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縣這裡的生意,的確和外頭是不同的,在十三娘的觀察裡,許多在京城和老家普遍的工作,在這裡卻根本就不存在,就好比說仆人——仆人原本是所有城市中占比甚多的人群呢,但在買活軍這裡,便完全是不存在的。
在京城也好,老家也罷,隻要一次性能拿出十兩銀子,一個月能給上二三百文的零花,再管上一個人的飯,那麼,這樣的家庭就有了買個仆人的條件。仆人可以睡在箱籠上,睡在桌上、凳子上,到了夏天能睡在庭院的竹床上,又或者是月門洞裡,牆上開鑿出的一個小樓梯間裡,大體的說來,住不會是很大的問題,實在不行,找個地麵給他們睡也是常有的,每個仆人都能有自己的床鋪,這連宮裡都辦不到,宮裡的低等宮人睡的也都是大通鋪。
吃的話,再簡單不過了,吃主人家的剩飯就是了,穿主人家的舊衣——財勢人家一年會給家裡的丫頭小子們裁一兩套新衣,讓他們跟從出門時穿,這大概就是仆人最貴重的財產了,若是無緣無故地汙損了新衣,是要遭罰的。
養上這樣一個仆人,一年的成本實在是不高的,便是慷慨的主家,也就花銷個二到三兩,一般一年收入能有個二十兩左右的人家,家裡養上一兩個仆人,那是有必要的,仆人能幫著做些粗活,把主母從繁重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
不然,家裡的女主人要照管子女那就做不了飯升不了火,洗曬被套就要花一天的功夫,無人幫忙的話,會形成一個悖論,那就是對於一個稍微講究一點乾淨,也不願老吃夾生飯,手腳還比較慢的人來說,哪怕是不去想吃的穿的從哪來,隻是說生活起居的話,一個人的勞動力,甚至也並不很足以解決她自己當天的衣食住行。
這就是窮人為何總是想成親,女娘也多數都要嫁人的緣故了,兩個人合成一家,首先在家務上,一個人也是做,兩個人也是做,三、四個人,差得都不是很多。那麼,一兩個人的勞動,可以解決三到四個人的衣食住行,餘下的人便可以出去做工,換來柴米油鹽,讓生活得以運轉起來。窮得買不起仆人的,就要通過婚嫁來解決這個問題,而那些稍微有些家產的人,他們便可以雇仆人來做。
十三娘來到買活軍這裡之後,因為買活軍這裡的缺失,這才回頭去審視京城的人口構成,她發現仆人的人數,其實要比平民還多些,一百個人口裡,若說十個是富貴人家的話,為他們服務的仆人至少要有五十個——這還是往少了算了,實際上,大戶人家仆從過千的也很多,常駐府內的便有數百人了,還有在莊子上的管事、奴仆們,這些都還沒有算佃戶,如果算上佃戶的話,在人身上依附富貴人家的人口,甚至有可能過萬呢。
按照她學來的階級論,這些人口,十三娘覺得都可以算是奴隸階級,平民大概隻占了四層,而且隨時都會跌落到奴隸階級裡去,或者,他們為了攀附貴人,有時候還會主動放棄良籍,隻是為了成為大官人的心腹。
這樣看的話,在買活軍這裡,大概有一半的人口,是忽然間被釋放出來,成為平民的——買活軍這裡,目前可以分辨的人群隻有三種,由於十三娘還沒有觀察到任何一種人,能憑借自己的身份享受什麼特權,所以她還沒有給他們劃分階級。
這三種人群,其實也是從職業來劃分,第一種,農民,第二種,商戶,第三種便是買活軍的雇工——雖然說士農工商,但買活軍這裡,工戶一般受聘於官府,或者是被商戶聘請,十三娘便沒算他們。
農民的日子,千百年來都差不多,如今有了高產稻,是他們最好過的一段時間,這個且就暫不說了,和農民是沒有什麼大生意好做的,多數都是規模很小的零售生意,一個貨郎大概就能走遍好幾個村子了,十三娘先不去考慮他們,農戶一般都和縣城裡的老商戶做細水長流的買賣。
城裡的商戶和雇工呢,他們的生活是有很大變化的,因為買活軍幾乎已經在事實上完全消滅了奴隸——首先,謝六姐作為買活軍的最高首腦,她本人很長一段時間,生活是完全自理的,現在她也不過隻有兩個勤務兵而已,這一點曾登上過報紙,買活軍這裡是人儘皆知的,這就帶來了一個結果,那就是買活軍這裡的住民都明白,如果你沒有比謝六姐更有身份,那麼你就不該收用兩個以上的仆人,說難聽點,你算老幾,能越過了六姐去?
其次,對一般的百姓人家來說,仆人的成本要比以前高——不說發給仆人的錢財,你占用了買活軍的人口,那就要給買活軍交錢,一日十文,一個月三百文的成本,這是逃不掉的。然後還要按25文的最低價來付給仆人工資,要給他們準備住處,否則,他們憑什麼跟你乾?錢不如外頭的多,連一張床都沒有!彆說你有身份文書,這裡是買活軍的地界了!大家都是活死人,敏朝的文書可管不著!
這麼算來,一個月就要一兩銀子了,成本和以前比要高得多,買活軍來了以後,大部分人家的收入也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他們隻能放走仆人,最多留下一個幫忙家務,對他也要比從前客氣得多。那麼,這裡就有許多的家務需求需要填補了——甚至於,因為買活軍要求所有人都要出去工作,不出去的話就得給買活軍交錢,在家務上,這些百姓們的餘地還比從前更小,從前還能讓女主人多做一些,現在女主人也要出門去工作了,時間更加有限,於是很多商機也就跟著應運而生了。
譬如老虎灶——一兩文錢便可買熱水,他們還一桶一桶地裝在水車裡,走街串巷地去賣,一文錢一小桶,兩文錢一大桶,這就完全是買活軍這裡特有的一種生意,彆處當然也不是沒有老虎灶,隻是不叫這個名字,一般澡堂都捎帶手賣點熱水,買活軍這裡叫它老虎灶,也不知道是什麼來由,總之朗朗上口,一下就傳遍了。
十三娘也問了家下人,外頭的熱水灶,很多是寬裕些的百姓買回家給女眷洗澡的,還有小孩兒,也免去了自己一鍋一鍋燒水的麻煩,買活軍這裡,男女都能去澡堂,但老虎灶的生意反而更好了——主要是因為買活軍這裡提倡喝熟水,百姓們都深信不疑,認為這個能治百病,但自家燒水又麻煩,他們便很習慣於一清早買一小桶熱水,大家各自喝了許多之後,餘下的再灌到自家的大茶壺裡,用棉茶壺套包好,這樣中午回到家裡,茶水還有一點點餘溫。
老虎灶的出現,就把一大部分家務活取代了,砍柴、點火、燒水,彆看是做熟的事情,一套下來,一天沒有小半個時辰也是難以解決的。洗衣廠的出現,又把衣物的洗滌給完全地包攬了過去,百姓們再也不用蹲在井邊,一蹲就是一兩個時辰,回去還要晾曬、折疊……
洗衣廠,還有買活軍這裡特殊的社會環境,都決定了綾羅綢緞在生活中的退場,十三娘意識到棉布將成為以後所有衣物的主流——以如今百姓們一天的運動量,綾羅之類是很不合適的,這東西本來就下不了幾次水,但就這人人天天至少出一身汗的生活節奏,一件衣服幾天不洗,彆人都覺得你邋遢。而且,能穿得起這樣衣裳的人家,怎麼會每一件都自己手洗呢?送到洗衣房去,再拿回來時,這衣服也就彆要了。
服裝的生意,大概是做不成了,十三娘也聽說有個很有本事的某將軍如夫人,想要自己做服裝廠,她不太讚同,做生意和做如夫人並不是一回事,那位或許有些太想當然了,買活軍這裡的服裝生意,做法和外頭是不一樣的。
外頭都追求花色、裁剪,在買活軍這裡,第一就是要能經得住洗衣廠的捶打和頻繁的洗滌,那就要求你家生產的布料,質量要能和買活軍的新式棉布比,裁剪也不能複雜……門檻太高了,若是家裡在江南有地,做棉花供貨商倒可以。
這些買活軍這裡新興的生意,熱水、洗衣,還有托兒、清掃,都是因為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人群的形成,而顯得熱火朝天。而這些新的人群,他們出去做活,做的又是什麼活呢?掃盲、算賬、工廠做工,甚至有些就做托兒和清掃的活計,去澡堂、洗衣廠和食堂上班。
新的崗位是數不勝數的,改變是如此的巨大,不免讓很多初來乍到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他們完全不知道這樣一個社會是如何運轉起來的——農民的人數,沒有太多的改變,甚至也許還比彆處要少了一點,這和重農抑商的觀念完全背道而馳,農民太少,糧食如何夠吃?社會為什麼如此穩定,毫不動蕩?即便有仙器鎮壓,他們也感到很難解釋其中的道理。
而對十三娘來說,她已意識到,前所未有的事情正在買活軍這裡發生,一群完全脫離了土地,在城市和城市的周邊,從事各種工業生產,以及服務於這些生產者的人群,正在成型,他們中有許許多多的特性,都是敏朝的百姓全不具備的——他們有相對穩定的收入,擁有很強的‘組織性’,又都識文斷字,而且生活在一個物價較低的環境裡,糧食的價格一向穩定低廉,所以,他們有底氣去消費一些從前的奢侈品,譬如餐館、服飾,還有甚至是一些娛樂性的活動,在雲縣這裡,都非常的昌盛。
自然,雲縣這裡大商賈多,所以很多人會以為雲縣花樣百出的商業,完全是服務於大商賈們,但十三娘住在廉租房的這幾日,便發覺事情實在不是這個樣子。對於單身的女娘來說,廉租房的環境——不是很好,卻也不算太差,不管再狹小,至少是水泥房,這就比她們從前住得要好了。
而她們多數也不太想置產的事情,那麼一個月幾百文的錢,除了洗澡、洗衣服之外,剩下的做什麼呢?無非就是吃飯、買衣服,她們出去下館子的次數可半點不少,隻要想想昨夜拉肚子的人就知道了,隻有那麼幾人喝了生水拉肚子,其餘人都是從老虎灶買熱水來喝的,這在以前,她們怎麼可能舍得呢?
太奇怪了,穀賤傷農,糧食的價格這麼低,農民的生活卻仿佛沒有什麼變化,甚至還比以前更好……僅僅是消滅了地主,消除了地租,能釋放出這麼多餘量來滋潤農民的生活,滋養著城裡的百姓嗎?
看來剝削,實在是一件蘊含了巨大利潤的事情……
十三娘出神地想了一會,還是以為,在買活軍這裡,若是想要一枝獨秀,做些讓人眼前一亮的生意,其實還是要摸準了這些新興的階級他們的需求——在交易所做大宗商品的買賣,當然或許也能賺錢,但那都是虛來虛去,她是山陰人,還是喜歡搞實在買賣,交易所充其量隻能是一些點綴,賺點零花錢可以,卻不能成為主業,把全副心力都投進去。
不過,一個小姑娘初來乍到,也沒有太多幫手,有些生意知道商機巨大,卻沒有本錢做,譬如她認為很有前途的清潔生意——完全可以和洗衣廠一樣,也做得很製式化、規範化,打消很多主婦心中的顧慮。
但,這是一門很需要人手去管理的事情,她的人手不足,帶來的夥計以前不是做票號,就是做煤礦的,說到挖私礦、彙票防偽承兌做賬倒是有一手,可惜在買活軍這裡,雖然沒說不許人開票號,但他們自己花用的是鈔票,這個東西離開買活軍的地盤是花不出去的,而且買活軍的票號可以用傳音法螺,就說這一點,老票號就壓根競爭不過了。
嗯……難道還是先做大宗買賣嗎?買馬口鐵,租船運回山陰去,再買煤運過來——賺頭雖然是有,但這還是依靠著家裡,不算是自立門戶,多少會影響她之後說話的音量……
便是本錢充足,如此自立門戶,每一步也都要慎重,十三娘思忖了一番,將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所見反複咀嚼:有什麼生意,是擊中了所有人心中的軟肋,讓他們不論男女老少都很情願去消費的,而利潤又十分的豐厚,卻又和剝削沒有太大的關係,不會令她引來官府的注意和打壓,甚至還能累積上不少好感呢?
這樣四角俱全的生意可不好找,十三娘搜索枯腸,一整日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吃完飯便回了廉租房,在屋內遊蕩徘徊,時不時又翻閱一番報紙,直到晚間,方才猛地坐起身子叫道,“有了,有了!我真傻,豈不是早該看出來的?”
“一大批新貴,有了閒錢在手,沒處去花,又置不了業,那能做什麼?不就是吃喝嫖賭?”
“吃喝倒也罷了,嫖賭這不合法,除了這個以外——還不就是進補?!”
“補品生意——我怎麼才想到呢?眼下百姓能做,又最賺錢的,必定就是這補品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