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如一,一二如二——”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底,京城的天氣早晚已經很涼了,體弱的人家多要穿起薄薄的夾襖,便連街頭巷尾,夾著小木棍來上特科班的頑童們,也不再隻穿一件肚兜,甚至是乾脆打著赤膊了,各量家境貧富,或者是穿著百衲衣,或者是穿著整潔的短衫長褲,腳上也踩了千層底的布鞋,一早上就大聲地唱著‘一一如一、一二如二’的童謠,蹦跳著趕往教室去了。
“娘,我也想去!”
不乏就有孩子羨慕地看著這些同齡人們,轉頭或是低聲央求,或是理直氣壯地喊叫了起來——酷暑已過,前些時日在京城流行的瘟疫,逐漸地也到了尾聲,之前一段時日裡,因為各種原因沒有上學的孩子們,這會兒也重新感到了學堂的誘惑,甚至還有些孩子無師自通地找到了各種不同的角度來說服家長。
“就讓我去吧,娘,現在特科掃盲班畢業,便是去扛包都多賺幾個哩!”
“聽說特科班的教室,到了冬日可暖和了,他們是不缺煤的,爐子燃得很旺!還有蠟燭!”
這條理由,頗為能說服一些家長——雖然特科班並不收錢,甚至還學足了買地的做派,凡是考試優等,多少都有獎勵,但哪怕就是在京城,也並非所有孩子都被囊括到特科班裡去的。
有些孩子是因為從小學習儒學,這會兒也還繼續跟著原本的塾師,不願棄了科舉之道,去考特科——這是有錢的,還有些孩子則是純粹因為家貧,家長甚至無力承擔孩子去讀特科班的一些微小開銷——連一身衣物,一雙鞋都是奢侈,五六歲的孩子,還赤條條地到處跑來跑去,這樣的孩子出現在街頭巷尾,大家倒還不覺得什麼,但若是要去上課,自家也覺得沒有臉麵,因此便找了各種借口搪塞,不給他們去。
此外,也有些頑童不耐煩上課的,家長也完全放任自流,畢竟他們自己的營生,和學問關係實在不是很大——和買地比起來,在京城這裡,讀書識字並不能算是一種必備的技能,隻能算是各種行業中的一種,完全是可以選擇的。不識字,還有很多行當可選,而且活得也還不錯,不像是買地,活死人們多少沾染了六姐的習氣,認為一個人倘若不認字,甚至不會拚音,不能自己拚讀懂得報紙,那就儼然是一種罪過一般。
觀念不同,上學的積極性也就不同了,哪怕在特科識字班最多,條件也最好的京城,孩子們去上課的比例都不能趕上買地,就更不說京畿彆的州縣了——要知道,皇城可就在京城,這裡是保皇派,也就是特科派的大本營,當然是開展特科政策條件最好的地方了,隻要一走出京城,要開始依賴縣衙辦事了,那些特科吏目,要辦起事來比京城可要難得多了!連京城都是如此,彆處也就是可想而知了。
不過,班開起來了,總是會有人去上的,而且,特科班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它背靠著廠衛和皇帝,而廠衛、皇帝有錢啊——這幾年來,買地和京城的奢物貿易,是直接和皇帝內庫結算的,隻有新安的關稅遞解給戶部。這就等於給內庫增加了一個極大的進項,而因為買活軍包運了遼餉,內庫就不用持續補貼官庫了,又是節流,又是開源的,這幾年,皇帝的內庫隻怕是一百多年來最豐裕的時刻了。
買活軍為內庫帶來的,遠不止是豐厚的進項,還有極強的主動性——在此之前,彆看內庫掛了個內庫的名頭,但其實有一多半的開銷,還是要被戶部挪用走的,皇帝和官吏們在內庫上的博弈,自來便是激烈。一方占據了大義,恨不得把內庫給搬空了,‘君無私產’,另一方卻是看透了‘君無私產’背後的門道——這要自己不留點錢,還怎麼差遣人辦事?這君無私產,錢都去戶部了,真當是去了該去的地方嗎?還不是被你們各層官吏給搬回家裡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但是,哪怕心底是門清,麵對各種索要,皇帝也不能都挺著不給,多少都要給一點的,花出去十兩銀子,能有一兩辦到事情上,便算是不錯的了。可自從買活軍崛起之後,內庫這裡,便感到腰板直起來了——不是因為有錢了的問題,而是哪怕麵對戶部官吏的索要,內庫這裡都不是沒有話回——辦事真有你們說得這麼難嗎?真要花這麼多錢的話,還不如歇了算了,外包給買活軍來做如何?
就比如說河政,和遼餉一樣,也是個無底洞一般的大頭開支,往昔每年都是要內庫撥錢的,否則便是荒廢,而內庫的錢從哪裡來?便是從被大臣們罵得狗血淋頭的礦稅、皇莊裡來,稍加思索,其實很快就能發現這裡的貓膩——皇家等於是吃力不討好,出麵盤剝百姓,得的利還要分給朝廷去做河工,然後又在其中被各層官吏層層盤剝,最後河工還是一攤爛泥……惡名是皇帝擔了去,最後得實惠的還是官吏,這皇帝豈不成了冤大頭,白給官吏們張羅了嗎?
可若是以前,再不服氣,也得認,因為除了朝廷之外,還有誰能組織起河工修築呢?現在那就不同了,再彆拿河工來說事!要是河工好,何至於年年決堤,大河年年都有水災?要知道,現在皇帝的耳目,可比從前要靈通多了,不但有國朝旬報,開闊見聞,就是買活周報也時常會說起流民們在北方的所見那——各地下買去討生活的流民們,都是要組織起來一道走的,由買地的船隻沿岸護航,這流民們走到哪裡,消息可不就傳播到哪裡了嗎?河工到底修得如何,也就瞞不過人去啦!
錢沒少花,修得這麼差,這裡頭的罪過,細追究起來,夠死多少人的了?去年,由南河鎮守太監首倡,先斬後奏,竟是和在南河境內開設的買活軍辦事處聯手,雇傭他們來整修河工,一筆包了銀子,餘下事情,全由買活軍來辦——買活軍辦事處,在商都是有一片很大的地方,給他們安置整編那些準備去到江南,從江南下買的流民的,這些流民經過簡單的掃盲,立刻就拉出去安排在河工上做活,報酬也是給足了的,如此前後四個月,活兒乾得很俊,錢一分沒有多花,不過是往年南河道河工銀子的十分之一!
這消息一出,大河沿岸,各地的鎮守太監都是蠢蠢欲動,而地方衙門則更加尷尬,內庫這裡,又少了一大筆開銷,這會兒可是有錢得很那。尤其如今這皇帝,也不好修仙問道,也不好營建園林,內庫中的錢糧,除了想建一些水泥小樓之外,大多都還花在特科體係的搭建上。
這些錢實實在在是撥下來了,且由廠衛來辦,敢於貪汙的人暫無從滋生,因此,體現在京城特科班這裡,便是他們充足的經費——尤其是采暖上,這些特科班的采暖、照明,都是和買地使團合作的,買地供煤、改造房屋,提升照明,雖然這會兒才是八月末,但坊間都是傳聞著,說是今年冬天,街坊裡最暖和的恐怕就是這些特科班了。
“等幾日的,等手裡你這身衣服縫好了,便讓你去。”
因此,這些家長們也少見地沒有嗬斥一心向學的頑童,而是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心不在焉地分派著,“到時候可得給我仔細著,若是撕破了新衣服,小心你的皮!——不成,要不我也去,親自盯著你!”
“啊,娘你也去?”
“不成嗎?我去了還省些柴禾呢——再說了,有誰說不許女的去不成?先生都是女的,我先不去,是家裡事多,冬日無事了,難道我還不能去不成了?”
這倒是真的,街坊裡的特科班,教授的都是頗淺顯的掃盲內容——教科書直接移用的就是買地的,不但不要錢,而且是麵向街坊所有住戶的,隻是之前成年人去的較少罷了。
畢竟,能在京城立足的百姓,多是有自己的一份營生,這些有工作的百姓,不論男女,平日裡都是忙忙碌碌,而有些在家不出去做事的婦女,也自覺自己便是認字了,又能如何,也改變不了自己的生活,這半年又趕上瘟疫,天氣也熱,根本不想動彈,也就是等天冷了去蹭個暖和氣,順便為家裡省點兒煤塊罷了。
“歐、歐!娘也一起去上課嘍!”
小孩子們快活的聲浪,穿透了小院半開的木門,傳到胡同裡,引發了一陣笑語之聲,纏著包頭的婦人,逐漸被吸引到了這戶人家附近,手裡的板凳放在了牆根下,一邊曬著秋陽,一邊高聲和還在屋內的婦人搭話了起來。“王家嫂子,你也上課去?我這也尋思著呢,等天冷了,我們這裡賣花的活兒也少了,不如就去上起課來——到時同去啊,咱們互相照應著,也免得被人臊皮了。”
“哎,要我說咱們就該一起,那些歇冬的男人們也得去,一屋子男男女女的,多不像話,咱們得坐在一處,彆被欺負了去,也不叫人說嘴。”
“到時候你家那小孩兒怎麼辦?離不得人的時候,還喂奶呢!”
“便坐在嫂子們中間,帶個鬥篷擋一擋,旁邊的人便見不到了——那講台雖高,好在先生是女先生,倒也不怕什麼,咱們這樣人家,窮講究什麼?”
“哈哈,坐中間,我們倒是無妨,可你們家大妹兒若是尿了、拉了、哭了,可就難辦!”
婦人們陸陸續續的笑談著,說的多是下個月去上課的事兒,還有些《國朝旬報》上的新聞,也有一二本就識得一些字的婦人,被央著說些報紙上看來的新笑話,這笑語聲傳入了隔鄰客棧的後院內,落入了兩個對坐大臣的耳朵裡,讓他們會心一笑之餘,卻也不無感慨:“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些小婦人,分明卻已知道廣府道陷落的消息,卻無一語帶到,豈非是可悲可歎哉?”
這話倒也不假,那婦人說的笑話,是最新一期《買活周報》上刊登的《父子牽驢》,這是個很好的笑話,發噱之餘也發人深省,二人之前還議論了一番,既然連這笑話都知道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廣府道陷落的事情?隻是百姓無知,並不以為此事和自己有關罷了。在這說話者對麵,坐了個年輕人,卻是為婦人們分辯道,“連今年冬天的煤球在哪還不知道呢,如何能強求這些百姓為天下憂?再者,此事或許還真影響不到他們的生活呢!”
這話是有些沒道理的,畢竟失土,尤其是失了廣府道這樣的熟土,對於朝廷來說,肯定是傷筋動骨的,彆的不說,就是財政收入都會因此減少,終究也會影響到百姓的生活,不過,這年輕人說得卻很認真,說完了這句話,又向對麵探聽道,“張大人,如今朝中對於‘如常遞解稅銀’一策,反響究竟如何?是否已蓋過了‘大戰’一說?”
聽他問起正事,張大人麵色一陣扭曲,似乎想到了什麼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過了一會,才歎氣說道,“何止啊,大洪,如今朝中除了這兩說之外,又興了一個新說法,叫‘半壁江山全數代管’說,這歪理邪說,居然讚成者不少!這件事,你可聽到了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