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人生四大喜,他鄉逢故知,更何況範忠良不但是故知,還是範老實的族親,而且——還是譜係很近的一支?兩個宗親他鄉相逢,都是喜之不儘,把著雙手淚眼凝睇,倒惹得周圍的考生不斷看來,很是好奇。不過還來不及敘過彆情,就有人來喊他們落座考試了,於是阿良忙道,“先考試,考出來了再說!”
他原本也和範老實一樣,彆說識字了,官話都不太會說的,但看他如此重視考試的樣子,當是這大半年來,也和範老實等人一樣設法獲得了一些教育,範老實連連點頭,將阿良的手拍了拍,回到自己考桌前坐下,他的心思逐漸冷靜下來了:眼下考試才是頭等大事,可不要被旁的擾亂了心神——如果是考完了才和阿良相認倒好了,這會兒就怕兩人都被影響……
一時間,他倒是有點埋怨起剛才的自己來了——早知道就不東張西望了,就算因此不能和阿良相認,究竟也是考試更重要些……
這個念頭剛一興起,範老實又被自己給嚇到了,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範老實自己都覺得自己變了個人,隻是還來不及咂摸,考卷便發了下來,他頓時顧不得想彆的,將考卷前後一看,通覽之後,唇邊頓時露出自信的笑容:還好,不算難的,觸目都是可以立刻答出的題目,如此,不僅自己不必擔心,便連妻子、大妹、弟弟,也都必過的,小妹年紀最小,還可以來年再試,現在就是考過了,也不能上城裡的學校,因此倒是無妨了。
範老實一家人,因為愛讀報的關係,對於掃盲班考試的應試技巧,知道得就要比彆的罪民更多,彆的罪民不愛買報紙,隻是蹭著讀,如何會有他們看得這麼仔細呢?買活周報上,時常有文章介紹該如何應試的,通讀試卷、分配精力,就是上頭提到的小技巧:先把會做的都做了,再把餘下的時間分配給分值高的大題,同時還要計算謄抄的時間……
對苦讀了半年的範老實來說,掃盲班的題目可以說是毫無難點,最後一道答題,是五十以內的四則運算——甚至連乘除法、括號都沒有考到,就是簡單的34+179而已,而他已是自學了豎式運算,因此斷無可能出錯,他最拿不準的反而是自己的筆跡:為了省錢,全家人都在沙盤上練字,這和鉛筆到底是有些不同,所以要先在草稿紙上把筆跡練習得清晰工整了,再去試卷上謄抄。
不要小看這卷麵關,來參考的百姓,很多都敗在這一關上,有的土人,力透紙背,第一筆下去就劃破了試卷——這一看就是從未用鉛筆寫過字的,這卷麵殘破了,若是換在敏朝,直接就是黜落,便是在南洋,土人也知道大概是要不好的,才剛開考,就有人傷心地嗚咽哭泣起來,惹得考官過去查看呢。
除此以外,還有公然伸脖子來偷看,被監考直接揪出考場的;臨考緊張,盤坐不住,坐立不安竟甚至起身奔向人群,直接棄考的,這些種種怪現象以土人為多,但也不乏漢人罪民,考場上熱熱鬨鬨,和範老實想象的氛圍完全不同,倒顯得他頗為有餘了,他再三慎重,仔細地用草稿紙抄了兩遍答案,見沒有什麼可改易的了,字跡也不再那麼歪扭——畢竟是用鉛筆,和沙盤木棍其實是很相似的,如果買活軍用毛筆考試,範老實隻怕連一個囫圇字都寫不出來。
用拚音混合著漢字,在一樣是漢字標注拚音的答卷上,仔細地寫下了答案,範老實交卷時,考場內已有近四分之一的考生棄考了,餘下四分之三,還在抓耳撓腮,顯然這題目對他們還有一定的難度。範老實這裡被引去考官處時,排隊的人還不算多——掃盲班是現場看卷子現場出分的,並不排名,因為這不是限額製的考試,隻要過了六十分,便算是考出來了。
官府當即就會製作一塊木牌,表示範老實擁有掃盲班畢業的水平,他去找工作時,便可憑著這個木牌要求三十文一日的工錢,自然,若是不拿出來,寧可拿二十五文一日,那也是可以的。
目前來說,南洋的漢人還是很少,並不存在拿了木牌卻情願為了一份工作還拿二十五文一日的事情,當然了,不得不防的便是有人口頭冒充自己掃盲班畢業,說是木牌丟失或者汙損——這也是很常見的事情,畢竟官府未必能保證把掃盲班畢業的事情都記檔,如今的解決方法是,倘若有人的文化水平遭到質疑,又拿不出真木牌,便要在質疑者的陪伴下當眾再考一次掃盲班,若是考過了,算他是真的,若是沒考過,那是要賠錢的。
今日的掃盲班考場,便有兩三個被雇主陪伴來的漢子在做考卷,旁人也對他們指指點點,叫範老實知道了他們的來曆,他一邊等候,一邊忖道:“怪到木牌做得這樣菲薄呢,怕不是有意讓它容易遺失的,其實這樣也好,如此便可促進掃盲班畢業的百姓,要始終保持學習的習慣,至少不能忘了、退步了,要知道知識這個東西,不溫習,不運用,忘得也快,而若是為了溫習、運用,便要看報紙什麼的,舊的忘記了,反而不知不覺還能學到點新的,這就是進步了。”
“這叫什麼,什麼來著,之前報紙上提到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是樂乎嗎?好像是個不一樣的字……欸,範老實,你牛馬一樣的人,今日居然連這樣文縐縐的詞都掌握了,還能這樣分析,這樣有見解了,這知識教到底是開示了智慧在你身上,你這真是變得叫人認不得了!”
他心中也時常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驚歎,於喜悅之外,其實有時不免也有些慌亂,像是對這變化有些不知所措,平時忙著還好,這會兒無事做,又很想立刻知道自己的分數,緊張之下自不免胡思亂想,好半日,一聽到‘範老實,98分’的分數,方才一下鬆了一口氣,剛才那所有想法眨眼間全都煙消雲散,剩下的便隻有純然的喜悅和感激了:謝六姐暫且不說,這知識教,卻真是要感恩的,這些年來供奉了那麼多神佛,真金白銀的拱上去,合夥買豬頭、燒黃紙……全沒有一個一分供奉沒收過的知識教,帶來的好處大!
“阿良,你怎麼樣?”
“我88分,僥幸是過了,老實你呢?!”
“胡亂應付一番,也過了。”
兩個宗親在造木牌處又見了麵,既然都過了,彼此都更是高興不已,範老實還是最關心這點——阿良到底是怎麼從東江島跑到南洋來的,難道——他使錢了?
“是阿武,我們在雞籠島等船時,他沒了。”
阿良倒也不避諱——這就是宗親了,在異國他鄉一見麵,彼此就是天然的聯盟,壓根不用試探,可以直言相告。阿良說到這裡,眼圈也是微紅,“被毒蟲咬了,發起燒來,一天多的功夫人就沒有了。”
阿武也是他們的同輩,和阿良年紀、身高、長相都有幾分相似,範老實明白了,“你冒了阿武的名?”
“也是伯爺的意思,看守同情我們,雖沒接錢,卻也沒說穿,算是抬了抬手——老實你不知道,東江島隻是個噱頭而已,發配去東江島的罪民,都是去高麗兩道種田養參的,我們在雞籠島時,我有機會也和看守們套套近乎,說是那邊的漢人,日子過得自然不如南洋!”
這句話當然是不錯的,北邊苦寒,哪有南邊物產這樣豐饒,被發配去東江島的罪民都是受最大罪的,範家這裡還好,沒聽說為了移民地點爭執的,主要是因為大溪坳變故之後,人丁剩下的也不多了,大量的寡婦是可以留在本土的,比如在雞籠島——雞籠島有很多未婚的流民來安家,這批客戶人家新出產的寡婦,得到了巨大的歡迎,這都是罪民們在雞籠島親身的感覺。
至於其他的宗族呢?都是最沒見識、最老實的人被分去北麵,光是為了分配地方,就有大起爭執的,範家人在遷徙中也聽了不少這些故事,阿良這裡,他是慣會鑽營的,按他的說法,因為當時大家都在雞籠島,阿武父親也還在,阿武自己也有妻子兒女的,便由阿武父親做主,讓他冒了阿武的身份,繼續帶著一家人到南洋安身,死的人就算是阿良的,這麼做大家都好,“你也曉得,阿武家裡滴裡嘟嚕四個小的,最小的還在吃奶,若是當媽的還改嫁了,這幾個小的怎麼辦?送去孤兒院麼?”
這自然是有宗族的人家不忍心的,可若不送孤兒院,重擔就要壓在阿武兄長身上,這又太過沉重了。所以這麼做倒也算是皆大歡喜,範老實麵上隻做為阿良高興,點頭連連稱是,心裡卻想道:阿良隻怕是弄了個狡獪,什麼伯爺做主,沒準是他毛……那個毛sui自薦,自告奮勇,提了這事,便是為了不去北邊。
不過,他自是不會拆穿這點,便問起阿武妻小的近況:阿良和妻子一家比他們來得晚了三個月,從老家遷徙時就不在一撥,如今到占城港剛半年,是被分在遠郊農場裡種甘蔗,他們家就談不上什麼妻子出去做活了,四個孩子,現在分彆是七歲、五歲、三歲、一歲半,便是妻子帶著老大照顧三個小的,順便打理家務,全都靠阿良一人的收入度日,至於積蓄,這個範老實很清楚,微不足道,實在是沒有多少的。
如此,也就難怪阿良急著要考過掃盲班了,範老實問了他那農場的方位,倒是和林場不遠——不然也不會在一日被安排來考試。當下便從懷裡掏出壓身子的五十塊錢,塞到他懷裡道,“孩子跟著大人顛沛流離,也是受苦了,我記得阿武家老二身體弱,這錢是我給孩子買點雞蛋吃的!”
阿良推辭不過,隻得收下,道,“老實,不和你客氣了,家裡那個現在身子也沉重,我想著多少也給她補補。”
這麼說,阿武家的是又有了,範老實心裡說了聲‘倒快’,卻也鬆了一口氣:兩夫妻還是要有個孩子,家庭才穩固,也不求阿良對這幾個孩子視如己出,能給口飯吃,養到十三四歲,便算是站住了,否則阿良若是在占城拋棄阿武嫂母子,另和土人女子成親,阿武嫂幾個該怎麼辦?這件事不能被他知道,一旦知道了,範老實便感到不能坐視宗親血脈流離,這是他多年來做人的道理,因此阿良和妻子感情不錯,這自然是個不錯的消息。
此時考試多已結束,範老實去接了幾個孩子,老實嫂也尋過來,見到阿良,自然驚喜,隻是一時改口不過來,阿良倒也不忌諱,笑道,“不怕的,這裡誰管你在老家的事情,也沒人追查。”
這倒是真的,哪怕就是殺人犯到了南洋,找個農場乾上半年,也就成本地的漢人了,更何況冒名頂替的小事情?兩家約了下個休假日,範老實等人去農場探望阿武嫂,便各自告辭回去,範老實低聲對妻子說,“去時拎兩籃子雞蛋,你和阿良家的說說貼心話。”
兩籃雞蛋,這份禮不輕,但平時和丈夫一樣節儉的老實嫂,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該當的——且等我先問了她再說。”
問了之後,若是好那自然皆大歡喜,若是阿良苛待孩子,他們夫妻是要做主的,阿良既然用了阿武的身份,也就自有他該承擔的責任,夫妻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彼此的心意:這件事雖然棘手,但卻非管不可。範老實心裡忽然掠過一個念頭:“說棘手也未必,大不了,請官府做主,不怕阿良不畏懼……”
他又被自己嚇住了,居然想請官府來對付族親!範老實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他能想出的念頭——最喪良心的人才會把族裡的事情告到官府裡去!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飄了,真是連自己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
還好,下個休息日,拎著兩籃雞蛋去探親的老實夫婦是滿意而歸的——阿良這小子雖油滑,但卻也重諾,對妻子很體貼,對著幾個孩子也很有做繼父的樣子:其實按道理,阿武去了,老實、阿良都是族中的從父,隻要還沒有分支,能力許可下給予照拂是宗親的義務,心理上他們也認為,這是他們該當做的。就像現在,雖然阿良挑起了主要的責任,但老實夫婦也認為,自己幫著分擔一些,完全是一種義務。
有了這樣的念頭,他們往農場去的次數便多了,一來二去,在農場也結識了不少罪民、漢人朋友,範老實夫婦感覺自己在南洋這裡,逐漸地又有了一張關係網,真正有一種安定下來的感覺了。大概是遠香近臭的關係,他們和新朋友來往得很愉快,隻差一步便到了能介紹他們入教的交情——遵循阿美祭司低調從事的指示,他們對外是很少說起自己教徒身份的。
不過,從阿良這裡來看,他腦子是好的,便是不入教,自己也開始識字了,這種冒險的介紹也就沒那樣有必要了。範老實心裡最近是在琢磨著,他們一家將來的發展:其實也是農場裡考過掃盲班的婦女人數不多,如果都考過了,且都有職司要每日出門乾活了,農場裡的托兒所漸漸地也就可以開辦起來。阿良家的等這一胎落地半年斷奶了,其實就可以經營托兒所,如經濟上也能寬裕些……
這一次來農場探親,他是自己來的,老實嫂要在林場加班做抄寫員,範老實便不好往女眷麵前去,到了農場,隻是把裝糯米飯的籃子往屋裡一放,便被阿良拉著去喝飲子了——農場林場都是禁酒的,茶葉也很貴,因為是舶來的,本地人常喝的香茅飲子成為這些工人聊天時替代的飲料,一群客戶人家出身的罪民、漢人,在蒲團上團團一坐,一人一個竹筒,侃大山也能侃個半日,嬉笑怒罵,很是快活不過。
範老實雖然愛學習,但也喜歡聽人侃大山,被阿良拉去,在人群角落裡坐了,一邊喝水,一邊微微笑著細聽,今日這裡倒是罪民多些,大家全說的是讓人懷念的土話,先說著收成,罵南洋的天氣,又懷念起家鄉來——快重陽了,這是不能不思鄉的,不知又是誰突然說起了敬州城外大溪坳的事情,歎道,“大溪坳那些人,可惜了,運氣實在是不好,他們一死,喪了敬州的膽,若是不然,我們說不定現在還在老家那!”
大溪坳的事情,對範家人來說是很慘痛的回憶,他們的臉色一下凝重起來了,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這些人都不知道他們就是大溪坳的那個範家。
既然如此,說話便沒個忌諱,此時又有人嗤笑道,“運氣?這是什麼運氣!便是運氣再好,也得死在那!我告訴你們,大溪坳的事情,其實就是買活軍的謀劃!他們和我們客戶人家,實在是有血海深仇那!”
範老實聽說此語,心頭也是巨震,眼前一直都模糊了,嘴角也完全耷拉了下來:他的兩個弟弟,全是死在大溪坳!這人的話語,不論真假,完全就是戳到了他心頭最痛的舊傷,最不敢細想的懷疑上!
買活軍,真和大溪坳慘案有脫不開的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