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們難道就不能養羊嗎?這又是什麼道理?
滿珠習禮雖然沒和主人拌嘴,但卻似乎並不認可台吉的這個觀點,第二天起來,用金子換了一批乾糧之後,他們便上路了,滿珠習禮清點糧草時還算滿意——除了常見的肉乾和乾熏腸之外,還有兩袋炒米、兩皮囊的奶油,兩桶奶皮子,以及一袋子菜乾,還有小半車的煤球。這都是科爾沁那裡沒有,察哈爾這裡卻流行的東西,小台吉把這些換給他們,並沒有特意抬高價錢,這買賣就做得厚道。
把糧草清點完了,回到小河邊,叉著腰看隨從們燒水準備煮奶茶時,他便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雖說喇嘛跟著買活軍的方法養羊種草,是有點兒厚臉皮,可人的臉皮,草知道嗎?羊知道嗎?就隻是因為這一點不做喇嘛,那也太老實了,這裡一定有事,是察哈爾的牧民漢子沒有說出來的。”
“快來吃點東西吧,滿珠習禮。”
大家嗯嗯地應著,賽因則是招呼了起來,給他掰了一塊酸奶疙瘩,“水馬上就要開了,把水囊裡的冷奶茶都喝光。”
滿珠習禮摘下腰間門的水囊,咕咚咕咚地就喝了起來,把漂著黃油花,帶了鹹味的奶茶一飲而儘,抹了抹嘴,依然對這個話題不依不饒,甚至點了瓶子的名,不顧她正啃著一塊特彆硬的酸奶疙瘩,“寶瓶,你是智慧又機靈的,你說,他們是不是沒說實話?”
這都一晚上了,還沒想明白嗎……
寶瓶拍了拍手,有些兒看不上這個哥哥似的,斜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燒得通紅的鐵壺,估算著燒水的時間門——其實,按從前的慣例,中午這頓大家是不燒水的,飲馬之後,讓馬稍微休息一會兒,他們就會重新上路,但在聽完了《走近科學嘎拉巴故事》之後,不知是誰提議,大家都聽他的話,就養成了燒熱水灌水囊的習慣,這也是為何滿珠習禮做主換了這麼多煤球,這要是以前,紮營之後去撿撿柴火,砍下一些灌木,再加上路上收集的牲畜糞便,一晚上過夜用倒也是夠的。
這會兒,大家都坐在車上,一邊等著水開,一邊嚼著自己的午飯——肉乾、勒特條還有奶疙瘩,這就是一餐飯了,既然現在中午也燒熱水,那就順勢衝了奶皮子和茶湯,大家都灌滿水囊,餓了就喝一口,油乎乎的非常頂飽,哪怕隻吃一點也能熬到晚上紮營下來正經吃飯。
固然多花了一點時間門,也多花了點錢來買煤球,但這麼一點開銷,對於養羊賣羊毛的牧民,也是負擔得起,瓶子現在還非常好奇一點,那就是買活軍是在哪裡采煤製煤球的,按道理來說,煤鐵好像都是敏朝的官營,韃靼人在邊市上從來都是買不到這兩樣東西的,這一片全是敏地的話,買活軍又是從哪裡搞到煤來邊市賣的呢?
“你呀,你的腦袋就像是我手裡的酸奶疙瘩。”
她有些撒嬌地嫌棄著哥哥,滿珠習禮寵愛地笑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瓶子的肩膀,不過,這會兒就連烏雲其其格也好奇地看了過來,瓶子便沒有再吊胃口,而是一邊仔細地抿著奶疙瘩,品著那強烈的酸味、奶腥味背後,回味出來的甜甜的奶香,以及那口齒生津的感覺,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這有什麼奇怪的?你們想想,一片草場,從前能剩下多少羊毛,現在能剩下多少羊毛,不就明白了嗎?”
“剩下多少羊毛?”
滿珠習禮還是轉不過這個彎來,瓶子隻好把話說得最明白最明白了,她拿起馬鞭,用鞭柄在地上畫了一個圈,“這是察哈爾台吉送給雷音寺的草場,原來嘛,可以養兩百隻羊,雷音寺的佛奴大概二十多人,管著這些羊,這些羊的出產大概能夠雷音寺裡八十多個僧人吃的,這八十多個喇嘛,二十多個是察哈爾台吉的親戚,剩下六十多個,都是附近牧民家裡的兒子,牧民們也給他們送吃送喝,這樣一年下來,上頭的大喇嘛吃香的喝辣的,下頭的小喇嘛也餓不死,這塊草場雖然什麼都不剩下,沒有什麼能到台吉麵前的,但你瞧,至少養活了一百多口人啊。這可比把草場給牧民放牧來得強,這樣的草場,如果給牧民的話,最多也就是三十多口人,□□頂氈包頂天啦。”
這裡的算數,雖然對底層的牧民來說或許有些複雜,但滿珠習禮還是聽得懂的,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盤算著說,“難怪兄長和父親、祖父都喜歡給喇嘛廟送草場……”
紅教的喇嘛廟,收徒的人數沒那麼多,因此台吉們送草場的手筆就小,但瓶子是知道黃教這裡的台吉多喜歡送草場的,喇嘛越多,境內就越安穩,草原裡就不會有部落互相打架的事情,比起來,損失一塊草場的收益就很無關緊要了,因為隻有寺廟的草場,能夠做到二百隻羊對應一百個人口,按韃靼人的慣常做法的話,一戶正常放牧的人家,一個人口至少要對應五隻羊。
一塊草場,一年給大汗帶來多少收入呢?哪怕是直屬他的草場,也不過是幾兩銀子,甚至還可能看不到錢,隻有一些實物供奉,他們當然不看在眼裡,但那是從前了,瓶子說,“從前漢人也沒有來收羊毛啊,也不收韃靼的年輕人去乾活……你就說吧,現在,要是台吉們把喇嘛寺裡的年輕喇嘛,都打發到邊市去乾活,光隻從這二百隻羊的羊毛上來賺錢,一年能賺多少呢?”
“這!”
滿珠習禮一下說不出話了:一隻羊一年能出十五斤羊毛是不多不少的,按一個人管十隻羊來算,二十個人,一年能讓台吉多添三千斤的生羊毛!這是……這是……按生羊毛120文一斤的價格來算,這是三百多兩銀子!
三千斤的生羊毛,對於大汗當然不算什麼,可在台吉來說,就是不小的收入了,而且這還隻是羊毛而已,要是台吉把喇嘛們打發去邊市乾活之後,還從他們身上抽人頭錢,不要多,一個人一年抽一兩銀子,那就又是一百多二百兩銀子的收入了,裡外裡,這裡是五百多兩銀子,哪個台吉能無動於衷呢?就算是滿珠習禮他們旗,也不能說就富裕到連這筆錢都不看在眼裡了!?“從前漢人沒來收羊毛的時候,草場壓根就不怎麼值錢,給就給了,無所謂的事情,男丁們也樂意做喇嘛去,可現在呢?台吉不給草場了,年輕的男子漢,也不想做喇嘛了,那寺廟哪能不荒廢呢?”
瓶子還明白了的一個道理,那就是雖然有這麼多實在的考慮,讓寺廟荒廢,但人們總是喜歡找個理由來證明自己的行為很正當,因此,林丹汗的改信就是個很好的借口——因為不需要黃教了,所以改信,因為上頭改信了,所以韃靼人就跟著都另尋生路,也不用怎麼擔心觸怒大喇嘛,肯定還會有人執著地跟隨著大喇嘛,也會有大喇嘛想要反對這樣的改變,但這些人應該是不會多的,至少沒被瓶子他們碰見。
“原來是這麼回事!”
烏雲其其格也聽懂了,她眨巴著眼說,“難怪現在都沒有喇嘛了,就算台吉們不開口,牧民們也不樂意了啊,把孩子送去邊市做活,還能帶點吃的回來,可比做喇嘛實惠。這要是學會了說漢話,看拚音,把養羊手冊帶回來了,家裡沒準還多剪幾斤羊毛呢!”
“可不是?台吉們不開口,牧民們都不樂意,就算大汗不改信,台吉們看中了羊毛生意,為裡頭的利發了狂,也會想方設法地逼大汗把喇嘛們逐走,好讓他們名正言順地收回送給喇嘛的草場。”
瓶子說,她這會兒倒很佩服林丹汗了,一直以來,她聽說的都是老姑父那邊的英明神武,可現在來看,韃靼自己也不是沒有英雄,至少林丹汗的改信,雖然有點太迅速了,而且直接拋棄了喇嘛教,顯得激進大膽,沒那麼沉穩,但仔細想想,大汗或許不是冒失,而是發現並且順應了這種改變的洪流,要不然,恐怕虎福壽巴圖爾就不是被誇獎為可以做大汗的繼承人了,真會有台吉高低要把他捧上大汗的位置都不好說……
那樣的話,草原會是什麼個樣子呢?瓶子有點想不出來,估計是會比現在更加分裂——一個藍眼睛的女奴之子,雖然有黃金家族的血脈,但絕對無法讓各部服眾,總會有桀驁不馴的部族不認這個大汗,但也會有很多人想做羊毛生意,和他聯手,估計草原上是少不了戰爭的。
當然,林丹汗也絕對不想成為那塊被搬開的擋路石,這麼想來,他搬遷都城、改信科學,也都合情合理了,他本來就很想和漢人做生意,現在買活軍又打開了這個口子……他當然要改信啦,而且還要比所有台吉都更快,不然的話,他怎麼在自己的直屬草場上,叫部眾們學著多養羊,學著洗羊毛,趕緊從羊毛貿易裡多賺錢呢?
他要是腳步慢了,彆的台吉通過羊毛貿易,以及把人口往邊市派遣,變得富裕起來,人口又越來越多的話,豈不就比大汗還更強盛了?那麼他們對於大汗的話,肯定是隨便聽聽,不會認真地照做嘍!在草原上,誰有錢有人,誰說話就管用,大汗也得忙著把自己保持在最有錢、最有人的位置上呢!
想到這裡,瓶子的冷汗慢慢地就下來了,突然間門,她明白了為何姑姑說科爾沁唯獨的道路,隻有依附買活軍了——鄰居們都和買活軍做生意,變得越來越富強的時候,科爾沁怎能落後?如果科爾沁還不學著養綿羊,還不學拚音,讀《養羊手冊》,甚至是請買活軍的羊師傅——被牧民們誇得天花亂墜,地位比從前的喇嘛還高——到草原上來巡視的話……
那,科爾沁的台吉,憑什麼保住自己的草場呢?在草原上,沒有什麼東西永遠是屬於你的,當你的實力配不上你擁有的財產時,自然會有人來奪走它!
鄰居們正在大步往前跑,科爾沁卻還像是蒙著眼罩的驢子,半點不知道著急,瓶子難掩自己深深的憂心,脫口而出,自怨自艾了起來。“為什麼我們不識字呢——為什麼哥哥不認得拚音,為什麼我沒法把我的話立刻送到吳克善哥哥的耳朵裡?我現在著急得就像是下雨前的螞蟻,可遠方的親人半點兒也不會明白我的心情!”
還沒到達察罕浩特呢,瓶子就完全理解了姑姑,想必姑姑對著親人們,也有她此時此刻的焦急:親人們還一無所知、洋洋自得的時候,見過世麵的姑姑,想必和瓶子一樣,也早已發現了局勢的緊急——
當喀爾喀靠科爾沁邊境的牧民帳子,都已經有了薩日朗這樣的小鮮花,當他們都已經用上了馬口鐵,養起了綿羊群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被凶惡的同胞給甩下老遠了!
誰先靠近買活軍,誰先做起羊毛生意,誰先買來馬口鐵,帶回各式各樣的手冊,誰就靠近了未來!彆人都跑起來了,科爾沁還在原地睡覺!還在漫不經心地飼養山羊,還在對買活軍的反感不以為意!
這是何等的遲鈍和愚蠢,簡直就像是注定被狼吃掉的弱羊——狼口已經張開,留給家鄉草原的時間門,已經非常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