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東西穿在身上,真能入水不濕,比油衣還要更有效用?”
“若是如此,當真是仙器一樣的東西了,老朽也有幾個親戚是漁家出身,這漁民寒苦啊,三十五歲之後還能上船的,都是極少數了,就說咱們今日這船家罷,三十歲已經算是大齡,常在漁船上,風吹日曬不說,水汽太重,關節變形,一遇到陰雨天氣,真是苦不堪言啊。”
“是啊,是啊,彆說漁民了,我等常行路的人,也免不得受潮,風濕這東西,得了以後,那股滋味也隻有自己知道。往年出行,雖然也有油衣、蓑衣穿,但要說入水不濕,那是不能的,最多也就是擋雨罷了。潮氣無法完全阻擋在外,這防水尼料,還真能做到入水後身子乾爽如初不成?真要這樣,那我看農戶家也是用得著的。”
“那是,哪年挖藕、插秧,用不著這東西?三月插秧,水和長了刀子似的,剛才這小曹哥兒說了工作保健,我看這就很適合工作保健的概念嘛!減少工作中受到的痛苦,還有對健康的損害——可不就是這個理兒嗎?”
如果說,敘州考察團的身份,還不足以讓船艙中的乘客動容的話,那麼小曹談到的工作保健、防水尼料,那就真的點燃了船艙中所有乘客的談興了,船艙中的氣氛,立刻進入了大家最喜愛的環節——有大拿出沒,向他們介紹領域內最新的進展,說不得多少還能得到一些尚未公之於眾的發現,商戶從中能發覺商機,吏目也能開拓見識。這種旅途經濟,也是很多人購買貴價車票的動力,起到了一個突破固有交際圈的作用。
所以,買地的旅客,是很喜歡彼此攀談的,而且毫無疑問,比起遠在千裡之外,旅途崎嶇難行,又基本上被鄉黨完全占據的敘州,人們更關心的還是雞籠島、南洋等地的消息,買地的活死人們,對於京城開考女特科的關心,遠遠不如去雞籠島的補貼今年定在多少錢,下南洋的話,選擇哪個目的地更好——包括他們對於防水雨布的興趣,除了自己的使用以外,更大的點還在於:
“這個橡膠樹,我們買地除了雞籠島之外,真就沒有地方可以種了嗎?”
“之前看報紙,也有看到號召去南洋開展橡膠林種植的,當時老朽也是拿捏不好這東西到底能賣上多少價錢,小哥能否賜教高見?橡膠這東西,現在當然是物以稀為貴了,您看將來五六年之後,售價大概能穩定在多少——現在這麼一件衣服,恐怕得要五六兩銀子吧?”
如果算上成本,五六兩怕都是不止,其實這也是這種工作服的缺點所在了:一般會穿這種衣服去乾活的人,是拿不出這麼多錢的。但要說把橡膠雨布做成一般的雨衣,那除了一些風流兒願意花這個大價錢去掐個尖兒之外,其餘老成人家難免會把橡膠雨衣和油衣比較——
蓑衣暫且不說了,這個是平民百姓也能穿得起的東西,有錢人家也可以用桐油進行處理,使其更加防雨。這裡說的是用絲綢浸油製成的油衣,這種油衣以京城竇氏所製為最佳,如果是用絹綢夾雜哆囉呢來做,一件油衣賣三兩銀子是不算貴的。
普通殷實人家,用麻布抹油來做,一件數百文,細心嗬護的話也足夠穿個十幾年了。穿起來十分輕便,和蓑衣相比,優勢是很明顯的,那就是漏雨的地方很少,不像是蓑衣,主要是采取一層層鋪排的辦法來防雨,動作大了,總感覺雨滴會順著蓑針流到衣服上,帶來若有若無的潮氣,竇氏的油衣,如果能買到正品的話,至少頭兩三年內,在普通的雨勢中,可以真正做到‘油衣無漏’,這不是太大的問題。
兩三年後,或者是遇到大雨了呢?這就不太好說了,糖代還留下一個典故,是和皇帝有關的諷諫故事——皇帝遇雨,問從人左右,‘油衣若為得不漏’?可見,即便是皇帝穿的油衣,一旦遇到暴雨,也一樣會有雨滴順著油跡沒那麼厚實的地方,或者是陣腳的疏漏處滲透進來。
如果橡膠雨衣的價格,和油衣差不多,但能做到不漏的話,那麼,舟中的商戶,便認為橡膠林是很有前景的東西了,不管它能否派上彆的用場,至少現在,很值得湊一些錢,拚湊一船人,組織他們去南洋耕種,順便還能吃吃官府的補貼。倘若雖然也漏,但漏得不如蓑衣多,價格又比油衣便宜的話,他們也還是有投資熱情的——不過自然不會有前一種可能多了。而其餘人則隻關心一點,那就是有沒有一種衣服,能讓他們在下雨時完全不被雨淋到——雨衣會漏而雨傘擋不住斜雨點,倘若有一件雨衣能把遮蔽的地方全部護住的話,那麼,隻要價格能夠承擔,他們也是很有購買欲望的。
“這個東西是不會漏的!”
這就搔到小曹的癢處了,也使得他完全忘卻了人際關係上的煩惱,眉飛色舞地和大家解釋了起來,“橡膠這個東西,隻要找準了溶劑,那實在是好,如果有性狀更穩定,更純的橡膠,可以派上的用場可太多了,遠不止做輪胎、雨衣和幾個球那麼簡單——當然這些也已經很了不起了!
就說雨衣吧,它為何不會漏呢?因為橡膠塗層是不存在針腳的,彆看我手裡這批布,似乎是布料,但隻是在製造樣品而已,實際上它也可以在衣服做好之後刷在外麵。如此便完全沒有針腳漏雨水的問題。這是蓑衣、油衣都完全比不上的。”
“再說連體工作服,這個的確對農民,尤其是要挖藕的農民來說是極好用的,隻要他們的深度不要超過連體服的入口,那就幾乎不會進水,而且寒冷天氣中還可以起到保暖的效果。同樣,纖夫——纖夫如果穿著水鞋的話,在江邊行走,來一雙高筒雨鞋,就不用赤足泡在冷水中啦!”
他提到了纖夫,自然是因為剛才謝金娥和小曲說起了自己此次外出的見聞,她對三峽纖夫的描繪令小曹很動容,不知不覺就加上了這麼一句。實際上,買地現在的纖夫已經很少了,因為買地很熱衷於興修水利,疏通航道是一個,對於一些險峻枯水的地方,他們還通過修築小水壩來調節河流水位,再加上這幾年南方多雨,閩江航道條件又很優越,買地是不太需要纖夫的。
他的這點善意,似乎被謝金娥給完全領教到了,她因此含笑對小曹點了點頭,“那至少也是幾年後的事情了,橡膠的用處太多了,現有的產量實在是完全不夠那。”
她在雞籠島做吏目,對於雞籠島的橡膠種植肯定比彆人了解得多,幾個商人便又轉而向她請教,他們久想去南洋看看,但認為去南洋做生意,已經不是很好的時機了——現在下南洋已經蔚然成為一股潮流,但是,生意總是要有來有往的吧,南洋那邊出產的貨物,以寶石、礦產、象牙、木材為主,這些東西,礦產是走量的,不是小商人能碰的東西。
而寶石、象牙、木材,在買地銷路不佳,或者可以說賣不上價,甚至就連敏地的需求都沒那麼高了——人們買這種奢侈品的預算終究是有限的,再加上現在敏地政治動蕩,大家大族無不自危,這種時候就算是有閒錢,有消費的,買點買地的奢物不好嗎?
花露水、沐浴露、香水、座鐘、木輪自行車……哪樣不比寶石更吸引人?就是轉手,價格都很□□甚至還能賺錢。如此,哪還有錢去搞費時費料,而且轉手麻煩的大件家具?要知道家具總是要和房子綁定在一起的,而誰知道買活軍什麼時候打過來?到時候,這些家具說不得就是你家有錢的罪證!若不想惹禍上身,說不得還不是得一把火燒了,這要買的是買活軍的奢物,還能憑著這些東西和買地攀攀交情呢。
如此一來,老生意是不好做了,新生意嘛,雖然也不是沒有,但那都是走量賺錢的東西,適合能自己買船的大商家,譬如運米北上,走一趟的利可能很薄,但做成長久生意的話,年內,船錢、人工錢能賺回來不說,結餘也有一筆可觀的利潤。
還有,製糖業——這個是賺錢的,而且是極其穩定的賺錢,但製糖業需要從買地的機械廠運蒸汽機過去,這個承運的活計,也是賺錢的,但都不是小商戶能賺的錢。小商戶們仔細想下來,能做的生意並不多——去開甘蔗園倒是個不錯的想法,找幾個田師傅合股,他們包路費,出苗錢,打通關節,南下後招募土人,在呂宋開荒種甘蔗,之後賣給美尼勒城的糖廠,做個原料供應商。
衙門打下美尼勒城,吃下了最肥的一塊肉——美尼勒城所有的積蓄,現在都在他們手裡了,當然還有呂宋的重要礦產,也是他們主導在開發,但衙門也不可能麵麵俱到,總是需要有人來為他們做事,於是,大商戶因此應運而生。
譬如說山陰的範家,他們有開礦和管理礦山的經驗,這些人才是買地急缺的,現在衙門在南洋投入的管理人手,根本就不夠他們把每一處都照顧得細致,而即便是重刑犯也更願意在買地服刑,想要找人來開礦是很難的——自願下南洋的活死人,有很多事可以做,買地也不能強迫他們去挖礦,畢竟這活的苦實在是太非人了,而且在買地,挖礦等於服刑,這個職業有很強的負麵感,大多數人都十分抵觸。
礦山這樣的大東西,範家的商社來承包管理,他們不但每年要上交管理費、保護費,而且還要承擔起教育礦工的責任——範家選擇了和知識教合作,把知識教的信仰引入到礦工裡,引導礦工們通過學習知識超度自己:隻要通過初級班的考試,就能當管理,不用再下洞了,合同期滿之後,還能換一份工作。
哪怕是下洞的礦工,範家也保證他們一天三頓有米飯吃,而不是隻能吃些自己采摘的果實填肚子,這樣的寬大,引得呂宋的土著礦工們,紛紛從藏身處出來投奔他們。而這私下流傳的故事,也給小商戶們打了個很好的樣——土人並不都是無法溝通的野獸,隻要有鞭子、美食和充足的教育,土人還是可以為他們所用的。
如此一來,對於墾殖南洋的信心就樹立起來了,接下來則是項目的選擇——甘蔗固然是旱澇保收的東西,但說實話,可以產糖,可以種甘蔗的地方太多了,就算是北方也有甜菜種。糖的價格是很穩定的,去開甘蔗園,辛勞是肯定的,但收入卻眼見得隻有這麼多。未免讓人有些雞肋般的感覺,反而是橡膠、棕櫚這兩樣東西,讓人不由得就很心動了。
“油棕……這個東西我們也是很想種的,不知道這東西在雞籠島的產量是如何呢?之前也有聽說,說一畝地能產五噸油——倘若如此,那豈不是幾年內,油的價格也可以降下來了?”
也有商人向謝金娥打聽著油棕的事情,這也是近年來很熱門的一種作物,而且熱門的時間其實比橡膠樹還早一年,因為這東西種下去兩年就開始收獲了。雞籠島的油棕樹還在擴植周期,但是,棕櫚油已經不如前些年那麼緊缺了,炸物的價格——尤其是炸素菜的價格逐漸下降,這就是很好的例子。炸葷菜的價格也跌了,但跌得不太多,顧客們的感受不強,因為葷菜的本錢還是比較高的,一時半會降不下來。
小曹就在《吏目參考》上看過一篇文章,是他仰慕的佘四明大師寫的,佘大師以炸蔬菜的豐富,推出了棕櫚油價格的下降帶來的物價波動,同時預言長期來看,油價會隨著棕櫚油的豐產而不斷下降,對畜類養殖造成衝擊,因為所有產油物的利潤,都會隨著油品總成本的降低而跟著下跌。佘四明一時興起,列了一個不成熟的公式,他認為,在現有基礎上,油棕產量每增加十倍,油價就會下跌5。
尤其是豆油、菜油類,同為植物油,受到的衝擊是最大的。一直到油價最終逼近棕櫚油的生產總成本為止,而隨之而來的,將會是油在飲食中的極速普及,以及油燈對蠟燭業的衝擊……油,將很快不再是百姓生活中高不可攀的東西,甚至因為油價的下跌,還能帶動豆製品的價格也跟著下跌,蔬菜的價格也更加便宜,這是油棕樹極高的單位產量帶來的全方位產效提高。
對小曹來說,這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而且他可以肯定,至少九成九以上的買地百姓是看不懂的,這也是為何它被刊登在《吏目參考》上,小曹甚至有一種曲高和寡的感覺,因為當時他看了這篇文章之後,在化學專門學校裡到處找人來討論,可很多人並不關心這些,他們隻一心想著自己沒做的實驗。但今天,在這艘船上,小曹詫異地發覺,反倒是這些商人們,對於這篇文章也非常的重視,甚至於可以說是完全吃透了它的數據,因為他們對投資油棕,最猶豫的一點,便是對油棕的長期盈利能力表示憂慮。
“這個的生長周期,我們從田師傅那裡聽說了,能有近20年,就等於是把一塊地占住了20年——一旦種下去就不能輕易更改了,否則人力也吃不消……20年的資金占用,需要的是長期而且穩定的市場價格。”
和小曹搭話的商人姓陸,是臨城縣人,或者說,他現在住在臨城縣,至於說他之前是哪裡人,這個其實已經很無關緊要了,因為買地的人口總是處在搬遷之中,流民從外地遷徙過來,住上一段日子,通過耕作養活自己,融入買地,然後各奔前程,有些人去南洋有些人去雞籠島——他們開墾過的土地總也不會浪費的,源源不絕的新生人口等著填補這兒的空缺那。
陸老爺便是從外地搬遷過來的小商人,在臨城縣住了五年,結交了一幫不錯的朋友,也積攢了一點身家,更重要的是他自學通過了買地初級班的考試,現在中級班裡也有幾個學科在繼續進修,他非常喜好政治課,尤其是其中牽扯到經濟的部分。
“需求決定價格,所以,糖、油、橡膠的價格,都由需求決定,判斷長期價格走勢,就是判斷長期的需求走勢。”
一個三十多歲,穿著還留有敏朝餘痕——還戴著襆頭,言行舉止時而讓小曹想起他那古板大伯的商人,卻是滿口買地特有的術語,這感覺其實滿奇妙的,不過陸老爺自己肯定沒有這個感覺,他慎重認真地請教小曹和金娥。
“曹先生、金娥小姐認為,以二十年的尺度來看,這種植園,到底是種油棕好,還是種橡膠樹來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