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走過船的人,對於纖夫是不可能陌生的,這一行在有水係的地方一向是人多勢眾,是一股不可小視的江湖勢力——纖夫和農戶一樣,也不是說做就能做的,拉纖時如果不能順著水流、風向使力,不能和隊伍協調,就算力大無窮也往往隻能添亂。
一般來說,一隊纖夫都需要一個有威望、力氣大,腦子靈活的頭領,做出人員上的分派,還要有數名身手敏捷、身材相對輕盈靈活的機動人員,隨時整理繩索,如果繩索在江水中打結,他們還要負責下水解開繩子。等到繩索捋順了,他們再拿起邊上的繩子,通過口號進行力度調配,還有方向上的調整,不能不說,拉纖實在是一門技術活呢!
不過,大多數時候,河岸兩邊的纖夫,多還是在平地裡成群拉拽,譬如客船,客船是較輕盈的,五六人就可以拉得動,甚至在很多時候可以直接靠漿板擊水前行——拉纖在很多時候,隻是水文條件複雜,漿板擊水無法前行,隻能在原地打轉甚至會被衝走時的一個補充,完全靠拉纖通行走完全程,這是不可能的,估計也就隻有皇家船隊前行時,會有這樣的手筆了。
一般的客船,五六人便可拉動,在大多時候都可以靠劃槳前行,隻有少數險灘需要拉纖,一般也都有本地的纖夫在附近,若是貨船,那就不一樣了,有些沉重的貨船,需要數十人,甚至上百人才能拉動,船沉,吃水也深,客船能過的地方他們未必能過,需要纖夫的場合也多,因此,貨船往往是成群結隊的行走,一個船隊要養著數十纖夫。
如此到了險灘,這些自養的纖夫,和本地的纖夫一起,輪流拉拽貨船過灘,所以這時候客船、貨船是分開的,因為貨船行走速度要慢得多,客船幾日就過去的險灘,貨船要等纖夫輪流拉完纖才能開拔。如此循環往複,若是光靠本地的纖夫,人手是絕對不夠的,力氣不足,滿船的貨物就得抓瞎擱淺,便是有纖夫,倘若在河水淺的時候,貨船觸底了,那也沒有辦法,有時候得等到河水重新漲起來,才能重新動身。
生活在靠水地方,又自己坐過船的人,隻要稍微有些見識,對於纖夫的種種肯定是相當熟悉的,但即便如此,他們最常見到的也就是在平地成群拉拽船隻的纖夫,如此刻一般,兩兩,遍布在兩岸絕壁之上的景象,當真也是前所未見!
一時不免都發出驚呼之聲,老艾指點著對他們說道,“從南津關出來往上,一路險灘,有些地方靠槳一點用也沒用,江中漩渦多、暗湧多,若是陷入漩渦,隻能不斷打轉,等著翻船。而且船底礁石林立,比刀子還要鋒利,翻船之後,想要生還那當真是做夢!
因此,大多數時候,我們蜀地用的都是特製的平底船,寧可行船多費力氣,多顛簸,也不敢把船的吃水造得太深,就怕觸礁翻船。而且,船隊中必定要有讓人放心的老舟子引路,各船都看他的旗號行事。便是如此,有些地方還是不能不用纖夫,不用纖夫那根本就是過不去的!”
但是,兩邊的條件擺在這裡,不是每一處水文複雜的江段,兩邊都是可走人的平潭,峽自古以來是天下第一險峽,與之有關的詩詞俗語很多,什麼“群山萬壑赴荊門”,什麼“青灘葉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水淹和尚口,神仙不敢走”,全都是本地船夫掛在嘴邊的閒談,險灘兩岸是壁立高山,實在是太常見,靠槳劃不過去,無平地可以拉纖,該怎麼辦?難道所有蜀商都隻能開船放流而下,到下遊賣掉,然後再走蜀道回川?
答案是強行拉纖!在山壁之上,開辟狹窄的纖道——最寬敞處也不過隻有一人行走,若是險要狹窄的地方,那就隻有了前輩纖夫留下的腳印為憑!不錯,拉纖行船,在蜀地已有數千年的曆史,纖夫中甚至還有相關的神話傳說,認為石壁上的腳印是仙人足跡,給這幫纖夫指引生路,不論如何,峽拉纖,有一定的規矩,絕不是隨便亂拉,所有的行動軌跡都是事先確定好的——何以為憑?便是以這山石之中,被多年來無數纖夫,生生磨出的腳印、繩跡!
“這一段山路,便是如此,非常險惡,無有平地,但下方卻又是亂石成灘,水流激蕩回環,劃槳根本無法渡過,一年中能走船的時間也是有限。諸位請看那邊的那塊仙人石,故老相傳,仙人的手肘若是露出來,那就走不了船了——說明此時水已很淺,底下的礁石隨時可能觸底,把人困在江裡,救都救不回來。”
“能走船的時候,主要也是靠拉纖。”
小郝也是說道,“諸位若是帶了千裡眼,可以看看山間那塊石頭,是不是已經被磨出了一道道的杠子?那是纖跡!想要在此拉纖,纖繩必須以這塊石頭為支點,才能和纖道、纖夫的腳印配合。千百年來,那杠子已經磨出一個手掌深了!”
逆水行舟,船行緩慢,船劃了半日,距離也不過是拉近了一點,不過,從望遠鏡中的確可以看到,水邊窄小的亂石灘上,的確有人在不斷行走,把繩索和靠近險灘的客船接駁起來,這些人隱約可見是穿著衣物的,從水裡上來,急忙放下褲腿,穿上鞋襪。
很快,遠處便穿來悠揚的號子,隻見那石壁上的纖夫,排成一列,沿著纖道,用纖石作為支點,把深深陷入石頭中的纖繩往前拉去,又有一二最膽大的纖夫,根本就是整個人攀爬在岩石之上,他已經沒有手來拉繩子了,而是把繩子綁在胸前,雙手雙腳都陷在前人留下的手印、腳印之中,喊著號子往前攀爬,用全身的力量,帶動纖繩前行!
“號子是必要的,而且這種纖隊,兄弟必須齊心,倘若隻有他一人用力,身後眾人偷懶,這石上的纖夫根本帶不動,反而會受力跌落,彆看他站的地方隻有兩人高,但下方全是石頭,倘若跌下去,當場不摔死,骨頭壞了,不能出工也活不了。”
老艾歎道,“在彆處拉纖,命是一點點熬沒的,在峽拉纖,你若是不小心,一眨眼就沒了性命,這是賭命的錢!”
這話在此處說來,真是一點都沒有錯處,眾人都說不出話來,隻見前方的客船,被這樣拉拽著逐漸過了險灘,繞了個彎,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中,而下方亂石灘上的纖夫也並不動彈,隻是不時抖動繩索,感覺到前方的客船把纖繩解開,便把繩索拉回,仔細檢查,“纖繩斷裂,也是常有的事,在彆處也會讓人受傷——”
斷裂的纖繩,往上抽飛的那一下,力氣是很大的,若是被抽著了,吐血的都有,這後果不能說是不嚴重,但在這個灘口,拉纖時纖繩若斷裂,帶走的可能就是一條人命了!
因此,峽的纖夫對於纖繩是很看重的,“我們的纖繩都是用竹子做的,比較堅韌,而且隨時都有替換的,一個好纖夫,真不敢輕易折損,若是折了幾個,沒人敢爬在石頭上拉纖,有時候就硬是拉不動!”
“從前我們敘州沒起事的時候,達官貴人的船隻,兄弟們,你們猜猜是怎麼辦事的?他們船太沉,河岸上纖夫站不下了,纖繩拉不動,前頭的兄弟跌下去了,就抽著鞭子,強令後頭的兄弟遞補上去!拉一艘船,有時能死好幾個纖夫,隻要人沒有死完,還有人能拉纖,他們也根本就不在乎!”
說到這裡,老艾的語氣也有些悲憤起來了,“纖夫如此重要,可拿的錢有多少?裹腹都不夠!如此當然是或逃或死,峽沿岸的州縣,最怕聽到抓壯丁這個字,抓來的壯丁,許多都來充做纖夫,死不瞑目!”
所謂欺男霸女、魚肉百姓,有時真不是這八個字這麼簡單,買地的吏目們,有不少都是經曆過訴苦大會的,對於官商沆瀣一氣,想著法子壓榨底下人的做法,根本就見怪不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蜀地這裡的確也是山高皇帝遠,南麵纖夫雖也苦,但至少不至於這樣拿命往裡填,若是死的人多了,幫會也會報複。
尤其是商行,倉庫被搗毀搶掠的為數不少,正所謂法不責眾,遇到這種事,縣衙也是和稀泥而已,生怕激起民變,是以官府、纖夫、商戶權貴之間,還能形成微妙的平衡。但蜀地這裡,權貴對纖夫的壓榨要更嚴酷得多,吳老八和老艾不免也議論了一番兩地政治的不同,道,“到底是割據之地,衙門說話沒那麼管用,隻有大戶不畏懼衙門,方才會如此赤裸地欺壓纖夫。”
“正是如此,還有一點,本地各州縣之間交通不便,堂口的兄弟們很難呼應串聯,商戶又都豢養水手,這些水手到底也都是身強力壯的,又多有刀槍棍棒,若是打鬥起來,纖夫不是他們的對手。”
小郝忽然有些自豪地說道,“不過,那也是從前了,如今我們敘州幫統帥峽纖夫,便是萬州、錦官城的大商戶,也不敢不給我們麵子,如今這些纖夫兄弟們,都有我們發給的棉服、皮襖、油布,兄長們請看——”
說了這半日,船行也逐漸靠近灘口,可以遠遠望見石灘上一個棚子,棚子裡是壘的石灶,正發出嫋嫋蒸汽,顯然燒了熱水,小郝揚手和走過來的纖夫頭領大聲打了個招呼,接過對方拋來的纖繩,大家也忙幫手給船身係上,小郝一邊乾活一邊說道,“每日裡還有紅糖薑湯是不限量的,拉完一趟船,下來盆子裡歇會兒,喝幾碗薑湯,身上暖和有勁,中午米飯也能放量吃飽,冬日裡,一個月能保證有一千五百文的收入。如今這幫纖夫兄弟們,在我們敘州幫也算是過上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此時距離逐漸接近,眾人不用望遠鏡,也能看到灘口的纖夫們,果然和此前所見的不同,不再那樣衣衫襤褸,雖然還比不上南方買地的纖夫們,但個個麵上也有些紅光,臉上更是帶了笑容,都穿著厚襖子、油布罩衫,見到老艾、小郝兩人,更是親熱,都用土話爭相叫嚷起來,顯然是在向他們二人問好。這精氣神,看著便叫人歡喜,也更相信敘州幫的陳述。
“好!好!”
有了前頭在巴陵所見的對比,這副景象的確讓考察團的大家寬慰,便連王小芸臉上都露出笑容,金娥更是點頭不迭,讚道,“這樣很好,你們真是有心了!也很有能力!”
按說,還沒到敘州當地,考察團不該多誇讚什麼,不過,在吳老八看來,能把勢力範圍延伸到夷陵這裡,而且還能照看到纖夫們,便是借了買活軍的勢頭,也說明他們確實是做得不錯,辦事能力是能見得到的——此地距離敘州還有許久路程,如果沒有足夠的底氣,給纖夫們錢糧那等於是給當地的豪強送錢。既然敢給,那就說明本地的豪強要麼已經被敘州殺了,要麼便是被整頓得卑服,再不敢搞什麼小動作。
看來,敘州義軍裡,有能人啊!
考察團的表態,自然也讓義軍一行人欣喜,他們麵上也露出笑來,用土話和岸上的纖夫們交談,對客人們指指點點,好在川蜀土話不像是南麵方言一樣難懂,大家略微都可捕捉一些,“這可是貴客——今日多賣力些,你們知道他們從哪裡來嗎?”
“他們從南方,從買活軍那裡來,是六姐身邊的近人!”
這樣的話,當然是有些誇張的了,不過卻令人聽了受用,許多人的嘴角都禁不住上揚了起來,剛要謙遜幾句,卻又在纖夫們的反應中陷入了沉默——纖夫們先還有些不可置信,又再問了一遍,得知的確是買活軍的官吏團來此,一個個全都喧嘩了起來,打從石灘上的幾個算起,便連纖道上的兄弟們,都在狹窄不能容人的小徑上,掙紮著跪了下來,對一船人大禮參拜。
“救苦救難六姐聖母菩薩!”
“菩薩慈悲!救我們苦難!給我們撐腰!”
“求菩薩快把敘州取了,令我們再不擔驚受怕,不再受過往官吏盤剝!”
他們是這樣的虔誠,這樣的熱忱,他們所受的苦難,又何須再多言語,全在這急切和不安中展露無遺。敘州義軍雖好,但在纖夫們的認知中,唯有買地的天兵天將,把川蜀早日占領,才能讓他們完全從過往的恐懼中解脫,把如今的好日子長長久久地過下去,甚至越過越好!
買地的官吏們,麵對這樣的熱情,如何能不感到震動?他們中有許多人,或許都不由得再度審視自己此前的保留,吳老八心中也是一股英雄氣難平,幾乎立刻就要放下一切,為巴蜀的解放奔走儘力——不過,他到底也是個老江湖了,於熱血之外,也有清晰的認知浮現——
相隔千山萬水,從未真正接觸過買地的纖夫們,如何會有這樣的認識?
還不是敘州幫教的,敘州幫能處處把買地放在前頭,自己放在後頭,宣教工作做得這樣到位……
敘州幫裡,有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