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沒有佛龕呢?
天定的規矩,不管是多麼高貴的氈包,隻要它是主人一家起居的地方,在氈包的尊位——西側方位,一定是擺放著紅漆的木櫃子,萬萬是沒有錯了的道理!
雖然韃靼人到處遊牧,但氈包內部的布局是不會變的,進門後首先看到的一定是火爐——因為火爐的煙管要直接伸到氈包頂上的天窗外去,而圍繞著火爐,什麼家什都有它的位置,東邊是做飯吃飯的地方,也是小輩起居的地方,西邊是一家人歡聚的地方,長輩休息的地方,也安放著家中的貴重物品。
這其中最為貴重的,當然就是佛龕了,在木櫃子的北側,也就是尊位中最尊貴的地方,一定會安放著佛龕的……對於瓶子來說,這幾乎就是氈包的門一定要開在背風處,大多數時候是向著東南開一樣,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由於太過司空見慣,她剛才進氈包的時候,雖然覺得少了點什麼,但卻一直未能發覺到底少了什麼,這種不適感,在她終於發覺不對之後,這才被震撼取代了:這戶人家怎麼能不信佛呢?不管什麼流派……是黃教還是紅教,他們總該信點什麼啊!不然,他們還能算是韃靼人嗎?
真要說起來的話,她不算是特彆迷信的,因為她年歲不大,小年紀的人,往往不會太迷信的,因為他們還未曾品嘗過生活的喜怒哀樂,嘗過那種身不由己的感覺,他們的痛苦,主要來自於自己的欲求得不到滿足,卻還很少品嘗到已擁有的東西被奪走的感覺。
瓶子對於佛龕的缺少,如此不能接受,也並不是出自她內心的格外虔誠,而是韃靼人和喇嘛教,的確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韃靼人幾乎是落地就信教,而且沒有什麼彆的選擇,他們幾百年來一直信仰的就是喇嘛教,至少在瓶子的認知中是如此的。
而且,貴族信仰的是紅教,牧民信仰的是黃教,當然,貴族和牧民同時也都信仰薩滿教,也舉行薩滿教的祭祀,這是不矛盾的事情,但不管是哪個教派吧,韃靼人的櫃子上,總有一尊佛龕,哪怕立著的是一尊空白的牌位也好,那也代表了他們信仰的大日如來呀。
沒有佛龕……是太窮了嗎?連佛龕都供奉不起嗎?但看生活用度,他們家很富裕呀,連馬口鐵的盤子都用上了……是了!他們對待日曆的虔誠,就如同其餘牧民對待佛像啊!這日曆原本就是擺放在櫃麵北側的……故事書也是從櫃子北邊的格子裡取出來的,他們信仰的,不是佛像,而是……而是文字嗎?
這個發現,又一次給瓶子帶來了極大的震動,她的天地仿佛突然倒轉了一樣,無數問題從心裡冒著泡泡鑽了出來:不信仰喇嘛教的話,他們……是了,他們難怪富裕嘍,他們不給布爾紅供奉錢財嘛……一次法事也不做,他們這是不修來世嘍?隻修今生的福報,這麼說,他們的錢全都花在自己身上,難怪他們有錢買馬口鐵的家什了……
要知道,一有餘錢供奉給喇嘛,那些貴族,甚至把草場、牛羊大片大片的奉獻給喇嘛廟,多餘的兒子,出家去學佛,去做喇嘛……這都是草原上非常普遍的事情,就像是吃飯喝水一樣常見,瓶子雖然年紀不大,但也聽說了太多牧民節衣縮食,甚至寧願餓死自己,也要供奉布爾紅的事情。
現在,突然有一戶人家完全和這個教派脫開了聯係,這是多麼驚世駭俗的事情啊!她簡直無法想象他們該怎麼生活了——不做法事,不占卜吉凶的話,該怎麼辦婚禮呢?喜事沒有薩滿和喇嘛參與,這像話嗎?連黃教都不信的話,在牧民間能交到朋友嗎……
紅教和黃教的矛盾,是如今草原混亂的一大來源,曆史悠久,貴族已經信仰了數百年,看重供奉的紅教,以及喇嘛作風樸素,戒律嚴格,受到牧民歡迎的黃教,在草原上發生了很大的衝突,如今的幾大草原勢力,都有自己尊奉的教派,很多時候各大部落彼此的摩擦,就是來自於信奉的教派不同。甚至在同一個祖宗的兄弟部落之間,也會因為信仰的不同而彼此陌路。
尤其是林丹汗直接統領的察哈爾,這種現象更加明顯,因為林丹汗本人就是換過信仰的,他從小接受黃教僧侶的教育,曾被灌頂數次,但後來又被紅教僧侶的法術折服,改信紅教,大汗本身的信仰變遷,讓下頭的台吉無所適從,察哈爾內部信仰混亂,導致各部眾關係複雜,僧侶傳教間摩擦重重,這是各草原公認的事實。
很多草原台吉,也因此對林丹汗懷有不滿,隻肯承認他是察哈爾部之主,不願在名義上承認他是韃靼大汗——說的就是喀爾喀,喀爾喀部的貴族普遍信仰紅教,對林丹汗早年推行黃教非常不快,即便林丹汗後來改信,也難以消除心中的芥蒂。
但沒想到,就在喀爾喀內部,紅教和黃教好像都突然間發生了動搖,瓶子不認為這是個例——拋棄喇嘛教必定已經形成了一股風潮,她雖然也發現了自己的無知,但自信還是能想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的:如果隻是一戶人家不怎麼信仰喇嘛教了,那他們也不會放棄佛龕的,就擺著唄,平時不去供奉不就行了?
很多貴族從紅教改信黃教,也是偷偷摸摸的,在改信的人多到一定程度之前,根本就不會表現出來的,先出頭的人,肯定會承受壓力,擺個佛龕能礙什麼事呢?這都不擺,那一定是這一片的牧民人家都不擺了,大家都習慣了,走親戚的時候,不會對這一點說三道四,才把佛龕收起來的……
天啊,喇嘛們都怎麼了?他們平時不是最熱衷於到處傳教的嗎?怎麼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又是瓶子怎麼也想不出答案的問題,因為喇嘛在草原上是極度活躍的,這些從吐蕃來的僧侶,在自己的老家鬥得非常激烈,黃教受到紅教的重重壓製,正指望韃靼這裡的信徒給他們提供力量,因此,在草原上傳教的力度非常大,瓶子都不知見過多少次喇嘛傳教的場麵了:身披破爛僧袍的喇嘛,一手合十,牽著馱著行李的兩匹馬兒,一邊念經數珠,一邊在草原上緩緩行走……這些年輕的喇嘛,很多時候就是韃靼貴族的小兒子,他們博學、溫和,往往懂得醫術,極其受到牧民的歡迎,甚至很多牧民爭相讓自己家中的女眷來款待上師呢!
當然,這些喇嘛在瓶子一家麵前,表現得很謙卑老實,因為有資格和台吉家打交道的,一般都是年長而有威望的上師了,他們是安居在寺廟中的,不會和年輕喇嘛一樣到處傳教,要說這一片草原被漏掉了,或許也不奇怪……才怪!喀爾喀這麼要緊的地方,如此龐大的草原——尤其是和科爾沁接壤的地方,他們怎麼會放過?科爾沁這裡還是薩滿教和紅教的天下,黃教早就垂涎這片土地很久了!瓶子還記得祖父臨死前,還在交代父親,小心黃教喇嘛過來向牧民傳教,帶來紛爭呢!
在她極度的困惑之中,故事書被取出來了,薩日朗——一個滿臉嚴肅的圓臉小女孩也從山坡上跑過來了,她滿手都是剛開的野花,嘴角也還有野莓留下的汙漬,被老祖母催促著去洗了手,卻忘記洗臉了,背著手咳嗽了一下,小心地拿過書冊,清了清嗓子,大聲念道,“嘎拉巴故事——走近科學,吸血蟒古思的劫數。”
哈?
彆說瓶子,就連烏雲其其格也露出一臉困惑來,饒有興致地坐在一邊抽煙的滿珠習禮、賽因等人,也都轉過頭驚訝地望著氈包前的小姑娘,吸血蟒古思?走近科學?
除了內容的陌生以外,這裡也有太多音節是他們聽不懂的了,嘎拉巴有劫數的意思,可以理解為一個傳奇故事,《十八部蟒古思嘎拉巴》,就是《十八個英雄征服蟒古思(魔王)的曆劫故事》,魔王各有各的神通,英雄也各有各的來曆,有鐵頭蟒古思、凶惡蟒古思等等……但是無論如何,吸血蟒古思是從來沒有聽說的,而且‘科學’也是陌生的音節。
客人們驚訝地彼此交換著眼色,老額涅格卻很司空見慣,吩咐孫女,“你就像是第一次對我讀一樣,解釋給他們聽。把小字都讀出來。”
“好吧——”薩日朗便又用手比著書本上的小字,大聲地朗讀起來。“科學,是世間萬物運行的道理,走近科學,就是用科學的方式來告訴大家,所有嘎拉巴背後的科學道理。”
這算是解釋了這兩個音節的含義,薩日朗又開始讀了——不是唱,她是在繪聲繪色地朗讀。“今天要講的,是在東方很東的部落中,有個學習了科學的拔都(勇士),從遠方回到家鄉,抓住了吸血蟒古思的故事……”
哦哦,這是大家所喜歡的!而且,和賽因講的故事相比,要更新鮮得多,賽因會的故事也就隻有那麼幾部,都是他從小聽彆的唱詩人哼出來,並記在心裡的,瓶子等人當然都聽過很多遍了,當然,再聽老歌也不會厭倦,但新故事即便沒有樂聲伴奏,也還是先聲奪人地引來了他們的興趣。
滿珠習禮站起身來,走到姐妹們身邊坐下了,賽因也輕輕地晃起了隨手取來的撥浪鼓,為薩日朗伴奏,瓶子注意到,他的嘴唇蠕動著,用極度渴望的眼光望著薩日朗手中的書冊,她完全能感受到賽因發自內心的,露骨的饑渴。
“在拔都的故鄉,這些年來,總有些壞話圍繞著老人僧哥,人們說,僧哥很少吃飯,但卻一直乾活,好像不知道饑餓,也不知道勞累,有時候,僧哥會從嘴角流出血來,好像……僧哥像是吸血蚊一樣,從旁人的身上吸血為生。”
簡短、質樸,甚至很沒來由的敘述,立刻就抓住了大家的心,膽怯的烏雲其其格,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把抓住了姐姐的胳膊,好像很害怕自己也被吸血的僧哥盯上一樣,這些很少聽故事的客人們,立刻就進入了情緒裡,提心吊膽地聽著薩日朗,把恐怖的氣氛更加鋪陳了開來。
“有些好心的年輕人,幫助僧哥做活,僧哥表麵對他們很感謝,但到了夜裡,僧哥會偷偷去吸他們的血,第二天起來,他們就感到很疲倦,身上也總有小包,有時候,如果僧哥吸得太多了,這些年輕人還會上吐下瀉,發起高燒,大病一場……”
“人們很畏懼僧哥,害怕僧哥吸他們的血,就讓僧哥住在離人群最遠的小帳篷裡,大家都不敢和他說話,他們說,僧哥是吸血蟒古思的爪牙,如果被僧哥注意到了,就會被吸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