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答應給韃靼人種痘了?韃靼人居然也敢讓漢人種痘?!瓶子一時間都有點說不出話了——其實,這一次入城之後,看到察罕浩特超出想象的繁華,她心裡也有片刻是如此擔憂的:人這麼多,要是有人發天花,那可就是一場浩劫了……
韃靼人畏懼天花,甚至要比鼠疫更甚,這是有血淚史在的,不知為何,韃靼人對天花普遍是易感的,而且得了以後,比漢人似乎也更容易死亡,很多韃靼部落,因為畏懼天花,絕不肯涉足漢人的地盤,就是因為祖上有教訓傳來——一個人感染天花,就足以把疾病在難得聚在一起的軍隊中傳播出來,因此,韃靼人隻有在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南下打草穀,但卻不敢久留。
一旦搶到金銀財寶,並且把漢人的官府打痛了,逼得他們同意互市之後,就會北返,隻有在草原上保持散居狀態,疫病才不會輕而易舉地把他們全都消滅,這也是為何草原上很少有大都市出現了,甚至很多時候,城市剛剛建好,就因為疫病的流行,被認為是不吉之地,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建起來的城郭,立刻就會被拋棄。
恐慌的達官貴人,甚至連氈包這些東西都不會帶走,隻帶走一些金銀細軟,把寶貴的財產和舊城一起拋棄在荒蕪的草原上,讓它們和疫病在寂寞中一起緩緩腐爛消散,他們還會把金錢大量地奉獻給喇嘛教,以此來獲取一些安全感——都是因為不虔誠,才會得病,既然現在布施了,虔誠了,他們就應當是安全的。
當然了,此時距離買活軍開始普及牛痘,已經有七八年的時間,韃靼人多少也聽說了漢人有所謂的種痘法,以此來避免疫病——這幾年的確也很少聽說漢人的地域流行天花了,但種痘這個法子,依然沒有在草原上普遍流行開來,除了痘苗貴之外,韃靼人對這種做法也是將信將疑的。
因為在牛痘出來之前,已經有人痘熟苗法在北方出現,也有韃靼貴人壯著膽子買了苗回來的,結果,也不知道是因為不會使用,還是人種不同,種了熟苗的孩子高燒死了,他身邊伺候的人也都跟著發了高燒,雖然無人死亡,但有人燒傻了,有人還是發出了痘子,一臉都是留下的疤痕!
有了這樣的例子,叫韃靼人如何信任漢人又折騰出來的所謂新式痘苗?這牛痘聽起來都不像是人用的!牛用的,給人用還能有好?牛可是大牲口,比人能吃苦多了,怎麼想牛能承受得了的毒力,人都是不容易吃得下來的!
——就這種恐懼,已經是消息靈通,知道‘牛痘’的韃靼貴人了,有些被封鎖地區,不識漢字的貴人,對種痘的認知依然停留在人痘熟苗時代,就這,人痘熟苗還都非常難買,一劑有的要價高達五六十兩銀子,這種價錢是完全沒有普及可能的——瓶子想,這東西在漢人的地盤肯定不是這個價錢,就是走門路賣到韃靼來,額外加了許多價錢罷了……
但,想要低價買苗,那是絕不可能的,人痘熟苗是明令禁止賣給邊藩,尤其是韃靼人的東西,隻能靠不怕死的商人私下賣過來——漢人為什麼要賣過來啊?韃靼人沒了天花的懼怕,此後要是經常南下,到漢人的地盤去滋擾,甚至是移居過去,那可就沒有什麼東西能攔得住他們了!
再說,就是有天花,韃靼人的數量也還是逐年增多的,這是怕外藩強盛不起來麼?漢人為什麼要這樣幫韃靼人?如果瓶子是敏朝人,肯定也不賣這個,就像是敏朝動不動就在鐵器上卡著韃靼人脖子一樣,連茶都得配額賣,就是怕韃靼人多了,給中原帶來麻煩。
一個是貴,一個是怕,這就使得韃靼人和疫苗之間,永遠隔著高山大河,永遠生活在對疫病的恐懼之中,這也是為何瓶子等人都喜歡《走近科學嘎拉巴故事》,很多和疫病有關的故事,能緩解他們對疫病的畏懼,並且告訴他們如何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防治它——其實現在想想,就算珍兒隻寫和防疫有關的嘎拉巴故事,喇嘛教也還是不會諒解她的,畢竟,對疫病的恐懼,是很多牧民捐獻敬納的直接原因。接連幾個蟒古思故事,把牧民最恐懼的一些疾病都給說透了,還指出了比向喇嘛教捐錢更有用更便宜的解決辦法……大喇嘛們知道了,能高興才怪!
而現在,不但是包蟲病、鼠疫,就連天花都有蟒古思故事來解釋原因,並且直接有解決的辦法了?
“就是種牛痘,這牛痘要比人痘溫和得多了,故事裡說了,因為牛是大牲口,那微小的病毒蟒古思,進入到牛身上之後,便被牛消解了,發出來的痘子,毒性就小,這孩子種了牛痘,多數都是活蹦亂跳的,偶然有反應的,也就是發個低燒就行了,要不是本來就非常病弱的孩子,肯定是死不了的——那些身體很弱的人,不能種痘,就更需要身邊的人都種痘了來保護他們。”
這裡的道理是要轉個彎的,科爾沁三人都想了一會才明白,卻也是不得不點著頭,認為這話有道理,滿珠習禮結結巴巴的,“大汗……就連大汗都種啦?就不怕,就不怕——”
“就不怕買活軍毒害大汗嗎?”寶音也是一笑,“當時也有大臣這麼說來著,但大汗說,他是長生天眷顧之人,百毒不侵……其實是臨時從買活軍運來的痘苗中,突然指定了一支種到手臂上去的,事前誰都不知道他要種。也果然沒出事,你們看到的,這已經是第十幾批了,種痘的人數萬不止,真沒聽說誰出事的。”
數萬人,聽著數量是極多,但細算之下,就是在察哈爾也有十幾二十萬人住著是至少的,也難怪科爾沁那邊毫無消息了,寶音說,他們大家都種痘了,是斡魯朵出錢,“這筆錢不少那,一劑疫苗要二兩銀子,斡魯朵光疫苗錢就花了幾萬兩銀子,但這筆錢可是值得,都是為了大汗和小台吉、小格格們的安全麼。”
一劑疫苗——才二兩銀子!瓶子這會兒可不知道牛痘在漢人那裡賣得有多便宜,她是和從前的價格比,從前的人痘熟苗可是要五六十兩銀子!就是台吉家都不可能給所有的兒女都種痘,這二兩銀子——
“這個東西,隻能讓種痘喇嘛……嗯……種痘——”
“種痘醫生,買活軍那裡,種痘是醫生的活計,和喇嘛倒沒什麼關係,不過百姓也有叫他們布爾紅的——那倒也不是,要不怕自己種不好,也能買了帶走,價格是一樣的。就是能帶走的數量也不多,就是察罕浩特,好多人都眼巴巴等著呢,每批痘苗一運過來,就都被定完了,咱們滿珠習禮和瓶子、烏雲其其格想要種痘,還得現在去登記上,專門在察罕浩特等到下一批疫苗來了,看看能不能排到。你要想帶走,那也隻能帶走排給你的這一劑。”
那這就無法給家裡人帶了,滿珠習禮和瓶子頓時滿臉遺憾,瓶子看了烏雲其其格一眼——妹妹還小,都不記得她母親是怎麼去世的了,就是回家走親戚,染了天花,人都沒回來,整個部落就慌忙的遷走了,一路上不斷拋棄病人,這些病人什麼時候死的,在哪裡死去的,都不知道,就這樣還是元氣大傷……母親博禮那一脈之後再沒起來過,現在活著的人都少……
姑姑也是見識少了,還不知道買活軍肯給外藩賣疫苗,又或者女金人不是那麼害怕天花,是了,他們好像是有種人痘的習慣在,也就沒那麼缺牛痘……瓶子感覺心裡有個疙瘩仿佛都被打開了,思緒一下通暢無比,再沒有擔憂——真是,信息傳遞太不通暢了,這麼明顯的事情,大家怎麼誰都沒想起來呢?!
虧她還一直擔心,科爾沁諸部決定跟著女金人走到底,拉不下臉來攀附買活軍,而她們這些看明白的人,人微言輕,也無法和家裡人聯係,隻能坐等台吉叔伯們的決定……其實隻要想個辦法,給家裡人捎個口信,告訴他們買活軍肯給韃靼人賣極其靈驗的牛痘,隻要二兩銀子一劑,不就全妥了麼?!
老姑父在科爾沁的關係再鐵,威望再高,他能給科爾沁弄來牛痘嗎?科爾沁可以不在乎和買活軍的貿易禁令,不買漢人的那些好東西——這些東西的確不用也不會死,但牛痘呢?能梗著脖子說不種嗎?
這一路上,還真是白擔心了……也是漢人都不怎麼把科爾沁看在眼裡,完全輕視,要不然,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還用得著自己這一路上的輾轉反側嗎?瓶子又是高興又是失落,高興於一直以來的困擾,其實完全可以說是庸人自擾,解決的辦法就是這麼簡單,要是早聽到《天花蟒古思》,早就想明白了。
失落,卻是失落於小部落的卑微,如此謹慎的思考,如此慎重的選擇,在強大的漢人勢力麵前,卻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漢人壓根不在乎他們的來去,在他們眼中,大概隻有建州、察罕浩特是值得正眼相看的勢力,其餘部落的來去,甚至不值得眨一眨眼皮……
有那麼一會,她的心裡充滿了不甘、屈辱和憤怒,在這一刻,她理解了為什麼台吉叔伯們,都隻想著在林丹汗和建州之間選擇,完全沒想過南麵的漢人——至少在林丹汗和建州的老汗眼中,科爾沁仍是舉足輕重,值得審慎對待的,有時候一個人寧願吃苦,也不願被輕視,她還沒有掌權,對這種輕視的體會還不至於很深,叔伯們的感受,可能是更加刻骨銘心的——當他們可以做兒女親家,做朋友,做安達時,誰願意做彆人的狗呢?
在這一刻,瓶子心中迅速地建立起了對於漢人,對於買活軍深深的隔閡,這是一種未必有道理的情緒,但卻滋長得極為迅速,在這一刻,曾經於過去一段時間內,飛快地攻陷了她的心防的,那些讓人讚歎心動迷醉的漢人玩意兒,忽然間徹底地失去了魔力,成為了可舍棄的東西——刷牙又怎麼樣?電燈又怎麼樣?這些東西,不能攻陷她心中那堅硬的,屬於韃靼人的內核!她是韃靼人,生於枯草之中,長大於長生天的凝視之中,她永遠也不會因為漢人的精致玩器,就忘卻了這一刻身為韃靼小部的失落、憤怒,她要永遠銘記著此刻受損的尊嚴!
但,很奇怪的是,當這受損的尊嚴,在她心中徹底站立起來,撐開了這些時日愁得皺巴巴的心房之後,她反而放下了許多無益的考慮,不再瞻前顧後,有了一種從束縛中解脫的瀟灑,有了一種事無不可為的放手感。瓶子不再去衡量自己身為科爾沁貴女,應該做什麼了,這會兒,她想到了什麼就做什麼,也不去思考這到底是否合適,有多少人會因此反感她——她找到了姐姐一樣的思路:做一件事,不但要看到有多少人會因此反感你,更要看到有多少人會因為你的選擇而支持你。
“寶音,我不想吃早飯了。”
她直接地對婢女要求,“我想見邊市街的管事。我聽說,買活軍有千裡傳信的神通本領,我想問一問,要多少價錢能讓他們出手一次,為我傳一句話回科爾沁草原。”
“我要告訴叔伯台吉們,買活軍的時代已經到來了,林丹大汗已經靠了過去,建州大汗也靠了過去——科爾沁如果想要買便宜又不死人的天花疫苗,也該靠過去了:隻要投靠了買活軍,二兩銀子一劑的牛痘疫苗,種了就管用,天花再不死人,足夠科爾沁的台吉們都種上,如果聽買活軍的話,把羊毛賣給他們,就連牧民,也都不用再懼怕天花。”
“不用二十年,科爾沁就會比從前要更強大兩倍、三倍!不要選建州,也不要選察罕浩特,選邊市的虎福壽巴圖爾,他才是韃靼人,是科爾沁人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