問題。
這就是他的優勢了,現在所從事的族人接待、消化工作,如果完成得好,也都能記上一功,因此,狗獾有充分的理由促使南下女金徹底融入買地,如果大貝勒、大妃的意見能夠統一,那是最好,若是不然,雙方在這點上的立場就有些不一致了,成為了潛在的博弈對手。但好在開局相當順利,至少大妃是認可了不能保持族人聚居的態勢,她對於去雞籠島做小鎮的鎮長夫人,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若是想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樹,那除了自己的族群屬性之外,最好還是要發展另一特長,譬如狗獾,身為番族軍人,就占了很大的便宜,雖然很難進入最核心的決策層,也全然沒有成為謝六姐繼承人的希望——毫無疑問,謝雙瑤隻會挑選出身漢人、雄才大略的女娘來做買活軍的二號人物,甚至更進一步說,這個女娘還必須保持單身,被挑中的可能才會更大。但是,雖然上限是定死了的,但在前期,狗獾被提拔的速度卻是要比旁人快,因為提拔他除了他本人的年紀之外,還有很強的象征意義,對於女金人來說,也是邀買人心的好手段。
提拔之事,已經儼然是近在眼前了,隻要把眼前這攤子繁雜瑣事好好地安置妥當了,再把通古斯、衛拉特的線牽起來,再把大遼州中,必然存在的大量殘餘族人,拉攏到買地、敏地軍閥、底層軍官三方組成的生產鏈條裡,讓他們找到自己的位置,狗獾知道,自己想不升官都難。到那時候他必然成為遼州事務的有力發言人,沒準連四貝勒和二貝勒、三貝勒都要看他的臉色,至於大貝勒,早就不在他的眼界之中了……
因此,他對這攤子事非常上心,那個曾在閩西山區陷入迷惘,夙夜難眠,和一個陌生的輋人少女天南海北地閒談的少年,似乎已經學會了把一些問題擱置不談,先專注抓住自己身邊那轉瞬即逝的機會。狗獾把母親安置在城北小院之後,不顧天色已晚,還是去城外海邊,南下女金人居住的帳篷群那裡探看了一番,“大家都還能適應嗎?日子有些苦,但等房子都建起來之後,又能好得多了。”
“阿哥有心了!”
在帳篷群這裡抓總兒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大妃倚為心腹的堂姐妹,同時也是大貝勒的二兒媳,同樣是烏拉那拉氏家出的福晉六十,另一個則是瓜爾佳氏的兒媳,葉赫那拉之女長壽,所謂六十、七十,也是建州常見的吉祥名字,有祝禱小兒平安的意思,當然了,在狗獾麵前,則多以輩分來稱呼,他是不知道這兩人的閨名的。
雖說六十福晉猶如大妃的親姐妹,是狗獾的姨母,但女金人輩分混亂,親緣關係不足以阻擋男女之情,如今既然已經成年,兩人年紀也都尚輕,那就還得注意著,不能鑽暗處、鑽帳篷,說話時也要二對一,再帶上侍女,光明正大這才不怕人說道。
彼此客客氣氣地問了好,兩個福晉也說起了旅途上的難過:沿海而下,乘船的顛簸叫人難受,雖然女金人也有漁獵的習俗,但在大河上捕魚,這和長時間門乘船的感覺還是不同的。有些人生了病,渾身不舒服,希望能得到醫生的救治,再就是南麵的天氣,黏糊糊的,現在的帳篷建在海邊不遠處,潮氣很大,也叫人不舒服。
“說是休整三天,三天後就開始上課,半天上課,半天乾活……是要幫著造房子嗎?造起來的房子我們自己住?此後就要生活在這裡了?能不能和管事的說說,我們寧可住到山裡去,冷一點不要緊,彆這麼潮乎乎的就行了。”
這幫女金女眷,大多數人都完全不會說漢語,雖說之前盛京也興起過學拚音的風潮,但僅限於用拚音來標注女金話而已,在南下的船上,教授的一些漢語的簡短詞彙,也忘得差不多了,這會兒滿臉堆笑,說不出的卑微、緊張,叫狗獾看了心裡也有些不落忍。
——這樣的麵孔,他看得多了,在廣北,不知多少當地的架勢人家如此忸怩作態,上來搭話,狗獾心裡都毫無感覺,這會兒自己的族人如此惶恐,他倒很能感同身受,心想道,“這些姑奶奶,不少都是大歸回家的,孩子有些帶來了,有些跟著父親出去闖蕩,一家骨肉頃刻分離,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哎,這就是戰爭,就是天下大勢,有什麼辦法?便是父汗、額娘,也隻能去適應。”
“姨母,你們不知道,這就是山裡也一樣潮濕,不怎麼乾爽的。”
他也隻能和顏悅色地和兩個親戚講道理,“南邊的天氣,就是如此,你們帳篷這裡,也不算是靠近海邊了,還有幾裡路呢,現在覺得風太潮濕,過段日子也就習慣了。既然來了這裡,就是新的日子,一切要向前看。”
他也經常用這話來勸慰那些被迫要搬遷的客戶人家,今日方才品出這話中的滋味,在聽到的人耳裡,該是多麼的不鹹不淡那!可道理又的確如此,事已至此,去哪裡都是要受苦的,南下已經是相對最安全的一條路了,那麼一點苦總是要吃的。
“氣候就是最大的坎了,隻要能適應,日子隻有比之前更好的——”說到這裡,他自己也覺得這話太乾巴了,連兩個主事貴婦精神都如此萎靡,彆人隻有更不安沮喪的,狗獾想了一轉,就道,“這樣,這休整的三日,我和管事的商量一下,挑選出漢話、拚音學得最好的族人們,願意剪發易服的,一批十幾二十人,分兩三批進城轉悠一下,叫大家也見識見識買地的繁華,心裡多了盼頭,就不覺得這幾個月的學習班難熬了。”
“沒有被選出來的,也不必不平,後來都是有機會的,明日我再給營地送點糖,給大家泡上糖茶來,吃些糖點心,糖也算是藥,吃了身上便能舒坦許多了。”
自己這裡訴苦幾句,狗獾便立刻拿出了態度來,兩件事每一件都很實在,很便於兩人激勵底下的親眷們,這樣的領導最受下屬喜歡了,兩個福晉麵上也都有了些光輝,她們現在不再那樣抵觸剪發了,“上船之前,也說了要剃平頭,和買地的女娘一樣,在船上不容易生虱子,當時都挺住了。就是在船上,也覺得能夠忍受,可今日一下船便覺得不行了,滿頭的油膩,太難受了,行動就是一頭的汗……這要是不洗頭,自己都癢得受不了!也怕生疥瘡,要有了癩痢頭,那就糟糕了……”
女金人也不是不剪發——不剪發的話,男人的金錢鼠尾怎麼來的?女人的盤髻固然不假,可那是在後腦,腦門那塊也是經常往後剃的,隻是說後頭留起的長發,不會輕易剪短,而且每逢修剪都要自己人動手,剪完之後小心收藏罷了。
還在老家時,抵觸換發型很正常,來買之後才會發現,這完全是生活的需要,再結合上頭一鼓勵,估計這麼兩船人也就都順利地剃頭了,這就是融入的第一步。狗獾點了點頭,“正是這個理了,包括此地的百姓,穿得輕薄一些,露出臂膀,也都是因為天氣的關係,為了乾活方便,兩位回頭和族人們好好說說,見到服飾和我們女金人、敏人不一樣的地方,也不要驚訝抵觸,穿成那樣要舒服輕便得多……”
“要是咱們這裡有族人跟著他們穿,也不要排擠取笑,遲遲早早,大家都是要在一起過日子的,服飾上標新立異,有什麼好處?雖然買活軍這裡多是南人,但也有很多是遼州流民,誰知道有沒有和咱們打過仗的?一看你的衣服,就把你給認出來了,懷恨在心,暗地裡報複一二,這是防不勝防的事情。咱們女金人到哪裡都是守規矩、隨大流過日子,萬沒必要一來就和主家打仗,入鄉隨俗這就是最好的……”
這話說得,入情入理,兩個福晉也不由得信服地點起頭來,摸著發髻麵色都是凝重,似乎巴不得明日一早就剃了頭才敢出去逛。狗獾又問了問,知道近日下船之後,已經有通譯來宣布了營地的規矩,便幫著說些寬慰的話。“房子是不要你們造的,那是技術活,你們就算能乾重活,也未必蓋得好房子。三日後開始上課,課餘的勞動,估計還是縫補清洗衣服為主,也就是去關外的洗衣廠、女澡堂那裡,幫著乾點雜活罷了……來的族人都是乾過活的吧?”
一聽說不會被發配去蓋房子,兩個福晉的臉色就更輕鬆了,都是笑道,“就是大公主都乾活,我們哪有閒著的時候?沒出嫁前在家也乾活,除了種田不敢和漢人比,打獵、馴馬、紡織甚至是打仗,我們這都有能手行家。”
“這太好了!”狗獾喜動顏色,也知道福晉們所言不虛——這裡很多女眷,都是海西女金的格格,就海西女金那條件,國主的女兒,物質享受都沒法和買地的平民比,最多是少做點粗活重活罷了,要說完全脫離勞動,細皮嫩肉、嬌嬌弱弱,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上馬就能跑,丈夫不在家時,遇到野獸毛賊,或者是仇敵尋機而動,她們也要拿得起弓箭,下得了決斷,是上陣殺敵還是連夜轉移,都要由她們來做主!
這也是一下來得太遠,幾千裡外了,語言又完全不通,這些姑奶奶們才顯得惶恐,若是還在老家,怎會問計狗獾?隻怕自己就張羅起來了。狗獾心想,額娘未必就能完全拿住這些姑奶奶了,她從前能做主,那是她嫁給了父汗,身份上有差距,可論血緣,全都是親戚套著親戚,就隻是運氣不一樣,嫁的男人不一樣而已。
額娘顏色好,當時有了優勢,可未必這些出身、教育都類似的姑奶奶裡,沒有顏色一般而更有心計智慧的,那麼來到買地之後,眼下無疑就是出頭的好機會了。包括科爾沁的哲哲姑侄,眼下的優勢,都是因為血緣而來,接下來她們如果來到買地混,少了身份的優勢,未必能壓得過其餘來買的韃靼女人,將來的龍爭虎鬥,還有得瞧。
在他來說,當然如果大妃能穩住位置,那是最好,可也不排斥和更新鮮更能耐的女性族人聯手,這種族人內部的競爭,是良性競爭,不會不擇手段,敗者以後老實聽話就行了,因此,狗獾並不會防患於未然,現在就為母親壓製將來可能的競爭對手,恰恰相反,他要了一份隨從名單之後,還是很認真地詢問兩個管事福晉,標注著各人的出身、血緣、特長、性格等等,預備著之後和情報局分管女金方向的乾事對一對。
現在買地這裡,會說女金話的漢人還是不多的,但有些敏感的崗位,女金人又無法做,這反而導致了對外藩事宜,衙門很多時候有點兒混亂和低效——當然,這也是買地衙門自己內部比起來低效,和敏地比,那還是快得不可思議的。狗獾有把握,這份名單對乾事應該是有幫助,就等於他這裡又落了個人情。
這符合敏朝那邊的為官之道,又或者是女金內部的處世之道嗎?會不會有點搶著顯擺自己的能耐了?狗獾也不知道,買地這裡,什麼都是新的,官場的文化也是新的,沒有任何前例可以參考,隻能順著感覺來。他看了看這份名單,也不由得苦笑一下:不出所料,第一批隨大妃南下的女眷,幾乎都是烏拉那拉家的親戚,不是血親,就是姻親女眷,所以姓氏特彆的集中,估計等大貝勒南下的時候,帶來的姓氏才會雜亂一些……
其實,如果要團結一致,是不該這麼帶人的,這麼一來,前後分批南下的女金人族群之間門,隔閡也會更深,不過事已至此,多說也是無益,狗獾也不由得期待起‘電報’來了,要是有這東西那該多好?也不至於和現在似的,信息散碎得要命,很多事情隻有見了麵才知道,比如說帶人來,之前就知道要帶,這會兒才看到名單,甚至如果不是自己不問,女金方麵都沒有製表寫花名冊的意識……哎,到底發家時間門太短了,文書意識真不如漢人……
心下思慮萬千,麵上卻自然是絲毫不露,狗獾這裡自以為自己做得都是簡單的工作,可架不住兩個福晉望著他飛快落筆的姿態,那嫻熟的漢語書寫,難掩的驚異與欣慰,交換的眼神中,儼然已經是把狗獾視為主心骨了——已經入夜許久了,還是精神奕奕,辦事又能乾又爽快,還這麼年輕就這麼能乾,而且還如此勤政……這也就是女金敗了,若不然的話,長子分家,幼子繼承,大妃幾個嫡幼子之中,還真就是狗獾最叫人服氣……
便是現在,能跟隨狗獾似乎也不錯,年輕周全,漢語又好,體貼下情,這都是優點,兩個福晉已經在心底思忖著,能不能搶著給他說一門好親事了,而這個念頭,卻又在關係不錯的兩親戚之間門,幾乎是立刻造成了一定的隔閡——都想介紹自己的娘家姐妹,這就又形成了小小的競爭。
燈光下,情緒的變化全在眉眼之中,兩個福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片一般演著勾心鬥角、火藥味十足的打鬥,一個人的眼神,在狗獾念叨著某個娘家姐妹的女金語閨名,往花名冊上登記時,不由得一亮——這是個人選,可眨眼間門瞧見另一個那心知肚明的嘲笑表情,又被勾起了心火,瞪了回去:我家這閨女不行,你能拿出什麼好的?
狗獾還在飛快抄寫呢,對頭頂的戰爭一無所知,帳篷裡充斥著兩種詭異的緊繃,一種是注意力的緊繃,心無旁騖,隻想著快點乾完活回去休息,明天還要搬磚,另一種則是情緒的緊繃,兩個福晉已經劍拔弩張,簡直要親自上手練‘布庫’了。就在這時,帳篷外也傳來了一陣騷動,狗獾停了筆抬起頭來。
“怎麼了?是入口那裡傳來的——有人要進來?夜都這麼深了。”
他有些警惕起來了,手也握到了腰間的刀柄上,直起身掀簾子出了帳篷,嗬斥道,“什麼動靜!”
“是我!”
帳篷那裡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高聲回答,沒過多久,大妃氣喘籲籲地走到了帳篷跟前。
“你來這裡,也不帶著額娘!”大妃埋怨著兒子,又很快轉向兩個助手,關切地問,“怎麼樣?親戚們都安頓下來了吧?我已經說過狗獾了,這孩子不懂事,非得要我住出去,可我思前想後,沒有這個道理,是我帶著姐妹們來這裡的,自然是你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我已經把鋪蓋帶來了,今晚我們三個擠一擠……”
她這一來,自然很快又拿住了局勢,言語間又把南下女金的女子們攏為了一體,倒是把狗獾有點從領導人的位置上推下去了,重新成為了大妃的附屬品。狗獾背著手,在陰影中站著,看著額娘的一番表演,火光掩映之中,眾人各異的情緒表現,好像看了一出好戲,也是若有所悟,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毛。
看來,額娘已經回過味來了,也做出了選擇,她啊,還是想爭一爭——這人一旦動了權欲之心,便連至親如母子,也少不了提防和戒備……
無所謂,虧不了,他聳了聳肩,舉步跟上了母親一幫人:還是趕快做完名單,回去歇著吧,有六姐,有自己所屬的買活軍坐鎮,還怕額娘她們翻出天來不成……:,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