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低沉的敲門聲,立刻讓圍龍屋最外側的一排廂房都驚動了起來,住在這排廂房裡的往往都是未婚的年輕漢子,由一二沉穩而擅長拳腳的長輩帶領,起到一點值夜的作用,有些圍龍屋還會安排族人打更上夜,雖然過著樸素的日子,並不畜養奴仆,但從這些細枝末節的規矩來看,這些客戶人家,依然有祖宗千年流傳下來的那份大戶人家的氣象。
“誰?!”
圍龍屋大門上,一個用來瞭望的小門被打開了,一張臉警惕地出現在了瞭望洞後頭,卻在見到了熟悉的身形後鬆了一口氣。“七叔?怎麼這會兒回來,是路上耽擱了?”
“不是,本就是夜裡出發的,還不快開門?”七叔有些沒好氣,語氣低沉緊迫地說著,他話聲裡帶喘,“快,叫人去喊三哥、四伯他們,縣治裡發生了大事!”
確實,隻看他的行止,便可感覺一二了,雖說良山寨距離龍川縣並不遠,不過是五六裡的山路,但一般來說也沒有人乘夜打火把趕路的,不但費錢而且很不安全。眾人都不敢耽擱,一麵分人去內院叫人,一麵來了幾個人,咬著牙把沉甸甸的門栓推動,將沉重的門扉軋軋推開了一絲小縫——還有人去打茶水,而圍龍屋內進也有更多屋子裡亮起了朦朧的燭光。
“七叔回來了,是昂仔出事了嗎?”
“七叔!”
“老七!”
連續不斷的招呼聲,跟著‘七叔’匆匆的腳步一路追問過去,他都並不搭理,隻是在一個中年婦人有些惶然的詢問‘昂仔’時簡單地搖了搖頭,直到來到了族長居住的正廳內進,他方才止住了腳步,向著內堂的方向問了一聲好,“大伯公還沒睡?沒什麼大事,我和三哥他們商議就行了,您先睡吧!”
但是,內堂的燈火卻始終沒有熄滅,過了一會,一個七旬多的老者還是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從裡屋走了出來,“老七啊,走夜路辛苦了,不著急,慢慢說,我就是聽聽,嗬嗬……”
人雖然老了,但心卻還始終牽掛著兒孫們,謝七心中微歎,也不勉強,隻是和陸續披衣過來的族長謝三、謝四太伯等人打了個招呼,坐下便說道,“今日買活軍的使者去了龍川縣——前些日子,我們常聽到的旱地雷,原來是他們在收拾羅安寨那批寨子,為的就是清繳所謂的真老母教!”
當下,便把女使者在接風宴上的一番話如數道出,他的記憶力很好,幾乎都把話給還原了,不過其中有很多信息是謝三等人不太清楚的,因此不得不多次打斷,發祥出去講述買地在南洋的戰功,以及這些消息是否可信。
“南洋的事情,不會是假的,真的屠城了,還壘了京觀——我就坐在洪縣丞附近,洪縣丞說他還收藏有當時的報紙,席散後我去討來看了一下——上頭還有版畫紀念!”
正是因為洪縣丞收藏了報紙,謝七才清楚地肯定,買活軍的武力絕非他們所能抗衡,他喝了口白水潤了潤喉嚨,有些焦躁地道,“……那使者也是對我們和盤托出,羅安寨那一片,包括敬州那裡現在都肯定是有真老母教在的,我們這些寨子,就在附近,怎麼可能沒人信?就算真沒有,那也得交出一兩個來。我們幾次求問了,她說了實話——至少要兩個,如果能查出三個,估計就一定是可以過關的了。”
屋內的氣氛,一下就變得凝重了起來,謝三一邊聽一邊在裝煙管,這會兒終於慢悠悠地把火引子塞入煙鬥裡了,就因為這句話,他手一晃差點沒燒著自己,“三個!”
“是,但是哪三個現在還不好說。”謝七著急地講,“我們寨子還好就在城邊,我想必須得回來一趟,早一天知道那都是好的,席散後,我讓昂仔繼續混在學生堆裡打探消息,自己掏了幾個錢,開了城門便過來了!”
龍川縣因為一麵臨水,城門完全隻是個擺設,隻是起到隔絕陸路的作用而已。但隻要有一艘船隨時都可靠岸,因此城門的把守也很不嚴密,有時候在晚上都不完全關嚴實,花幾個錢就可以出城。謝四太伯沉聲道,“老七你乾得好!哪怕隻是早一刻知道,都有早一刻知道的好處。”
確實,在這一點上,住得離縣治最近顯然是有好處的。可惜的是,寨子在山坳裡,並不是買活軍使者去縣治的必經之路,否則他們早就收到消息開始做準備了。族長謝三這會兒也鎮靜了下來,先抽了一口煙,等到辛辣的煙氣把自己的腦子完全喚醒了,方才問道,“七,你常在縣城,消息靈通,說實話,咱們縣城裡真沒有真老母教?”
“說實話真沒有!彆說你們,就連縣裡,今日之前也就是洪縣丞這樣最有學問的人,對買活軍的事情知道得多些。除此之外完全沒聽說信了什麼靈驗的新神,真要有的話……那也是靠近羅安寨那邊的幾個寨子,玉水寨、白石寨那幾個寨子,在西北方向,距離羅安寨很近,有婦人心急求子的話,說不準有參拜這個!”
“那……這也就是兩個寨子啊,還得再多一個才行。”
謝三又抽了一口煙,“玉水寨那邊過來,最近的一個寨子,是吳寨?”
“是。”謝七也道,“我也想過了,實在為難得很,偏偏就是吳寨,不然我們也就直接推給靠近羅安寨的三個寨子,使者也就滿足了!”
龍川縣究竟有沒有真老母教,這完全是一件說不清楚,也查不清楚的事情,因為很可能真老母教在龍川縣,因為本地對買活軍的態度較漠然的關係,便換了一層皮來傳教,民間的教派便是如此,靈活多變、隱秘異常,說實話,謝寨的人一點也不相信龍川縣所有村寨都是清白的——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呢?上頭的使者,為了自己的前途顛倒黑白,這在眾人來看根本就不值得驚訝,反而倘若她一心為公,那才稀奇。
既然使者這裡擺出道道來了,而買活軍的武力也得到了洪縣丞的保證——這老頭子乾脆利落的投降,也是可見一斑了。謝三等人和洪縣丞還算是熟悉的,知道倘若不是買活軍的確棘手,他不會是這個態度。
那麼,謝三等人現在就不會去說什麼殺使者的事情了: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殺了使者,對買活軍來說根本沒什麼所謂,不過是兩個人而已,他們正好借此確認龍川縣的態度——美尼勒城都敢屠,未必不敢屠龍川縣吧?殺使者就等於是強迫全縣人民都得到了最差的結果。因此他們肯定是不會去想殺使者,現在要討論的則是在使者帶來的消息,劃下的規矩中,找到最有利於謝寨的選擇。
“吳寨那邊的人是怎麼說的?”
“我不知道。”謝七搖了搖頭,“事發緊急,席散後,我沒找到吳發郎就先回來了。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和白水寨的米九說得很入神。”
“那他們邊境三寨也是意識到可能會被當成罪寨,決定抱團自保嘍?”
謝四太伯立刻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吳寨和白石寨多少年不說話了,現在倒熱絡起來——都不傻啊!”
“是啊,能在縣城安身立命的,有幾個傻子……”
屋內一下又安靜了下來,隻有謝三呼呼地抽水煙的聲音:確實,能在縣城站住腳的,肯定是族中的富戶、能人,就像是能去縣學讀書的年輕人,也一定是族中相對最聰明的後生仔一樣。一群聰明人湊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把這個局盤得清清楚楚:使者要三個罪寨,而這十七個村寨中,所有村寨都想成為剩下的十四個,也都想迅速挑選出三個罪寨來——三個罪寨出現得越早,大家就越是安全。
如此,原本就混亂的村寨關係,現在更成為一鍋粥了——按照傳統,一般來說客戶村寨都會實行‘遠交近攻’的策略,這種策略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村落的發展總是伴隨著和鄰居的摩擦,除非是臨近的親緣村落,否則很容易出現吳寨和謝寨這樣的情況——距離比較遠,但關係很親近,同時和周邊鄰居的關係都不怎麼好。
但是,現在,局勢不一樣了,吳寨絕不樂見玉水寨和白石寨被打為罪寨,他們可不會天真地認為自己能置身事外,如果三罪寨的名額已經出來了兩個,那麼毫無疑問,餘下十幾個寨子都會聯合往吳寨身上潑臟水——證據,想要什麼證據不都可以製造嗎!大家都是客戶人家,平時吳寨喜歡拜什麼神仙,鄰寨一清二楚,往他們的小廟裡塞一個神像,難道很難嗎?
如此,玉水寨、白石寨、吳寨要結團自保,難道其餘和敬州府接壤的寨子,不會人人自危嗎?想到這裡,謝三猛然問道,“今晚東邊寨子的人都來全了?”
這麼問是有道理的,龍川縣位於敬州府西北,更偏西北方向的寨子,自然是以龍川縣為一個發展的節點,但靠近東南方向的寨子,他們那裡走出來的人可以直接去敬州府城,未必會反向走來龍川縣,如果今晚恰好沒有人在的話——那,罪寨的名額可不就有了嗎?
“雖說未必都有大人,但學生仔是有的——縣學那幫小子都借著敲殺威棒混到近處了,聽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說,他們一樣會設法給族裡報信,乘著那些寨子反應不及栽贓嫁禍的美事兒是注定泡湯了的。屋內的氣氛又沉悶了下來,大家幾乎都意識到了這一點:眼下,龍川縣恐怕要亂上一段時間了,圍繞罪寨名額,各寨隻怕是要各顯神通,甚至反目成仇,買活軍大軍還沒到,就先械鬥起來了!
水要渾了,天要變了,這由不得讓人憂心忡忡,一時間也很難拿出一個讓人安心的方案來,素有智多星美譽的謝四太伯,皺著眉頭一聲不吭,少見的沒話說了,或許對他來說,要跟上今夜劇變的形式還需要再消化消化,而族長謝三,抽完了一袋煙,也隻是憋出了一句乾巴巴的,“我們倒是不用著急——我們就在縣城邊上,動誰也不敢動我們寨子,不然縣裡的百姓能答應?”
確實,這話有一定的道理,因為謝寨優越的地理環境,若是把謝寨打為罪寨,那就等於是城關也不安全了,怎麼想城關到底還是比村寨要高級一些的——但這也不能說謝寨就完全安全了啊,畢竟這隻是一種說法而已,如果完全不做任何事情,萬一罪寨落到自己頭上了呢?也有很多彆的道理能說通——比如說謝寨在山坳裡,和縣城來往少,偷偷的信奉魔教,縣城居然真不知道……
謝七漏夜回到族中,本就是因為他自己完全想不出在這一灘渾水中能全身而退的妙計,見到三哥、四伯乍然也拿不出辦法,心中不由更加沉重,長歎了一聲,搖頭隻是不語,想要告辭去休息,卻又不甘心,屋內氣氛正是低落時,卻聽得屋角有人吭、吭地咳嗽了幾聲,謝太公拄著拐杖要站起來,他心中不由一動,忙上前畢恭畢敬地扶住了謝太公,道,“太公,您老人家可有高見?我們都是洗耳恭聽!”
謝太公也不推辭,被謝三和謝七扶著,在原本謝三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又閉目尋思了一番,這才歎息道,“那個女使者,真是好狠辣,一條毒計,全是陽謀,攪動得滿縣裡是動蕩不休……你們既然在宴席上沒能團結一致,把她給頂回去,今夜過後,想要團結一致對敵,已經是絕無可能了……”
眾人聽聞,都是一呆,這才想到還可以十餘村寨團結在一起,和女使者討價還價——謝三、謝四太伯不免都有些恨鐵不成鋼,仿佛他們如果在場一定能反應過來,謝七卻是囁嚅著把話吞進了肚子裡:他認為謝太公還是小看了買活軍的武力了,這大概也超出了他的見識,在那樣的威壓下,眾人團結一心根本是不可能的選擇,誰都知道絕對有人會膽小地先行背棄,甚至反而還把聯盟當成討好使者的工具,所以在場的眾人不是愚笨,反而是清醒地意識到了局勢,這才從頭到尾都沒人想過村寨聯盟的事情。
不過,這會兒用得上太公的智慧,就沒必要駁長輩的嘴,因此他並不做聲,隻是恭敬地聽謝太公繼續說道。?“計議了這許久,你們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淪為罪寨,保住家業,其實……這是還沒聽懂那女使者說的話啊,七仔,你把那句話再說一遍,什麼圍屋的形式……”
“哦哦——”謝七的記憶力的確不差,一聽就知道,太公說的是哪一句,便忙背誦了起來,“圍屋的形式,非常易於滋生魔教信徒,而且不利於我們買地對於村落進行細致管理,實現村民混居,令行禁止的目標——”
“是了,響鼓不重錘來的嘛,後生仔,聽話要聽音——就算不是罪寨,那又如何呢?家,遲早要分的,圍屋也是保不住的,因為圍屋‘不利於買地對村落進行細致管理’——這個意思,族權不能大於官權,不管怎麼樣,就算是清白寨子也好,難道就能不分家了?”
老太公在昏暗的屋舍裡,用發花的老眼,仔細地端詳著隱藏在黑暗裡的雕梁,他又長長地歎了口氣,幾乎掩不住心中的不舍,手指也摸索著那使用了百多年,連一絲裂縫都知道有多長的桌麵,幾代人建立起來的基業——
但是,他很快又甩掉了這種無益的惆悵,而是以淡然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最差的結果是罪寨,最好的結果是積極分家的清白寨子——這身份你是在都要領一個的,不想做罪寨,那就直接把積極分家的清白寨子認下,不就不會是罪寨了嗎?傻!一整晚的宴無好宴,其實戲肉就在這句話上,眼睛盯著彆人看乾什麼?看自己!”
“明早,老七你就帶著四弟進城去見使者——去和他談!”
“談……談什麼?”
“談分家的條件,談我們怎麼走,怎麼分,怎麼遷徙——明日一早起來,族裡去祠堂開會,我和老三一起,把分家的思路先理出頭緒來,等你們回寨,立刻分家,立刻動身!”
“——我謝寨不想做罪寨,那就做第一個分家的清白寨子,我們離城最近,反應最快,這第一個寨子的名頭,誰也沒法從我們這裡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