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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5 範老實的放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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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敬州城關附近的罪民來說,大溪坳一事,必定是要讓他們銘記多年的,甚至倘若不是敬州現在的百姓多在遷徙,隻怕那處地方之後會成為人跡罕至的‘絕地’,對範老實等人來說,大溪坳的事故就更是極大的痛處了,範家人哪個沒有近親在這場事故中去世的?

就說範老實,如果不是兩個弟弟去了,算是他們家已經出過人了,隻怕他和他兄長也是要去當村兵的,死神可算是和他擦肩而過,留下的隻有惘然的,幾乎快被遺忘了的回憶,還有心中那深深的遺憾:兩個弟弟還小,都沒有成親,本是指著這次跟族裡出力後,若是多得了些錢財,回來好說親事。現在,說走也就走了,連個後都沒留,兩條命就這樣沒了痕跡……

便是親兄弟沒去,也還有那些熟識的堂兄弟,遠親,出門時還大聲談笑著,計劃著歸期,一轉眼等來的卻是一句空落落的死訊,那段時日,整個寨子的空氣都幾乎是凝固的,飄蕩在空中的,是活人的失落,範老實隻要一回憶起來,心都是揪緊的,耳邊也是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周遭人的說話,但那人的話卻好像長了尖刺,還是鑽到了心裡來:“你們也是,都不長心眼的,來了南洋,去了雞籠島,難道還沒增長出見識嗎?”

“當時全城人都說,是運氣不好,是謝六姐的天罰——可買活軍自己又說,不要迷信,謝六姐可不是神,那這事兒,不是天罰,不就是嘍?要說沒人能把湖水導去大溪坳裡……哈哈,在敬州時沒有見識,可你們在雞籠島,在占城港,難道沒見買活軍用藥火嗎?!便是報紙上,不也在招工要去巴蜀,疏通航道——啥叫疏通航道?就是把江裡的大石頭炸了!”

“江裡的大石頭都能炸,在大溪坳山頭炸個口子,引水來淹,又有什麼難的?要我說,必定是買活軍在敬州的那幾個使者搗鬼,私下勾結了那個北蠻將軍,裝神弄鬼,搞出的事情!”

說話的新移民,咬牙切齒,麵目猙獰,太陽穴上青筋暴起,讓人很難不疑心他也有親人在大溪坳喪命——哪怕就是範老實、範阿良這兩個受牽連最重的苦主,都沒有他這份激昂,範老實呆呆地張著嘴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耳邊也是一片唏噓之聲,其餘人雖然不是敬州城邊那幾個村子的,但被發配到占城港來的,基本就是最不服從的那批客戶人家了,隻要有一個人挑頭,他們也很容易想起自家和買活軍的仇恨,並且重拾起了對謝六姐的憤懣來。

“好好的日子過著,又沒有去招惹他們,突然間就打過來了——”

大多人都是這樣的說辭,範老實當然也無法反駁,因為他並不知道這些罪民的老家,在這些新移民裡,有一個默契是大家非常普遍自發形成的,那就是不要追問原來的籍貫、出身,尤其是不要問為何被發配到了南洋來。前者,是因為客戶人家之間也並非都是完全緊密抱團,就像是範老實和張阿定,我仔細說起來,他們兩家的宗族是有舊怨的,不是被排擠,張阿定一家人也不至於要遷徙出敬州,去閩西討生活。後者則非常的簡單,因為發配的理由極有可能是不光彩的,尋根究底那就等於是把人往死裡得罪了。

也因此,南洋這裡的新移民,呈現出一種罕有的混沌狀態,雖然大家都知道,被發配到南洋來的罪民,要麼就是私下信仰魔教,刺殺謝六姐的那批客戶,要麼就是跑到閩西想要搶一把的廣府道客戶,隻有比較少數是敬州附近大肆聯絡準備抗衡買活軍的村寨餘民,但如果一個個人談天過去的話,大家會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是一心在老家耕種度日的良善人家,隻是因為鬥膽想要反抗如狼似虎的買活軍,在他們的村寨中燒殺搶掠,便被發配過來了。

至於那本該存在的搶劫犯家族,這絕不是自己,肯定是彆人,反正他們就是這樣無辜地被發配到南洋來的。甚至從他們坐在一起,情真意切地訴說著自己的冤屈,並痛罵買活軍、謝六姐的情緒來看,你都很難去質疑他們的說法——情緒是如此真誠,真不像是作偽呀,這要是假話,豈不是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嗎?

當然了,這幫新移民也不敢把這話題議論太久,隻是在午休時分,彼此低聲地這麼宣泄了一番情緒,隨著日頭逐漸西斜,便陸續起身要去上工了,範老實呆坐著聽了許久,此時也就起身告辭,範阿良忙要送他到路口去,兩人戴上鬥笠,一前一後地順著田埂走了一段,窩棚、吊腳樓便已經掩映在棕櫚林之中了,範阿良對範老實道,“老實,你怎麼一句話不說?”

範老實心頭一顫,瞥了範阿良一眼,見他上半張麵孔全被掩在鬥笠陰影之中,隻有一雙眼睛灼灼發亮,不知為何渾身都有些發毛,斟酌了半晌,答道,“一提起大、大溪坳的事情,我就說不出話來……他們後來說的是什麼,我都沒聽進去!”

他這話倒也確實是情真意切,範阿良盯著他看了一會,歎道,“是啊,我還記得,老實你最疼愛小弟了,忠厚可是個積靈子……”

提到小弟,範老實的眼圈頓時是紅了,搖頭道,“勿說了,勿說了,傷心得受不了!”

範阿良便不再說了,拍了拍族兄的肩膀,眼看著前方是大路口,便道,“回去路上小心些——平日有假,多來我這裡耍耍,我們這裡這些兄弟,倒比林場的兄弟有意思些,見識廣,跟著他們能知道許多事!”

範老實點頭道,“自然的,那我去了,你多照應著渾家。”

和範阿良揮手作彆,他走出了一段路,回頭看了一眼,見範阿良還站在原處目送自己,不由毛骨悚然,幾乎害怕他突然間跟上來,把自己一刀殺了——範老實忽然又想起阿武的死來,心中忖道,“這阿良善鑽營,似乎是個狠心人,阿武究竟是自己病死,還是被他暗害了的,真不好說呢!”

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會留下什麼真憑實據,在範老實的人生經曆裡,殺人可未必一定要伏法的,甚至於說殺人者逍遙法外才是常態,鄉間械鬥,哪一次不死人?官府可從來不管,阿良便是暗害了阿武又如何?阿武這一死,孤兒寡母,阿武嫂子的選擇極其有限,哪怕知道阿良就是殺夫仇人,也是隻能屈從。

就如同此刻,範老實走在路上,若是被人殺了,又有誰能為他做主?占城港可沒有買活軍那麼能耐的衙門,按道理說這裡還是占王的地盤,隸屬於安南,買活軍不過是有個南洋委員會,在這裡管理華人墾殖,排解華人之間,華人和土人的紛爭罷了,對這種無頭的殺人案,他們是沒有人手來偵破的,至於占王那更不可能管,在南洋人的觀念裡,城外那就是三不管地帶,發生什麼事都是自己活該。

範老實一想到這裡,就不由得加快腳步,一路都是走得心驚膽戰,到了林場,神色也是不對,老實嫂見了,不由問道,“怎麼了,你這三棒子憋不出個屁的人,麵色也如此難看——路上遇到什麼事了?”

範老實叉著腰,喝了半杯水,甚至破天荒主動調了一點雪花糖,甜水入喉,的確有鎮定效果,他又緩了一會,方才調勻呼吸,搖頭道,“阿良走歪道了,我看他們那個農場的新客戶,不是正經人!拿大溪坳的事情來邀我,是要拉我入他們的壇會呢!”

他麵上老實,心裡卻是有數得很:“阿良絕不是第一次聽見大溪坳的事情了,聽人這樣講,半句辯駁沒有,也不吃驚,隻是打量我,什麼意思我難道猜不出來?”

老實嫂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看你是否聽信!是否也和他們一樣仇視六姐!這個阿良,心黑得很!自己不往好路上走,還要來招引你!”

她不由得念了幾聲知識上神的尊號,麵色也是煞白,“都是一幫砍頭鬼!短命的,想死自己去死,還要來連累我們好好過日子的人!我們以後不再去那裡了!”

雖然他們也都同情阿武媳婦,但一旦和自身利益有關,老實嫂切割的速度卻也是極快,而範老實比她還要更想深了一層,道,“這次去了,聽到了,下次不去那就完了?怕是被惦記上了,你不去找他,他還要來找你!”

說著,又把自己對阿武之死的疑惑說了出來,老實嫂也是一聲聲念佛,“量子神明!聽著都叫人害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幾次過去,阿武家的都還是笑嘻嘻的,倒不像是有隱情的樣子。”

是否有隱情在內,這注定是個謎了,事已至此,不會有人把真相告訴出來的,否則所有人也都顯得太過不堪了,範老實和老實嫂對這事兒也不過是輕輕帶過,更多還是商議著該如何處理此事:告密是他們不太能接受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去告發,告發什麼呢?什麼憑據也沒有,不過是罵買活軍衙門罷了,未必就觸犯什麼法規了。

可若是不告發,自家被惦記上了,這滋味也夠難受的,就怕他們最終的目的還是要鬨事,惦記起林場豐厚的收入來了,即便自家不去農場,將來範阿良也會引人進來——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範阿良自己就是客戶人家,自然知道客戶人家狠辣的一麵。

這也不妥,那也不妥,一次農場探親,惹來兩人愁眉,最後還是老實嫂拍板,“下回休息,我和你一道過去,和他們夫妻倆把話說清楚,孩子都在肚子裡了,還說這些,有什麼意思?我們是老實過日子的人家,不敢和他們這樣的往來。”

她一錘定音,一邊說,目光一邊在範老實臉上掃來掃去,範老實知道妻子的意思——這是在擔憂他也因為大溪坳的事情,怪罪上買活軍,好好的日子不過,要跟著阿良去折騰這些有的沒的了!

她是嫁過來的,固然對大溪坳裡死掉的親戚也是不忍,但要說多深的感情,也談不上,自不比範老實這樣牽心牽肺的疼痛,這道理範老實也是知道的,心下不禁是一陣歎息,苦笑道,“你說得對!”

見他斬釘截鐵地表態了,老實嫂這才放下心來,夫妻二人便不提此事,收拾了家什,帶著孩子們去水邊洗澡,林場這裡,靠河也有浴場,也打了籬笆,不過,土人是不用籬笆的,不分男女都在外頭洗,不想被看見的那都是漢人,若是漢人男子和一幫土人男女洗澡,往往躲去籬笆裡的都是漢人男子。

範家人也不例外,一家人進了籬笆裡,兩夫妻幫孩子們洗了,自己也拿肥皂擦了身子,一身都是肥皂的艾草香味,回到屋內,孩子們爬上竹子床,眨眼間便睡了過去,範老實靠在床上拍蒲扇,也幫妻子扇扇,老實嫂似乎睡著了,就餘下他一人望著屋頂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吱呀一聲,卻是老實嫂翻了個身,朦朧夜色中,一雙眼幽幽地望著範老實,低聲問道,“老實……你說,大溪坳的事情……那些挨千刀的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隻怕是最希望範老實不要牽掛往事的,但翻來覆去,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可見今日這說法,對敬州罪民的衝擊有多大了,關鍵是,一旦掃盲之後,人有了見識,仔細想想,那說法真是再合理也不過的了,是啊,隻要有藥火……藥火豈不是比虛無縹緲的天罰,更合理得多?

客戶人家的信仰,是非常彈性的,但談到運勢,說到未來發展的時候,他們總是非常虔誠的,可在這樣具體的事情上,他們其實深心裡更願意相信實實在在的藥火這個解釋,而不是盲目的執著於‘天罰’、‘神跡’的說法。範老實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心中情緒實在複雜得可怕——大溪坳,大溪坳的事情,如果是買活軍一手安排……

倒不是說,為了給弟弟、族親報仇,範老實便自認有參加秘密會社,想方設法和買活軍作對的責任了,那他還遠不至於如此,對他這樣有家有業的男人來說,穩定的生活是壓倒一切的訴求,而且便是被殺親的衙門統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說穿了,買活軍倒也不是衝進村莊裡,見人就殺,人家殺的就是想反抗他們的敵軍,正所謂兵不厭詐……

諸葛孔明還水淹七軍呢,你要和買活軍作戰,難道能怪他們辣手嗎?那些想去閩西搶掠的寨子就更不說了,完全是罪有應得!深心裡,範老實並不覺得他們這些罪民有多冤枉,他甚至覺得買活軍對他們還是很寬容的,罪民也隻是自稱而已,實際上在南洋落戶之後,衙門對於他們和老活死人算是一視同仁,並沒有多少苛待。

隻是,雖然認可買活軍在道義上,不算是虧欠了他們這些罪民,也完全沒有造反的念頭,範老實卻依舊是陷入了一種道德上的自責——在殺親的仇人管製之下,老老實實的生活,是一回事,加入知識教,虔誠地把仇人頭子當做偶像去崇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可以說是迫於生活的無奈,後者……

後者該怎麼解釋呢?他實在想不出路子來,但,叫範老實退教的話,他又如何舍得呢?他考過掃盲班之後,已經被提拔為植樹工的小組長了,現在一個月還比一般的工人又多拿了一百文錢。

下一步他還想學初級班的算數,還想多認些漢字,他還想請神明,以及神明的使者六姐,多灌注一些智慧到他的腦袋裡,有一個事實是範老實羞於承認的:大溪坳那早就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弟弟也早就死了,即便活著,又能給範老實帶來什麼呢?

過去的仇恨,在眼前的、長遠的利益麵前似乎壓根不堪一擊、不值一提,過去在宗族中的範老實,不讀書不認字,十以上的算數都算不清楚,過去的範老實除了宗族的情誼還有什麼?他實在舍不得放手,實在舍不得從知識教中退出去——哪怕不退教,在心底發誓自己隻是暫且棲身,內心深處依然和謝六姐不共戴天……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表態,他都舍不得做,這麼做是欺心,他害怕知識神無所不知,洞察了他的虛偽,把他賜予的智慧給收回去……

所以,大溪坳的事情,難道就這樣讓它過去,掩埋它的真相,永遠都不再追究嗎?

範老實不由得在床上挪動了一下,他的眼眶裡突然間充滿了淚水,他無聲地,喃喃地翕動嘴唇,叫了一聲,‘積靈子——’他似乎又看見了弟弟那滿是狡黠的笑容,臨彆前的揮手……

這一夜,範老實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的,他不敢睡著,他生怕在夢中見到故去的親人們,可讓他自己都訝異的是,不知為何,他睡得還很香,在睡夢中,他似乎見到了親人,可夢總是善忘的,那些激烈的情感在夢中飛快的上演著、淡忘著,醒來時隻留下了一點淡淡的餘痕,他記得最清楚的,還是醒之前最後一個夢——在夢中他第一次被組織起來要去割膠,在新長成的橡膠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麼才能把橡膠樹割開,榨取書本上所說的膠液——

是啊,橡膠樹!睡醒之後,他突然想起來,今天要組織栽的橡膠樹苗得去查看一下——範老實一下就翻身坐了起來,他的思緒完全轉向了繁忙的工作。

草草洗漱過之後,他便快步走向倉庫,他腦海裡已經思忖起了接下來的工作安排:種完這批橡膠樹苗之後,東家有意帶上他去雞籠島學習割膠——

對了,今早的讀報苦修……

在腦海中,大溪坳的迷霧所占據的最後一角,隨著他的雙腳踏上紮實的紅土地,仿佛也迅速的清明起來,極快地退卻了,連最後一點餘痕都完全消失不見,範老實沉穩地在紅土地上前進著,他回頭掃了一眼家中的吊腳樓,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麼虔誠,阿美祭司知道了一定很開心——雞籠島那邊的橡膠樹已經到了盛產期,他們也可以順便看看橡膠樹到底有多能賺錢……

若是真如同市麵上所說的那樣,橡膠液比黃金不差的話,那林場的前景當真是不錯的,他是不是也可以多學些算數,將來向林場會計的方向去轉一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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