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霞是吧,坐下吧,紗布揭起來我看看——上回是什麼時候換的藥?”
“三天前,換藥時說差不多便可以拆線了。”
“我先看看。”
雖然是隆冬臘月,但醫院裡還是相當暖和,阿霞摘下兜帽,武醫生站起身為她解開紗布,“紗布你都有沸水煮洗過的吧?”
“有的有的,都熬煮了半小時以上。”
新縫合起來的皮膚,被醫生查看時,有種異樣的感覺,阿霞不禁握緊雙手,忍住扭動的衝動,“醫生,我這會留多大的疤?”
現在看自然是很醜的,縫合處高高腫起,要拆線以後待它慢慢吸收,結痂再掉痂皮,才能看到結果,不過阿霞其實已很滿足了,她今年冬天選擇來雲縣做活,而不是和熟識的姐妹們一起去南麵那些新占之地,甚至是去雞籠島,便是因為雲縣這裡的醫院可以做切除手術。
這一點,她是去年夏天被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謝雙兒告知的,後來阿霞也在報紙上看到了郝君書放足手術記的故事,過了不久,又看到了放足促進會成立的報道。雖然阿霞對於放足手術完全是漠不關心,但她從中卻取得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雲縣的醫生,既然連走路的腳都敢切除,那麼想來,現在應該也可以切除她額角生的一顆肉瘤了。
前幾年,其實阿霞也曾鼓足勇氣去問,當時被告知,這手術不但貴,而且能做的醫生很少,隻有一個,敢不敢給她做,還要看醫生自己的判斷——但因為乙迷很貴,手術有風險,買活軍也是不肯報銷的,所以阿霞預計要支出至少二十兩銀子。對於農村的女娘來說,這自然是個天價,當時阿霞便暫時歇了心。
看到了報紙上的這篇報道之後,阿霞便寫信給雲縣醫院,詢問如今的進展,其實她本來也沒想著醫院會回信的,還想著給她的掃盲班老師寫一封信,請他能不能設法幫著打聽一下,畢竟老師們的人脈要比阿霞廣得多了,若有一些在雲縣的親友,寫信時捎帶一筆,有人去醫院時,順便也就問了。
沒想到,雲縣醫院回信倒是很快,答複說乙迷現在要比從前便宜,而且能做切除手術的大夫的確比以前多了,手術費也降了下來,大約十兩銀子即可——十兩銀子,對阿霞來說雖然依舊昂貴,但卻不是負擔不起,於是今年冬天,把土豆芽塊栽到地裡,嘗試著種越冬小麥和土豆之後,阿霞便把地裡的活托給了鄰居,談定了今年的收成分他一些,讓他們幫著老祖父一起照管,自己背上行囊,到雲縣來乾活了。
農閒時出外務工,這在村裡現在是很常見的事情了,一開始的確也有很多反對的聲音,也因此拆散了不少夫妻,村民中反對的聲音一直是有的,但話又說回來了,總不可能一百對夫妻都被拆散吧?在外頭即便有遇到誘惑,或者乾脆就行差踏錯了,但最後還是願意回來繼續婚姻的農戶,不論男女,還是為數不少的。而在這些願意出門的人看來,那些極力反對出門打工的同鄉,說的話便很讓人討厭了。
在這年頭,因言獲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這種事和民意也有很大的關係,民意沸騰的時候,如果還因為一些抱怨查辦百姓,自然會激發更大的民怨,但現在,大家有吃有喝,也沒有徭役,收成又好,農閒時出去做工還能掙到錢,那麼,那些敢於說怪話的鄉鄰便很討人厭了。
他們被縣裡來人鎖走的時候,大家表麵惋惜,心裡其實大有暗自叫好的,並沒有覺得縣裡的吏目們處事太嚴厲——這種事,其實也多是殺雞給猴看看,一個村裡跳得最高,最愛傳閒話的人,往往會被鎖拿過去,乾上一兩個月的苦活,還要上課,考試畢業了,才準許回村來,不過從此也是一輩子都隻能低著頭做人了:都是賤的!從前吃了上頓沒下頓,不見你抱怨官府,現在吃得飽飯了,還敢對六姐指指點點,這是五行缺打的命。
因為能夠出門做活的關係,阿霞她們村裡,是日益比從前要富裕起來了,能建水泥磚房的人家,也比往常要多。阿霞這樣能乾,做農活不輸人,而且還會做建築隊裡水泥大工的活,如果不是在額角生了個小瘤子,落下個獨角龍的綽號,早就有人上門來說親了。
其實便是現在,媒人對她也留意著呢,隻等著滿了23就來說親,其實,到時大可以用彩禮去做手術,隻是阿霞是個心高的人,甩開膀子乾了幾年,還了牛債,賣糧之後又積攢了十幾兩銀子,便來雲縣這裡,一邊在醫院排隊等著手術,一邊在雲縣的建築隊工作,絕不會閒著。
建築隊上半日工,剩下半日她就去初級班學習——謝雙兒鼓勵她不要放鬆了學業,阿霞一直記在心裡,而且她的算學還是可以的,在建築隊做事之後,對幾何學也能熟練掌握,畢竟,這是建築隊每日都要用到的一些知識,就是現在學到的這些,其實在村裡已經是無人能比了,阿霞現在已經是村裡的會計,每常幫著村長做賬,這樣她一年也能多掙個二三兩銀子,阿霞尋思著,將來實在不行,等村長死了,她說不定還能爭取一下,接任村長,好歹也算是個前程。
在雲縣這裡,一個月1500是保底的,活乾得好,乾得快,還有個二三百的獎金,這個賴不掉,為什麼呢?因為建築工人現在是很不固定的,許多人都和阿霞一樣,農忙回村,農閒出來,雖然都是買活軍旗下的建築隊,但也有比較啊,這個東家吝嗇,那個東家慷慨,好工人都是待價而沽的,不過工錢有規定,不能擅自漲,不好攀比,那邊隻能看獎金和夥食了。
雲縣這裡的建築隊活多,又有錢,給商家蓋房子,做好了還會額外打賞,對建築隊隊長來說,這錢如數上交,入的也是衙門的賬,要貪汙呢,那也是不敢的,害怕被更士查出來,還不如收下了拿來補貼工人的生活,房子大家都住的廉租房,那就在吃上和獎金上發力,獎金一個月多給三百,這且不說,在建築隊裡乾活,現在是管三餐,而且天天能見肉的,紅燒雞塊這樣最普遍的肉菜之外,有時候還會出現豬肉、羊肉,雖然多是便宜的精瘦肉,沒得多少肥油,但這在以前也是地主家都難以想像的好日子了。
阿霞在建築隊乾活,除了房租之外,實在就沒什麼彆的開銷了,這要不是家裡的田如今出息也比以前大了,算起來,還真不如在雲縣做工呢。現在人人都會至少是最基礎的數學,這筆帳是大家都會算的:河邊的水澆地,一年兩季出息,這是鐵打的,天氣夠熱的話,可以種雙季稻,還要再種豆子肥田,一畝地若是雙季稻能種,一年是一千兩百斤的稻穀,買活軍收走五成,落在手裡就是六百斤、七百斤,譬如阿霞,有兩畝地,那麼一年光稻穀是一千多斤,她賣個一半,吃個一半,一斤8文來算的話,四兩銀子是落袋為安的。
在家裡種田,吃喝上花錢的地方不多,還有機會在農閒時分為鄉裡做工,這也是得錢的,四兩銀子是從三月到十一月的淨收入,期間其實還有大約一個月的功夫,是可以在家鄉附近做零碎活的,一日也有個二十文、三十文,總之算下來,九個月,大概是五兩銀子左右的積蓄。
如果是在外做建築工人呢,小工一日三十文、四十文,一個月看似也有個一兩銀子,但花銷要大得多,洗澡、吃飯,這些都要錢,還要來回的路費,出門在外,有些時候想省錢也省不下來,九個月下來,能不能存到五兩是很不好說的。對小工來說,農忙時在家種田,農閒時出門打工,這個模式算下來還更合算一些,而且也相對更能顧家——不過,若是建築隊吃得這麼好,哪怕報酬不變,他們的心都忍不住要往建築隊這裡偏一偏了。
對阿霞來說,做水泥大工肯定是比種田要上算的,而且在建築隊做事,還有個彆人不在乎的好處,那就是上學的機會多,鄉下的掃盲班,教的那點東西,阿霞已經滾瓜爛熟了,城裡的初級班,除了數學以外,她不是很能跟得上,學得斷斷續續的,如果能在城裡乾一年,她覺得自己能進步得多。
不過,到底是全心全意來做水泥工,還是照舊原本的模式,這都是明年要考慮的事了,過了臘月十五,一般就不再動工,建築隊裡有家的都回家去了,隻有外地來的流民,又沒有成家的,這才聚在一起休憩歇年,一年下來忙忙碌碌,也就歇這麼小一個月,哪怕是住廉租房,也都想著好歹裝飾一下屋子,過得熱鬨一些。
阿霞這裡,趕在年前排到了手術,雖然花了十兩銀子,但手術得非常順利,就是由武醫生來為她主刀,阿霞隻覺得口鼻處捂了一方濕手帕,自己大口吸了幾下,便什麼都不知道了,再醒來時,傷口都已經包紮好了,隻有隱隱微痛,喝了安眠的湯藥,睡了三四天,便又和沒事人一般了,隻覺得頭比以前要輕一些,想來除了少了瘤子,也還有為了護理方便,提前剃了光頭的緣故。
她自來不是矯情的性子,要說因為這瘤子怎麼個傷心,那也是沒有的,不過能擺脫掉它,倒也很是新鮮,找機會照鏡子的次數比以前多,因為這麼一年忙下來,付完手術費,手裡還剩了三四兩銀子,居然也舍得花五百文買了一麵能掖在懷裡的小方鏡,閒來無事就照照空蕩蕩的額頭,自己傻笑個好一會兒:“若是這時候再遇到謝雙兒,她怕是要認不出我了。”
她還不能肯定那謝雙兒是否就是六姐,倘若是的話,阿霞這輩子那就真是值了,不過,那姑娘顯然是有本事的,阿霞一直記得她的建議:有機會還是要讀書——她還欠了謝雙兒一瓶郝君書辣椒醬呢!
“恢複得很好,線差不多都吸收了,就是這個線頭我看可能是吸收不了……你忍著點。”
在她出神地想著自家的種種安排時,額前一陣微痛,好像被人用指甲戳了一下,隨後又是一熱、一輕,武醫生為她擦了酒精,又換了紗布。“可以了,之後如果沒化膿,就不用管它,大概四五天後就可以碰水了,化膿的話再回醫院來。”
“謝謝武醫生。”阿霞對武醫生的印象非常不錯,雖然她迄今沒見過武醫生的長相,隻要在醫院,武醫生都戴著口罩。但武醫生對病人一向很和氣,而且手術應該也做得很好,縫線相當整齊美觀,他手裡的病人也很少有傷口化膿的,或許是因為他的醫囑總是吩咐得很仔細,還會工工整整地寫下來,並且標注拚音。“醫生,我還需要再吃湯藥嗎?”
她是隻吃了那幾天的安眠湯藥的,武醫生說,“你身體好得很,不必吃了。”
“哦,我看報紙廣告上,有什麼千金堂養生丸,說是能夠補血益氣,很適合培養元氣——倒也是不貴,還想著買來補補呢,武醫生,咱們醫院也有開養生丸的,哪個更好?”
因為武醫生和氣,阿霞話也多,武醫生低頭寫方子時,她便絮絮叨叨地問了起來,“千金堂的似乎比咱們醫院開的貴,但說是料更足——這個老者也能吃嗎?我祖父平時也有個腰酸背疼的,他常年在鄉下,讓他進城看看,他又不去。”
武醫生筆峰一頓,咳嗽了幾聲,阿霞好奇地看了過去,他又沒什麼異樣,若無其事地說,“養生丸,都是不能治病的,不論是哪裡出的,都是補品,你就當有滋補作用的糖丸差不多,你家我看也不是很富裕,也不必拿閒錢買這個。你祖父腰酸背痛,應該是多年來積勞成疾,到醫院來也沒什麼用,隻是以後不要讓他再做重活就是了。”
阿霞聽了不由道,“但我瞧著許多老人都在吃呢,說是吃了確實有效,心慌了含服一丸,一下就安寧下來了,覺得有了力氣。而且藥味也很重——這哪裡是糖丸能比的呢?”
“確實是按藥方子做的,也還算是真材實料,隻是——哎,反正彆指望它能治病,你吃吃也沒什麼壞處。”
武醫生似乎是放棄了,阿霞聽了他的話,因為是想聽的,心裡倒是歡喜,便問道,“那咱們醫院能開嗎?若能開,給我開一盒千金堂養生丸行嗎,武醫生,我開回去給我嗲嗲吃。”
嗲嗲是父親、祖父的叫法,阿霞沒有父親,便一直這樣叫祖父。武醫生回說千金堂的養生丸,醫院沒有,能開的是醫院的養生丸,要便宜一些,藥味也不那麼足,阿霞一問,一顆一文錢,也有個龍眼大小,真是和糖豆一個價了,當即便請武醫生開一百粒,她回去走親訪友時剛好拿去送人,一家顆也算是很體麵的禮了。
至於嗲嗲吃的,那自然是要千金堂養生丸了,千金堂的藥店就開在醫院附近不遠處,三間門臉,裡頭是打成一格一格的藥材櫃子——這年頭雖然大家都到醫院看病,但也有懶得去掛號開方的,有些小毛小病,自己去生藥鋪抓藥也很常見,因此藥鋪的生意還是繼續做。
這千金堂新開張不久,但此刻也是門庭若市,櫃台前大排長龍,門口貼了一張告示:承蒙諸位厚愛,養生丸貨量有限,一人憑身份文書限購一瓶百粒,一千元一瓶。
再看從千金堂裡出來的客人,手裡都拿了個精美瓷瓶,仔細端詳,還有個木盒子,裡頭是黃綢布的襯——這一看便是貴價東西呀!居然用綢布做襯底,要不是門口明碼標價,阿霞恐怕還真不敢去買呢!
一兩銀子,阿霞還是拿得出來的,便是她不全都帶回家裡去,也要把額度用足,餘下的再轉賣也能賺一點,這是買活軍這裡百姓們買平價煤、平價糧的經驗,她連忙排到隊尾,足足小二十分鐘才輪到她。
阿霞這裡付了錢,便拿了牌子走到櫃台那裡去,幾個夥計正在麻利的分丸子,這些丸子都用一個小巧的盤子裝著,槽子上有十個半圓形的凹槽,夥計把盤子伸進去一舀,十枚大丸子便舀了出來,再扣到瓶子裡去,這是為了顯示他們都是粒粒分明,絕沒有短斤少兩。
這分裝藥丸的地方,的確是藥香氤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光是嗅聞都是一陣清亮,令人神清氣爽。瓶子也做得渾圓多彩,抱在臂彎裡像是個小花瓶,再往盒子裡一放,真是氣派無比,叫人由衷感覺一兩銀子都是賣得便宜了。阿霞直到接過沉甸甸的布袋子,心裡都是直打鼓,隻覺得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甚至於都有些僭越了——這也是她能買的東西麼?如果不是買給嗲嗲吃,是她自己吃的話,阿霞隻覺得她是根本不配吃這樣上等的補品的。
至於為什麼說這東西上等,她也不甚了然,隻是看了這個做派,便仿佛是自然的認識。阿霞隻想著拿這木盒子回家時,嗲嗲會是什麼樣的反應,便不由得有些擔心——她若是說了價格,隻怕嗲嗲是要罵她的,這麼好的東西……嗲嗲怕也是不能安心用。
得換個容器——不過這瓶子,這盒子又該怎麼處理呢?如此好看,丟棄了真是舍不得,可留著似乎也沒什麼用,帶回家的話還嫌它沉重難拎……
她一麵胡思亂想,一麵出了店門,果然立刻有牙人來問價了——加價五成收,“這東西現在吃香得很,多得是老板願意加價收,他們走海的最缺藥了,這東西帶在身上也是心安些,一千五全出給我,現鈔付款。”
阿霞是有經驗的人,立刻說,“不要現鈔,要去銀行裡開出支票來給我,我隻出五十枚。”
開支票就是要有身份的人了,雖然買活軍的鈔票說是沒有□□,但這種事誰知道呢?阿霞也是有些閱曆的人,從小聽同村的長輩說起收□□假銀子的故事,對沒有擔保的門前交易是很警惕的。
“可以,支票就支票——你瓶子盒子要給我。”
“那要多加錢的。”
“加多少?”
這種事沒個準,阿霞和那販子討價還價了半日,二百文把盒子賣了,最後居然隻用五十文便買到了五十枚養生丸。二人從銀行出來,阿霞自家在街邊買了個大茶壺,把嘴堵上,數了五十枚藥丸全都灌進去,便把餘下的份量移交給那販子。
那販子也是歡喜,“肯出的人實在不多呢!這東西說是一日含服一枚極有效驗,根本供不應求,許多人都要留著自己吃。”
一日十文,這樣的開銷是讓阿霞咋舌的,他們買回去,那是預備著不舒服時拿出來吃一吃,便是如此,若不是現下日子好了,也絕不會動這個念頭。可見城裡人到底還是有錢的多,阿霞心裡,不覺對城裡又多了一絲向往,心底朦朧想道,“回家該如何同嗲嗲說,才能帶他明年一道進城來呢……”
看過病,買完了回鄉的禮品,阿霞便著手退租,預備要回家過年了,這一日起來,去宿管那裡退了多的房錢,背起行李簍子,從明顯已冷落許多的宿舍中出來,她便來到城門口問了一聲,“去吳興的馬車在哪裡,我昨日已買好票了。”
“這裡這裡。”那邊便有個少年舉手叫喚著,“就等你了!”
阿霞走去一看,果然車廂中人員已滿,都是要回家過年的做工老鄉,她這裡道惱上車,想方設法要把行李安頓在車廂之中時,卻瞧見好幾個老鄉懷裡,都珍而重之地抱著千金堂的盒子,不免也是會心一笑:看來,今年這個年,大家都還是過得蠻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