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難有多少呢?說來都不大,但都是實打實的問題,一時間還真有些棘手,謝向上就舉了個最簡單的例子,“獻土稱臣、編戶齊民,這都是要有文件的——編戶齊民這塊,苦葉島的文書勉強找到了兩卷,還有私人通信作為側麵證據,這就算是過了。但獻土這塊,至少該拿出精確度稍高一點的地圖,不能空口白話,是吧,這不算是我吹毛求疵吧?”
這……
理的確是這個理,並不非分,但在謝向上指出之前,好像還真沒人從這個角度去思考過,哪怕就是敏朝這邊的官員,也都是聽得入神。以往雖然番邦朝貢,也有獻圖這麼一出,但那種地圖都是象征性的東西,官方往往一笑了之——就那種地圖,小孩兒也能畫出來,對於實際征伐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當然了,要說番邦有意敷衍,那倒也未必,隻能說是製圖技術不到而已,畢竟若是有能力製出精確一些的地圖,那哪怕作假也會跟著做得精致一些。隻能說人家的水平就在那擺著,他們自己平時也用不著這東西,光是敏朝這裡民間用的地圖,用幾個彎曲圖形來代表山,再寫個名字,兩山之間隨便拉個直線就算是道路的地圖,對番邦來說都是過於先進了,因為這樣的地圖也是有製圖要求的,那就是要在地圖上標注出驛站——至少,至少行路的商旅,從一個驛站出發,他心裡對於自己下一步在哪裡落腳是有數的,到了地頭打問一下,就知道自己這一程有沒有走錯路了,也可以知道該怎麼預備這一程的吃食。
對商旅來說,兩個宿頭之間的路到底是如圖那樣彎曲還是平直,有什麼區彆嗎?沒有任何區彆,因此,這種水陸交通圖也可以說是勉強夠用了,至於說仔細繪畫出城裡的街坊,注明官署、客棧、街坊商鋪的地圖,那就是各城的專供,有時候有些官宦人家內部,還會有京城官宦圖——專給外地官員進京,去達官貴人家裡投門貼用的,彆看隻是一張粗製濫造的紙,有些信息還不準確,但售價特彆高昂,最低都在五兩銀子以上呢。
但是,在城市之外的地方,全國性的大地圖,精度就很差了,一省的地圖,能把山川標好都不簡單,建州這裡取出的地圖,更是粗陋不堪——就是在北部群山之外,拿仿佛魚鱗一般的筆畫,示意了一下這是大海,然後再畫了一個一看就是隨便圈的大島,標注了一下這是苦葉島,這就完了。
不是……這圖上可連蝦夷地都沒有啊,高麗、東瀛也完全消失了,整的除了遼東之外,整個北部就是苦葉島了,這樣的地圖也難怪謝向上要挑毛病——就這,還是臨時趕製出來的,包括苦葉島編戶齊民的文書也是如此,建州畢竟立國不久,底蘊不足,很多事情還沒有引起重視,尤其是在文書檔案的留存上特彆如此,很多重要的政治事件一點文書底稿沒留下來,還留有濃厚的遊牧遺風——唱歌傳令,哪怕是上下級下達命令都靠口信,事情過了就是過了,都不用留下什麼憑證,全靠腦子記。
“這樣肯定是不行的,也沒有史官,不記起居注,很多事情過幾年就說不清了。你們又拿不出朝貢的證據,也沒有野人女金出身的官員,退一萬步說,要證明你們了解那些地方的曆史地理也行——那在我們的地圖上把地盤圈出來,這個是應該可以做到的吧?”
“什麼都沒有,地圖也圈不出來,那怎麼能印證你們說得是真的假的呢?用虛假的條件來騙援助,這就說不過去了吧?這我也沒法和上頭交代啊!”
雖然是在挑毛病,但建州這邊的大人物,卻沒有誰鬨脾氣的,恰恰相反,個個都是聽得仔細,尤其是黃貝勒,更是雙眸閃閃,一副大有所得、如獲至寶的樣子,對於謝向上提到的很多點,他還扳著手指喃喃背誦,後來更是準備了本子,隨時記錄——對於他們來說,這些行政經驗實在是太寶貴了。毫無疑問,這一次談判對於建州的領導者來說,同時也是上了極其寶貴的一課,很多時候,謝向上、孫稚繩、王夫人隨口幾句話,都解開了他們長久以來的一些迷惑。
“上使,這事兒肯定不假。野人女金也認老汗為主,這是真真兒的事情。”
往上倒數十年,這幾個建州貴族沒有一個人會說漢語,但此時,《買活周報》已經麵世八年了,關於華夏大民族觀,華夏正統這個觀點的提出,也已經過了七年整,買活軍包運遼餉的時間算下來也是差不多的,可以說從買活軍包運遼餉,再到敏軍大殺晉商,雙方聯手,合力對建州實行貿易封鎖,已經過了七八年的光景,到最後童奴兒甚至被逼得宣稱建州也屬於華夏,開始在盛京試著教民人拚音、漢語了,上層圈子的漢化速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他們還要發文章去駁斥買、敏雙方的觀點,為自己爭取一些輿論上的回旋呢,都開始打嘴仗了,還不會說漢話怎麼行呢?
因此,不但南下的狗獾,漢話說得很好,沒幾個月日常交流就沒有什麼障礙了,就連他母親長生大妃,也都說得一口好漢話,隻是地方口音有點兒重,她欠了欠身,為自己這裡辯解道,“至於內旮旯的地理,俺們的兒郎,心裡也是有數的,都編成歌了,您要是願意聽,能給您唱出來——從吉林烏拉去索倫的家鄉,騎著馬迎著朝陽走三天路那,看到了一條大河流……”
她用半漢半土的話語,哼唱了幾句歌謠作為證據,“——隻是我們心裡明白,到了地方能引路,卻做不了好地圖,連你們帶來的圖,我們也沒法做標記,圈出界線來——我們連看都看不懂那!就算是敏朝的上官們,他們就能圈出敏朝的國界線嗎?我看,他們也未必能辦得到嗬!”
不得不說,這論點是相當有力的,雖然敏朝這裡的官員們,臉色如常,但明顯能感覺到他們的氣勢有些僵硬了:買活軍用的這種新式等高線地圖,的確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必須要學習了才能看懂——當然,一旦看懂了,這樣的地圖那能提供的信息可就太多了,遠遠超出其餘類型的所有地圖。戰略意義之大,甚至可以說是大大地降低了遠征的門檻!
自然了,這種地圖在買地也是十分保密的,和世界地圖又蠻不是一回事了,世界地圖,那大差不差能看懂自己在哪一塊上就行了,即便是這個也不會輕易外流,像是建州拿到的‘國彆版’,現在已經非常珍稀了,外界能比較容易獲取的,那是隻有自然山川地理的大略標注的版本,再經過幾次翻印……也就能看個大陸形狀,彆的還想要看出什麼,那是做夢,等高線雖然標注著——可它糊啊!想要看細節,還真當是在仙手機上看照片,還能雙指一拉就給它放大呢?
真彆說,很多有機會使用仙手機的買地官吏,都會在這樣的地圖上本能地用兩根手指劃拉……不過,就算是這些官吏吧,他們能看懂地圖了,可能在地圖上把現在買地的邊界標注出來嗎?
毫無疑問,這也是辦不到的,大妃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做空間想象力,但她可以感覺得到,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具備的才能,而且也正因為建州的地圖做得不好,才體現出這份地圖的真實,“再怎麼樣,我們也知道東瀛、高麗的吧,正因為是苦葉島的野人女金獻上的圖,才會有這樣的錯漏,他們又不會造船,對於這些藩國,自然也就一無所知了!”
“並不是說貴方造假,而是說……怎麼說呢,野人女金的數量、部落、定居點,苦葉島的地理,包括海參崴那裡,到底現在住了多少人,出產多少,如果這些資料都沒有,野人女金也拿不出來的話,那建州對這兩個地方的統治還算是有效的嗎?”
謝向上也耐心地解釋了起來,“如果不能認定為有效,那這兩個地方就像是蝦夷地,可以說是無主之地了——雖然也有原住民,但人數不多,沒有社會組織,就猶如無人之地一般……願意去的人都可以去住,也不需要主人家的允許,那這樣的地方,怎麼能被獻給我們呢?就是想要獻土,也得滿足一定的要求才對,後續也得發揮作用,能幫助我們改造、建設當地才行啊。”
“自然了,現在不符合不要緊,我們可以想想辦法,開動腦筋,標準該靈活一點的也可以通融,滿足不了的,我們通過學習來彌補,比如說地圖不仔細,那你們現在就學習到新的製圖辦法了啊,到時候隻要把老地圖的疆域和新地圖的對上,重新製一份地圖,讓野人女金送來……完成這個儀軌不就行了?關鍵是各方麵條件要滿足,要經得住曆史的審視——”
但怎麼滿足的,買活軍不管,重點在最後一句話,要經得住曆史的審視。就連敏朝這裡的眾臣,也都是若有所思,微微點頭,謝向上看在眼裡,微笑對孫稚繩道,“大人,守成有守成的思維,開拓有開拓的思維,開拓者遇到領土爭議是常態,尤其是麵對無人區土地,能不能保存好曆史證據,有時候非常重要,這也是六姐一再強調的核心問題。”
“六姐高見,老朽受教了。”孫稚繩肅著臉拱了拱手,但還秉持閣老的尊嚴,沒有再多言什麼,反而是王夫人,身份最是方便,直接低聲道破了謝向上的潛台詞,“三寶太監的後人,當時出航的記錄,皇史宬應該都還留有一點底子,回京之後,我會回稟陛下,留心收集抄錄,以謝貴方這些時日以來的體諒。”
對敏朝來說,他們的底線在前些日子已經亮明,並且得到了三方的一致認可,盛京的主權是談回來了,因此,在後續的談判中,他們更多是旁觀者的角度,心態是放得很穩的,也從買活軍這裡學到了很多。
至於建州這裡,那就更不必說了,儘管還是談判主體,而且對買活軍這些花樣翻新的標準,感到很頭疼,還得竭儘全力的在已經近乎解體的體係中去滿足買活軍的要求,但這會兒卻是連耳語都不放過,聽得留心著哩,就看黃貝勒那若有所思,點頭猛記筆記的勁頭,就知道他又學到了,估計在沿路去歐羅巴時,就要貫徹這個‘留心存證,注意曆史影像’的思路。
謝向上這時候和孫稚繩套這個磁,其實也是為了點一下黃貝勒,見他怡然受教,並無被指指點點的不快,也是微微點頭,暗道,“難怪六姐看重此人,的確有些英雄風度,心胸是真夠寬廣的了。建州真是有些氣數的,接連幾代都是英主,不知道他的後續者又是誰了。”
和敏朝、建州那裡,眾人還在猜來猜去不同,謝向上心裡是有幾分準數的,猜到在六姐那個世界,隻怕是建州最後入主中原,不過他自然不會對任何人吐露此事,既然黃貝勒並不倨傲,反而十分好學,他也就直接對黃貝勒說道。
“地圖這個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把女金認定為華夏部族,這個後續也可以操辦,就是需要你們的配合,事情太多了,放到後頭讓底下人慢慢來談,現在說說去歐羅巴的事情——”
“黃貝勒,根據六姐昨夜的傳信,我現在正式做一個表態,建州女金想去中亞、東歐,包括西歐北歐,我們買活軍這裡,總體上都是采取一個支持的態度,也願意和你們做一些火器的生意。”
這是買活軍方麵,在得知建州這個異想天開的大計劃之後,第一次明確的表態,建州方麵人人震動,不過,還不等他們喜笑顏開,謝向上就又開口了。
“可是”——
自然,什麼事情都永遠有個‘可是’等著,謝向上問道,“就算小炮給你們了……你們會使嗎?會修嗎?你們知不知道,這小炮和地圖一樣,也不是說用就用的——它也存在一個知識和智力的門檻,需要使用者去滿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