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一支能夠形成戰術威脅能力的火炮小隊,運送到歐羅巴——或者至少運送到遠漠草原,乃至準噶爾汗國、浩罕汗國等地去,需要多少前置條件?謝向上倒也不避諱,一一屈指算給眾人聽:首先,需要把火炮小型化,或者做到標準可拆卸化,否則,在遠離海洋的地方,長途陸路運輸大重量貨物,對路麵的要求是極高的。
按照現在官道年久失修的情況,太沉重的火炮那壓根就運不過去,但過小的火炮,就如同之前敏軍拿來當擺設的那種東西,其威力又非常感人,還不如重弩、騎兵對衝來得有威勢呢。因此,建州想當然的要求,對買地現在的軍械科技其實也是提出了挑戰的,謝向上並不諱言,“能拿出來賣給彆人的,肯定是我們這裡已經淘汰下來的貨色,那就是說,就現在常用的小炮,還要再往前趕個兩代才行。”
其實,如果人真的已經走那麼遠了,送什麼火炮也不會改變局勢的,難道還真為了買活軍自己也能造的火炮,千裡迢迢拖著回來反攻不成?不過,敏、建眾臣捫心自問,他們也自然不可能輕易把國之利器送給外藩,甚至連落後兩代的武器都不會送的——送不送武器,不看相對於自己落後幾代,其實是看相對於受贈方提高了幾代,以建州現在的軍械水平,哪怕是敏朝的炮都難以擁有,給他們送輕便而有威力、易拆裝的小炮,那一下就把他們的戰鬥力提得太高了,不利於又拉又打,製衡外藩。
不過,話說回來了,敏朝也不會支持華夏番族開拓萬裡就是了……更不會因為建州人都會說漢話,自認是華夏子民,就承認他們華夏人的身份,他們對華夷之辨還是非常堅持的,這也是雙方風格迥然有異之處。買活軍的很多決策,在敏朝看來都過於自信,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狂妄——如果沒有謝六姐的神通作為保障的話,這狂妄遲早會反噬他們的。
但無奈的是,謝雙瑤的確存在,於是現在方坐在一起,正兒八經地討論著的,便正是這種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議題:黃貝勒用資源和教育作為擔保,向買活軍請求援助,他們作為買活軍的半雇傭兵,保證攻占的所有地盤,都冠以華夏領土之名,而且,會滿足買活軍要求的一係列程序(地圖、文書、教育證據、界碑等等),這是這幾日在談判中定下來的。
作為回報,買活軍則承諾和建州女金做買賣,並且低價提供一係列戰略資源,比如,不可自留種的高產糧種,以及謝向上說到時候可以設法生產出來的輕量高威力小炮。
“這個東西會有的,我們已經知道該怎麼實現了——傳統黑藥火的威力有限,所以,要提供足夠大的推力把砲彈推遠,那就隻能把炮的規格造得很大。”
他向大家解釋著,但隻有孫初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和興奮——他是可以聽懂的,其餘人都隻能泛泛一聽(不妨礙他們瘋狂做筆記),“就這麼說吧,能量密度越高,需要的數量就越小,這種高能的藥火,我們已經研製出來了,所以到時的確可以給你們提供火力支持——但是。”
“但是!”謝向上強調說,“這種藥火也要求非常精確的份量計算,以及很準確、仔細的操作,這不是能蠻力去使用的東西,我這麼說吧,京城前幾年的大爆炸,這個大家都是聽說過的——那隻是黑藥火的事故而已,就已經是如此了。如果是同樣份量的新式藥火呢?”
“我告訴大家會是如何——整個京城,很可能都會變成廢墟,十成裡能活下來四成都很了不起了,黃貝勒,你可以想想,如果這東西在你們的炮兵手裡出了意外,對軍隊會是多大的打擊。”
這樣的威力,說實話不是黃貝勒輕易能想象出來的,他所見到的紅衣小炮逞凶,大石噴出,所過之處是一道血肉碎屍的彈道這樣的畫麵,就已經足夠震撼人心了,這也是為何他想方設法要獲得幾門紅衣小炮。這會兒聽到謝向上的形容,他已經有幾分茫然了——威力這麼大的藥火,買活軍製造出來是要做什麼?也是用在戰場殺敵?
想到這裡,建州人都紛紛鬆了口氣,出了一背的透汗,彼此也是慶幸地交換著眼神:還好,這藥火反正是不會用在盛京城,不會用來打建州女金了。奴顏婢膝固然不好受,可不用擔心這個,也真讓人放鬆,讓人欣慰地確定,自己的決策沒錯——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今後,要擔心這一點的,應該是敏人了……
“這個東西,我們主要是預計拿來用作水利工程用的,不過也可以用來殺敵就是了。”
謝向上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建、敏竊取了新式藥火的機密,介紹得十分仔細,“它倒不容易走火,隻要能完全遵守安全規定,要比黑藥火穩定多了,就這麼說,黑藥火怕潮、怕熱,有時候也怕震動,但這種新式的藥火,就是把它拿在火上烤,都未必會走火炸開。但其要點在於完全遵守安全規定——黃貝勒,這也就意味著你要有一支教育程度很高的砲兵隊和後勤隊。
他們至少要有中級班畢業的數學水平,經過專門的化學品操作培訓,能夠計算份量,分配引爆管,在上戰場以前至少實操過十次到二十次——實操培訓隻能在買活軍這裡完成,由有經驗的老師來教導……這支隊伍還隻是最基礎而已,運輸隊最好也有類似的素質,至少文化水平不能低的,要能完全看懂安全手冊,並且可以在各種複雜運輸環境下儘量遵守,這不單單是要識字,腦子還要活絡,要聰明能乾,機變敏捷才行。
而且,和彆的事情不同,彆的事情可以將就,一時做不到,便從次一層慢慢來,即便損失少許,家底厚也能承擔得起。但這件事是不能這麼想的,因為兩地距離極遠,運送一次非常耗時,藥量一定不會小,所以這件事不能有意外,隻要有一次意外,那就沒有之後了,所有人都會死,活下來的人即便有也決不能形成一股勢力。”
謝向上嚴肅地望著黃貝勒,同時也看著旁人,仿佛要確保他們都吃透了自己的話,在腦海中描繪出那種慘絕人寰的景象。黃貝勒仰著頭,入神地聽著,甚至微微地張大了嘴,又是震驚又不禁神往,一麵為這樣煉獄一般的想象而顫抖,一麵卻又不禁描繪著敵人在烈焰中哭嚎的景象,深深地為之神往:
一直以來,在和敏朝的爭鬥之中,建州就受困於火器的匱乏,他們往往是在巨石砲下哭嚎恐慌的那一方,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也非常向往火器,對火力有種多多益善的狂熱崇拜,一想到自己——雖然艱難,但卻終於得到了買活軍的許諾,有了擁有這種藥火的希望,黃貝勒就感到自己打從心底興奮起來,充滿了乾勁和憧憬。
受不了苦難的人,淘不出金子,買活軍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就把這樣的東西交給他們,不怕要求多,隻怕沒要求,他們虔誠地點著頭,表示自己絕對明白了買活軍的意思,也必定會把這些叮囑牢記在心。甚至就連孫初陽也不由得保證了起來——而一向在意敏朝體麵的孫閣老都沒有製止他。
謝向上見所有人都聽進去了,方才續道,“這樣的隻隊伍,總人數要在五百以上,才能保證砲兵隊長期保持戰鬥力——要計算進傷亡率,還要安排出修砲的工匠隊來,你還需要有人采礦,需要基本的工業水平去造車床,因為螺絲總要實現自產的,否則,一種螺絲缺貨的話,補貨時間要長達兩年……
這五百人,我們提供不了,必須由女金出人來買地學習。因為這種水平的工匠和士兵,在我們買活軍內部也是精銳,炮兵的要求是極高的,一千個兵都養不出一個炮兵來,我們不可能把這樣的部隊派去千萬裡之外,一去就是十年八年,甚至永遠都不能回來。”
是真的自信啊,這樣的屠龍術,都敢教給前陣子還在敵對的外藩?買活軍偏偏就這樣做了,他們似乎根本不怕彆人來學,隻怕他們學不會。在數字上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細節都算好了。
“建州士兵大部分都是文盲,便是平時聰明,也未必有立刻頭腦,要培養出五百個這樣的精銳人才,就得讓五萬人接受基礎教育——百裡挑一嘛,這五萬人裡大概有五千人能到中級班一半的水平,再考出五百個素質最高的,學習後續的課程。
要用五年到六年的時間,才有希望把砲兵隊打造成型。其實我們還建議最好全軍都能看懂安全手冊,要有安全意識、服從意識,以及新的,能適應炮火和步兵協同的戰術意識……”
彆說建州諸人,就連一直在默默屈指計算的孫稚繩,都忍不住插嘴了,“這改變也著實太多了,簡直是大動筋骨!就是我們敏軍這裡,背靠京城,坐擁邊軍千萬,隻怕也滿足不了如此繁多的要求,難道黑藥火真的不敷使用,必須要用這種幾乎用不了的新藥火嗎?”
這話有些拗口,但謝向上是聽懂了,他衝孫稚繩溫和地微笑了一下,但回答的語氣是十分堅定的。
“其實,就是黑藥火,也需要這些素質啊,否則,又怎會有王恭廠的事故呢?隻是黑藥火威力小,犯錯的餘地相對多些,可隨著戰爭的發展,它也遲早會對士兵的素質提出要求的。
這東西的威力,能夠輕易地改變戰爭的結果——以後,戰爭將進入藥火時代,孫大人,這種改變已經開始了,在改變戰爭之前,這東西會先全麵地改變使用它的軍隊,誰先完成改變,誰就已經贏得了戰爭。”
謝向上笑著說,“再說,誰說它就用不了呢?這世上至少還有一支軍隊可以自如地使用這種新式藥火——那就是我們買活軍啊!使用它的前提雖然又多又繁瑣,但買活軍卻都能滿足,所以,我們也就擁有了戰無不勝的信心。誰先擁抱藥火,誰就先贏得了戰爭,孫大人,黃貝勒正是完全明白了這個道理,這才寧可遠走歐羅巴,也要得到這樣的好東西啊!”
見孫稚繩似乎仍有些不讚同,他笑道,“那我就換一個說法吧,我提出了這麼多苛刻的要求,黃貝勒仍無退意,您說這是為了什麼呢?黃貝勒,如果買活軍一切援助全都照舊,卻不給火砲的話——就不說勞師遠征歐羅巴了,就說最近的衛拉特盟……你覺得,擁有這些條件的建州,能把衛拉特打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