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說到了真老母教,那麼,龍川縣眾耆老的心可就是安安穩穩地往肚子裡放了——倒不是說龍川縣這裡的漢客,就不迷信崇拜了,而是這片山區的確沒有崇拜真老母教的,總體來說,漢客對於老母教、白蓮教就不像是彆處那麼崇尚,而真老母教存在的前提,其實是對於‘假老母’的不滿,也就是說,起碼要知道謝雙瑤這個假老母,才會去信奉真老母教,龍川縣這裡連買活軍都隻是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呢,更不用說憎恨假老母了!
是以,彆看龍川縣的山區和閩西相距不遠,也就隔了羅安寨那片區域百裡有餘,但因為彼此往來逐漸稀疏的關係,在羅安寨也隻是略微剛開始發酵的真老母教,根本就沒往這傳——倒是可能在敬州府發酵,畢竟,敬州那邊是大城市,龍川縣這裡的父老,也是本能的認為,不論是好事壞事,隻怕都是發生在那裡的。
因為有了這樣的一份篤定,大家的心還算是穩當的,聽著女使者形容真老母教的種種作為,也是隨之咋舌,都是當故事來聽的。隻有洪縣丞神色嚴肅,隱隱透了憂慮,眾人都佩服他的見識,有些會聽官話的,便借著男使者翻譯時的空檔低聲問道,“洪大人,既然已經順服了,為何還如此憂慮?”
洪縣丞低聲道,“女主性烈,僅僅是因為數十年前的排華往事,便把弗朗基人全都處死,此次真老母教既然迷惑客戶人家,組織作亂,隻怕我們敬州府,要動蕩好一段時間了,大族大姓想要全身而退,隻怕很難……”
這件事,按照女使者的敘述來看,應當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雲縣的消息還沒傳到龍川縣再正常不過,不過,廣北的異動龍川縣的人也並不是一無所覺,現在看來,廣北的動蕩也就有理由了——買活軍的女君,被行刺之後勃然大怒,不但把侵入買地的暴徒全都殺死,而且還要倒逼到廣府境內來,仔細梳理,把真老母教連根拔起,所有黨羽全都一律處置!
不論最後這件事在執行上是如何落地的,主政者的決心,也不免讓人擔憂色變——真老母教的人倒黴不倒黴,龍川縣的人漠不關心,但他們逐漸意識到,連根拔起,意味著他們要開放圍屋給買活軍的官兵搜查盤問,倘若不配合的話,那恐怕便會被直接打為真老母教的黨羽,充做了買地軍隊的功勞!
就這,還是絕對清白的龍川縣,大家都可以擔保,自家的子弟絕沒有去參加真老母教的,敬州府那裡呢?若是那裡真有百姓不清白,隻怕敬州府要掀起的狂風暴雨,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了!
也不怪眾耆老的反應不如洪縣丞快——一則,今日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有些來不及消化和反應的;二來,他們再能,多關注的也都是眼前的一畝分地,不似洪縣丞,一直和敬州府的朋友有書信來往,時不時還捎帶來一些‘報紙’仔細閱讀,這件事其實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隻是這報紙既然不是朝廷出的東西,自然也不便宣揚,洪縣丞自己不說,誰會去自討沒趣地問?好日子不過,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嗎?
在這樣的山區縣城裡,經過數百年的光景,沉澱下的生存哲學是十分明確的——絕沒有必要給自己惹事,明哲保身,經營著自己山寨的田地才是正經,就算多了解了買活軍的事情,了解了天下的大勢,這又和龍川縣有什麼關係?難道,買活軍還能來這裡不成?
反而還可能會因為過於靈活,惹來上官的不喜:不管京城對於《買活周報》的流通持什麼態度,在龍川縣這裡,都不好使,管用的是洪縣丞本人,以及敬州府對於《買活周報》的態度。隻要他們沒有力推,那麼,龍川縣的紳士們,絕對不會向洪縣丞打聽報紙上又刊登了什麼消息的。
既然如此,積年累月下來,他們對外界的了解,就遠遠趕不上洪縣丞了,現在要補的課實在太多,便連憂慮都是滯後的——隻是一旦泛起,便洶湧得厲害:自古以來,改朝換代,那就是人命如草芥的時候,若不然,他們客戶的祖宗是如何南下的?若是不被卷入什麼風波還好,眼下軍隊就在百裡之外,倘不能從嫌疑中洗脫,那就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自然了,圍龍屋也是他們的屏障,真要怎麼樣了,也不是說不能帶走一些敵人,但那完全是被逼到絕路,無法可想的時候才有的念頭,客戶人家說到底還是老實本分過活的人家,不怕事,但也不願惹事,麵對買活軍這樣連弗朗基人都是隨手可滅的龐然大物,又無新仇舊恨的,第一個念頭自然還是要設法斡旋,爭取被認定為順民,從風波中脫身出來,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使者大人,老朽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我們龍川縣治下絕無信奉真老母教的惡徒啊!”
“是啊是啊,使者大人,廣北的風波,我們也隱約有所聽說,但這和我們龍川縣村寨毫無關係!您明察秋毫,還請您代我等向上稟報啊——”
“不錯,我等都可以配合查驗的,族中子弟若有敢信奉真老母教的,立刻逐出族譜!”
“我們這裡都是信羅文老仙的!”
和一開始的試探心態不同,這會兒,大家對‘買活軍要來’的事情,沒有那麼麻木了,不再是事不關己,當故事隨便聽聽,而是把買活軍的赫赫武功同自家聯係在了一起,也都急於從使者那裡,得到對於將來的一絲信心,一點擔保。對使者的熱情,也不再是那樣浮於表麵,而是透著焦灼。紛紛向女使者訴說了起來,這會兒他們倒是不在乎女使者做主,男使者佐貳這讓人詬病的事情了,會說官話的直接對女使者說官話,不會說官話的才請男使者轉達——光他自己聽到可是不行,得和說話算數的那人溝通。
“諸位的話,我當然相信。”使者大人不得不再把手往下壓,這才止住了眾人亂糟糟的說話聲,她大聲說道,“我也是從驛站一路走來,發覺龍川縣因偏離敬州到長汀州的水陸官道,消息比較閉塞,對於買活軍幾乎是一無所知,就更談不上信奉真老母教了——”
這話一出,大家都是鬆了一口氣,也有些人已經喜笑顏開,認為女使者果然慧眼如炬,完全可以說得上是巾幗英雄,才來龍川縣便立刻看穿了龍川的閉塞,不過,還沒等他們阿諛奉承呢,女使者又是話鋒一轉,麵露難色,道,“但大家也要知道,從地圖上看,龍川正處在長汀到敬州的沿線上,據我們所知,真老母教在敬州是有壇口的,隻怕軍主未必相信龍川縣沒有參與其中……”
“多少都要抓一些信徒充數,才能算是有些成果,把龍川縣給澄清了一部分,若是一個人都沒有,我交不了差不提,對龍川縣來說,也未必是什麼好事,隻怕闔縣都被當成藏汙納垢之地,那,後續的處置——”
雖然是素昧平生,今日第一次相見,但說起話來,女使者仿佛是推心置腹地在為大家打算,眾人不論是否相信,也都是做出感動模樣來,仿佛一切全都要依賴使者的照拂了。這回,也不用洪縣丞捧哏,鄰桌已有那被推舉出來的百姓代表,高聲問道,“天使大人,可否告知我等,軍主是如何對付廣北那些犯事的村寨?!”
這也是百姓們最關心的話題了,眾人一聽,都是眼巴巴地望著兩個使者,女使者猶豫片刻,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如實道,“那些閩西寨子,既然藏汙納垢,敢和這樣的魔教信徒往來,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了,閩西自然是不必說了,所有的客戶寨子,全都是毀屋分家,族裡若有信徒的,要嚴肅問罪!便是僥幸無罪,合族也必須分家遷徙,近親之間,必須相隔千裡以上,剩下的寨子,用藥火炸成廢墟,所有匾額一概不許帶走,熟地交給土番耕種……現在土番的吊腳樓已經蓋起來,秋稻的種子都已經撒下去了!”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都是大嘩,不少人嚇得跌到了地上,也有人霍地起身,仿佛就要怒喝什麼,但卻終於是沒這個膽量似的——這樣的結果,他們怎麼接受得了!
“安靜,安靜!”
這一回,洪縣丞怎麼竭力呼喊,都無法止住騷亂了,還是遠處竊聽的學生們機靈,趕緊拉著看管阻攔他們的衙役,飛跑到街頭的縣衙,取了公堂裡的殺威棒來——那衙役本來也用了八分的心思在偷聽,阻擋得不算堅決,這會兒一拉就走,取了十幾條殺威棒來,和學生一起把地上一頓好敲,口中喝著‘肅靜’,這才逐漸安靜了下來。
那女使者遠遠對著他們點了點頭,便又續道,“這還不算是最差的——至少大家的性命是都留下來了,廣北那些膽敢入來擄掠的寨子,男丁在閩西這裡就被全部殺死了,餘下的女眷也要去做苦工,又有膽敢抵抗大軍的,那就直接炸毀寨子,成年男丁,一個不留,全部處死!土山寨便是如此,不但分出人丁去閩西劫掠,而且還敢負隅頑抗,便直接炸屋伺候,那藥火爆炸時,光是倒塌的屋舍,就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天爺啊!”有人驚叫了起來,“怪道前幾日我鄉裡來人了,說這些時候怪得很,有時候白日山頭打雷,一聲聲的又無語,難道竟是——”
“便是藥火在炸屋了,”女使者點了點頭,嚴肅地道,“大家可千萬不能小看了藥火,那東西真不是鬨著玩的,便是沒有看過《買活周報》,當也聽說過紅毛炮的威力罷——我們買地藥火的威力,要比紅毛炮更上了幾層樓!”
這話是萬沒有不相信的道理的,因為紅毛炮的厲害,是數十年間陸續經過韓江傳來的奇談,這些客戶寨子,多少都是和敬州有親戚關係,而這關係就能聯係到那些下南洋去討生活的客戶們,他們說起海上紅毛船艦的厲害,個個都是咋舌,而這樣的紅毛居然還被買活軍給屠城了!可見買活軍的武器又是多麼的威猛——再看洪縣丞的表情,就知道隻怕連朝廷都畏懼買活軍的藥火。這些鄉紳——鄉巴佬士紳們,一個個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對於前程已陷入了無限的絕望和茫然中了。
“難道除了分家遠遷、人毀寨亡之外,那些清白寨子,就沒有彆的結果了嗎?”
到底還是有人不甘心的,也是倔強地問著,隻聽那發顫的聲音,便可知道他的情緒也是到達了極限,倘若真的又得到了一個負麵的消息,真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事來了!男使者大概也意識到了這樣的情緒,有些謹慎地看了看四周,又請示般地望了女使者一眼,女使者倒是神色不變,點頭道,“有!清白寨子,自然也有清白寨子的辦法!”
絕處逢生!眾人才剛是消沉的情緒,一下又昂揚了起來,都是急切地望著女使者,等待她的下文,女使者道,“清白寨子中,最好的例子就是羅安寨了,羅安寨大家都是知道的吧?”
相聚也不過就是百餘裡,怎麼能不知道呢?便有不知道的,私下問一問同樣姓羅的客戶,親戚連親戚很快也有了個大致的印象。女使者便介紹起了羅安寨的事情:“他們的確是沒有參與劫掠,寨中也無人信奉魔教,又知道,這圍屋的形式,非常易於滋生魔教信徒,而且不利於我們買地對於村落進行細致管理,實現村民混居,令行禁止的目標,因此主動願意分家遷徙——這種遷徙,就要寬鬆得多了,也不必親人遠離千裡,隔個五十裡就行了,如果是願意去艱苦地區落戶,還能得些銀錢和政策的補貼呢!”
——第一,圍屋是必毀的,種結果都不能繼續住圍屋了。第二,家也是必分的,種結果裡,都是按直係血親分家,也就是說,一個人隻能帶走生自己的和自己生的,其餘堂親不說,就是親兄弟姐妹都不能分成一戶,差彆隻在於近親是否可以分得比較近,罪寨遠離千裡,清白寨子則可以一個在龍川縣安家,一個在五十裡外的村子裡落戶……
不要說鄉紳們顢頇,和切身利益相關,又說到熟悉的事情時,他們的理解力絲毫不亞於洪縣丞,立刻就梳理出了種結果——並且在前兩種結果的對比治下,他們認為這種主動分家,近處開枝的結果相對肯定是最好接受的,雖然要毀去圍屋也是極其重大的損失,但比起合寨被屠,那肯定還是這種斷尾求生的辦法好些。
“家匾能帶走嗎?”還有些人關心的是更加偏重精神層麵的事情,極其急切地問著。“那些主動分家的清白寨子——”
“隻要是主動分家,而且的確清白,分家時各族人也沒有異議,那圍屋裡的所有東西都可以帶走。”女使者道,“羅安寨的寨主羅華,就主持著分了好幾次——從羅安寨到龍川縣這裡,一路上的寨子,有罪的不說了,清白的多數都是這麼分的,他現在就在中軍,若是你們想要分家,我這裡倒是可以寫一封信,快些送回去中軍搶人——敬州這裡,縣治都是有使者過去的,若是彆的縣也有寨子要分家,把他先請去了,我們這裡可就來不及了。”
任何事情都是怕搶,眾人雖還沒下定決心到底該怎麼做,但聽她這樣一說,也都先焦急起來:不管最後如何應對,把人先請過來不會有錯的。當下便有人要請女使者修書一封,隻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女使者又是一擺手,把他們的話給堵住了。
“不過,醜話也要先說在前頭,”她似乎是有些為難,蹙著眉頭想了一會,方才下定決心,有些歉疚一般,徐徐道,“雖說我這裡初步看來,龍川縣這裡似乎的確沒有真老母教的信徒,各寨應該都還清白,但這隻是我一人的想法,隻怕,在執行上,最後不會所有村寨都能按清白寨子的辦法來辦理——這一點,要先和諸位打個招呼,最後要認定幾個罪寨,還要看其餘縣治的結果,但一個罪寨都沒有認定,那肯定是不成的!當真是交不了差的!”
雖然相信大家都清白,但卻不能給清白的大家一個清白的結果?這、這——
“好了。”
就這麼接連著一番演講,把大家的食欲全都打到了泥裡,便連雞鴨煲都壓根無心享用之後,女使者又換出笑臉來,輕快地拍了拍手,非常強行地終結了這個明明還留有非常多疑惑,極為要緊的議題,若無其事地說起了彆的。
“除了追查真老母教之外,我等來到這裡,自然也不是沒有彆的事情要做,這就是要把各行各業的諸位都請來的緣故了——既然廣北山區,極易滋長魔教,我們就受累為敏朝代管了,接下來除了追查魔教之外,還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要疏通航道,重新恢複韓江的水運——”
副桌上,立刻有個原本在震驚看戲的漢子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杆,仔細聆聽了起來,在鄉紳們目瞪口呆的凝視之中,女使者對這漢子微微一笑,半扭過身子,對著副桌繼續吩咐了起來。
“第二件事,要發展生產,把貿易重新興盛起來;第件事,振興農業,引入高產稻種和農學培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