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逗悶耍樂子,我已經在買活軍那掛上號了,大大,若是三日內沒聽著我的音信,見著我的人,他們便知道是咱們家的長上大人,不許我過去呢。”
使館就開在那裡,水塔就豎在那裡,這個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掏的起八百兩進去見識一番的人家,其實也不在少數,頭幾個月是王侯將相們的專場,等到秋天時,該去的權貴家已經去得差不多了,那些商賈人家,也逐漸活躍起來,壯著膽子合股進去見世麵。
他們所去的目的,要比權貴人家更複雜一些,於權貴而言,一來,皇帝也去了,你不去不像話,二來,大家都去了,你不去,顯得你沒有錢,三來才是開眼界的用意。而商賈人家,到使館裡去見識一番,最主要的目的,是和買活軍的人麵走動一下,結識結識,有了交情,日後就好辦事了,便是現在沒有生意做,誰知道將來以後呢?
不到三個月的功夫,這所謂的扮裝劇本殺,已經在京城很風靡了,絕不止使館裡的場所,如今京城的紈絝子弟,凡是有些品味的,在那青樓楚館,都熱衷於玩這各種殺,又有一批名伎因為善於主持遊戲,逐漸浮現出來,被大家追捧——原本這些名伎,或者擅長音樂,或者善於詩詞,的確都是很雅致的東西,但有錢的浪蕩公子哥兒,真正有詩才的又有幾個呢?
他們到勾欄,無非是行令唱曲兒,又或者推馬吊,享受那紅袖摸牌的快樂。但這各種殺就不同了,門檻比詩詞要低得多,也不要求你能談會唱,隻要有一點推理邏輯的能力,哪個不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來?而扮裝劇本殺中,又有許多狼人殺、三國殺不及的快樂,可以短暫地進入另一種身份——買活軍那裡的本子,倒都是扣人心弦的,甚至有幾分恐怖,青樓裡仿寫的本子可就不同了,大有奇情糜豔之處,叫這些浪蕩子弟大感新鮮,沉醉不已。
還有能過夜的,譬如把名伎扮成了大家小姐,而公子哥兒反成了她家的小廝,如此反有奇樂,因此青樓楚館都爭著請交好的落魄書生寫本子,而且要男女各半,往故事裡安插不少女角,又有以《白蛇傳》、《西廂記》為原型的劇本,也是眾人爭演許仙,種種醜態,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過,這種遊戲小事,也僅限於那一等有錢有閒的浪蕩子之中,至於那外界迄今無法仿製的逃脫密室,便更和百姓們的生活相距甚遠了,使館真正讓百姓們津津樂道的,還是其中的吃食,還有那傳說中比大糖東西市都更包容萬物的超市,這半年來,不知多少渾渾噩噩的百姓,因為這些傳說,興起了去了解買活軍的念頭,《買活周報》的銷量是逐漸高企的,自然,如張九娘一樣,自己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卻也還是想去買活軍處發展的年輕男女,也要比從前多了太多。也並不是每個女娘都像張九娘一樣,隻敢想想,一百個人裡哪怕隻有十分之一付諸於行動,這便是不可小覷的力量。
住在城東柳葉兒胡同的範家,便養了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兒,十三娘今日一早起來,便張羅著將自己的箱籠打開,收拾了一包金銀細軟,又走到正屋來,通知父母,說她要搭船去買活軍那裡讀書,並且還說出了近乎威脅的話語,倒是叫她父親又驚又怒,喝道,“你這逆女,此言可是當真?你真給買活軍留了信?”
“這是自然!”範十三娘昂首道,“父親優柔寡斷,我若不先斬後奏,你怎能下定決心,把我送去買活軍那裡?”
她又伸出手來,理所當然地道,“既然買活軍處,遲早會知道我要過去,父親自然是沒有被登上記仇本的勇氣的,那我肯定是能過去的了,既然如此,好人做到底,也免得反而結下仇來,父親你要給我些銀錢,再給我兩個忠心老實的長輩,給我帶到買活軍那裡去,我到了那裡,一邊讀書,一邊就要做起生意來的,買活軍崛起都十餘年,現下已經奪了福建,如今各家都已經開始布局,我們過去,都是遲了的,但再不過去,那就真的什麼也撈不著了!”
她父親才說了一句話,範十三娘倒是說了一百句,範老爺還沒說什麼,範太太先是氣得捶心口,道,“你這個女兒,是像誰也不知道,你是生下來討債的!”
十三娘哼了一聲,擺手道,“你這無知婦人,半點事情不曉,我不和你歪纏。咱們這一家子,也就隻有爹還有些聰明,還能說幾句話,我那幾個兄弟姐妹,沒一個成器的,家裡隻能是指著我了。”
範老爺喝道,“怎麼和你太太說話呢?”
再加上十三娘的小弟弟,也不滿姐姐這樣數落自己,站在一邊大聲乾嚎起來,一家子又是鬨個不休,範老爺愁得直捏眉心,連喝了幾聲,才把小兒子喝得不敢再哭,又叫幾個丫鬟把他抱了下去,隻留下三人在屋中。
自己想了一轉,發覺命脈居然被十三娘拿捏住了,方才無可奈何歎息了一聲,問道,“十三娘,你是真鐵了心,要去那吃人的地界闖一闖了?”
範十三娘將眉頭一揚,秀麗麵孔便流露出發自內心的剛硬來,口中道,“我若不去,還有誰能去?爹,你也瞧見了,他們那使館裡,所有東西都如同神仙天上所用,將來天下誰屬,大家難道心中無數麼?”
“我們山陰的晉商,在東北麵的前程已絕,那八大家已經被殺得快絕族了,現在餘下一些兒族人,怕得和凍尾貓似的,成天縮在炕裡瑟瑟發抖,隻怕廠衛上門抄家。”
“朝中的晉黨,現在被打壓的連句話也說不上,紛紛調了外任去,這是為什麼?無非便是有了買活軍的南輸遼餉,關寧守軍,不再指望晉商運去補給,開始真正堅壁清野,認真掃蕩走私商人,山陰的商戶那些小動作,便再也瞞不住了,被捅到了皇帝跟前麼?這可比不得和買活軍做生意,和買活軍做生意,是政權之間的事情,和建賊做生意……”
十三娘不顧範老爺麵上流露的瑟縮與恐懼,還是大聲說道,“是叛離華夏文明,人人得而誅之!”
“好了,好了!”
範太太也聽不得這話,捧著心口,又哎哎地叫了起來,“這些犯忌諱的話,你還是少說!是嫌咱們家還不夠招人眼目是麼?什麼華夏,什麼人人得而誅之,這就不是你這個女孩子該說的話兒!”
十三娘對生母根本理也不理,隻是望著父親,放緩了語調,和聲說道,“阿大,我已經看好了門路,你瞧那使館裡,處處都要用鐵,買活軍用鐵,就和那些宗室藩王使錢似的,活像鐵不是鐵,錢不是錢。而且,他們用的都是好鐵,那個新式的廁室,所用的水管,其實,有些細處蠻可以用陶管、瓷管啊,但他們就不,非得用精鐵,聽說還懷疑鍍了錫在裡麵。”
“這樣要用鐵,還要用自家煉的鐵,那他們一定就要買礦石,不但要鐵礦,任何金屬礦,他們都一定是要的,買活軍的合金是天下第一,咱們去的那一日,我把服裝店裡每個款式的衣服,都買了一件回來,仔仔細細地看過了,他們的扣子,大多都是用合金的,隻有合金才能造得那樣輕巧,而且那麼堅硬,怎麼捏都不變形。和我們自己打的金銀扣子,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說著,她便把自己披著的對襟襖子上,一枚金鑲貓眼石的子母扣揪了下來,又從懷裡掏出了買活軍用的圓扣,給父母仔細對比。
隻見買活軍的圓扣,完全是做正圓樣式,不是任何手工打製的子母扣能夠相比的,金銀的邊緣無法做到那樣的平整光滑,總會有一種鈍感,包括扣子上一圈一圈細如發絲的勒紋,也絕不是金銀質地能夠做到,的確是合金無疑。
再用手一掂,重量非常輕巧,而且怎麼捏也不變形,不像是金扣子,用手用力揉捏,便會發生輕微的形變。
“這樣的衣服,行銷天下,一身衣服要用多少扣子?這一定不是仙界賜下的東西,而是買活軍可以自產的貨物,這可見他們的冶金是何等的發達,才能隨意造一批扣子,都造得這樣的精美。”
“這樣先進的冶金,需要的礦石數量一定極多——要冶金,還要用煤,買活軍的船隊往北方來,帶了無數的布匹、衣物、鹽糖,回去時,他們的船除了婦孺以外,還搭載什麼?就是這些南方無法開采的礦石啊。”
“大,這些東西,難道不正是我們山陰的特產嗎?我們家難道就沒有煤山了?我們家的礦,現在不賣過去,什麼時候賣過去?”
十三娘質問著父親,“我們又不是那八家砍頭鬼,出了名的,政審分早被扣光了,做生意的人,隻要有利可圖,哪怕是殺父仇人也和他做生意的,未必要因為買活軍壞了關外的生意,便賭著氣,一輩子仇視買活軍罷?”
確實,如今山陰的晉商,廣陵的鹽商,隻怕是全天下最仇恨買活軍的兩撥人了,這全都是因為被買活軍壞去了生意的緣故,鹽商這不必說了,買活軍的雪花鹽賣得越好,鹽商的日子也就越難過,而且買活軍的私鹽隊,現在去得越來越遠,這實際上已經多少影響到了敏朝的官鹽製度,令到南麵的鹽商怨聲載道,朝廷裡嘴仗還沒打完呢,聽說廣陵城因為這個緣故,連買活軍的私鹽隊都是不敢入城的,他們也怕自己在睡夢中沒了腦袋。
至於山陰的晉商,和買活軍的恩怨那就更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儘的了,晉商從百來年起,便逐漸發了起來,彼此是一個聯係很緊密的整體,而且一開始就很注意培育子弟入仕,曾也出過閣老。包括如今正在談論此事的範老爺,其實也是官身,他是考取了舉人,又捐了個京官在身上,雖然官位小,但在京,他是晉商的子弟之一,素來受到尊重,而在老家,他又是京裡的官兒,也受到家庭的看重,兩麵逢源,日子是過得很愜意的。
而晉商的利益,主要在於三點,一點是鹽業,一點是票號,還有一點,便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口外、關外生意,從韃靼到女金、東瀛、高麗,不論是合法、非法,都沒有他們不做的生意。這是晉商勢力逐漸膨脹後自然的發展,也是因為其中的利益實在豐厚,像是範家這樣根深葉茂、循規蹈矩的大家族,可以不做走私生意,但一些後起之秀要發家,隻能火中取栗,不然,好生意都被彆人做去了,他們做什麼來賺錢呢?
這樣看來,晉商敵視買活軍,也就是自然的事了,買活軍的崛起,可以說是完美地封鎖了他們的立足之本,鹽業的道理,和廣陵鹽商一般,至於票號,買活軍的票號竟是官營的!這對晉商來說簡直是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的事情,票號不許開了,其中滾滾的利潤沒有了,叫他們做什麼去?
但這些,都隻是做生意時正常的衝突,而且歸根到底,不是不能調和,至少買活軍如今還隻在福建一地活動,對北方的影響,還是以沿海為主,在內陸依舊鞭長莫及,因此雙方暫可以相安無事,但在第三點上,雙方算是真有血仇的。自從買活軍開始協運遼餉,收服了東江島的毛家軍,晉商在關外的噩夢便拉開了序幕,直到晉商服輸,絕跡關外為止,
把大好頭顱扔在關東的山陰好男兒,人數至少是上千。
其中有些家族,譬如和十三娘一家同姓不同鄉的介州範氏,家主甚至被梟首懸在獅子口城門之外,而且還被硝製了送回京城,由廠衛交由晉籍官員辨認,查問是否和山陰商戶有關。
這是晉黨在朝中大衰之始,正所謂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廠衛震懾、譏誚之意,已經昭然若揭了,那些晉黨官員,之後自請外放者有之,辭官回鄉者有之,尤其是介州、孝義兩地的官員,幾乎通通離朝而去,而範氏也早已是樹倒猢猻散,據說家主範老爺的首級,又被送回錦州去,迄今仍懸在錦州城門下方,來往期間運貨的邊商,進出城門時,隻要稍一抬頭,便能見到那空洞洞的眼眶子,盯著他們直瞧呢。
這便是吃裡扒外、數典忘祖,背叛華夏文明的下場!東江島那幫瘋子,可不會講什麼道理,他們都是被建賊攆得家破人亡、窮途末路的亡命漢,這些和建賊做生意的晉商,在他們眼裡比建賊還要更可惡,以往是沒有辦法,隻能捏著鼻子和晉商做生意,讓他們兩頭吃,自從靠上了買活軍,他們便成了出籠的虎狼,在關東大地上橫行無忌!
這幫東北蠻子,現在吃得飽、喝得足,有買活軍運來的兵器,有高麗兩道的漢民自願獻上的軍糧,一個個如同深山老林的人熊一樣,又高又壯,簡直能生撕虎豹,又有毛伯龍那個刁毒的殺星支使,猶如厲鬼般,忽而在前,忽而在後,遊擊戰把建賊打得大感棘手不說,劫殺商隊更是一把好手。
商隊如何能與軍隊打?根本不用動手,便知道勝負,這些野人們,當不再需要晉商運來的物資時,就不怕做沒後稍的生意了,敢在關外運貨的商隊,見了一隊,便是整隊殺絕,砍頭築京觀,斬耳硝製,快馬送到京城請功——全是裡通外賊的奸細!至於物資,當然是笑納,運回獅子口去,用得上的自用,用不上的,賣給買活軍,何樂而不為?
三年時間,足足三年,晉商的血澆灌在關東大地上,隻怕是能彙成湖泊了,三年來介州的棺材鋪個個發財,城外多了無數的衣冠塚,整個山陰都因為這樣的殺戮而顫抖,他們不知道為何天一下就變了——口外的生意,已經做了幾輩子了,難道還出過什麼事情麼?難道這大敏的天下,便會因為這麼一些小生意亡了不成?
殺了人不夠,還要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說他們是叛離文明,是華奸……還要將晉黨從朝廷裡連根拔起,現在晉商的日子,和以前比是難過了太多,他們也因此極其敵視買活軍,買活軍的私鹽隊,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在山陰,是沒有多少人敢於和他們打交道的,老百姓和他們做生意也是偷偷摸摸,絕不敢公然搭理他們,生怕是遭了大戶的厭惡。
但這樣的局麵,難道會一直持續下去嗎?
十三娘不這麼認為,她覺得範家反正也不曾做過走私生意,隻是為了同氣連枝、一致對外,便和其餘家族一起抵製買活軍,是極其愚蠢的決定,“未聽說過那句話麼?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咱們不給買活軍好臉色,將來買活軍為甚要給咱們好臉色?大刀一揮,便是把咱們這些大戶,滿門都屠了,就晉商現在這名聲,還有誰能說他們什麼不是麼?”
名聲臭了,這影響是極大的,儘管晉黨極力控製,但現在晉商叛國的消息,依然如野火一樣正在往外傳遞,而報紙的陸續興辦,更令他們焦頭爛額,十三娘所描述的絕非是什麼荒謬的場景,而是極為務實的擔憂,現在這幫晉商不得不想一想,倘若要動手的不是買活軍,而是缺錢的朝廷呢?罪名都是現成的,朝中已無人了,屠刀隨時可能揮下,要看的隻是劊子手的心情。
到時候,報紙一發,罪證一擺,挫骨揚灰的是介州範家,朝廷得了錢,但這不是一切的結束,到時候,隨著報紙發行全國,多年來飽受遼餉之苦的百姓們,會如何看待其餘晉商,看待他們的票號?
十三娘多次和父親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種種可能的擠兌,並且再三聲明,倘若她是錦衣衛首腦田任丘,她根本沒有理由放過這些肥羊牯,連臟水都不用潑,全都是現成的罪名,現在不動手,或許隻是因為朝廷還騰不出手來顧慮這些。
而他們晉陽範家,雖然的確沒有沾過走私,但朝中的靠山一倒,會不會被順手收拾了,這也是完全未知的事情。因此,狡兔三窟,現在是要準備後手的時候了,十三娘作為家中最聰明的女兒,願意承受重擔,把家中的現金積蓄大量帶走,到買活軍那裡去安家置業,這樣將來若範家壞了事,至少還有人能設法周旋,出來了也有個落腳的地方——甚至於從去年開始,買活軍還沒有拿下福建道的時候,她就這樣說了。
到了今年,和議簽了以後,十三娘的攻勢就越發的猛烈了,但範老爺的確如女兒所說,有些優柔寡斷,很難下定決心——這畢竟是數十萬兩銀子的調撥,而且還得和老家那裡書信商議,這麼大的事情,難道真就交給十三娘一個稚齡少女嗎?這似乎也太離奇了,幼女持重金,按照敏朝一貫的世情,恐怕隻會害了十三娘的性命。
若是按他來說,讓十三娘去買活軍地界,他倒並不反對,他這個女兒,自幼便聰慧敏捷,性格極其好強,又狡獪機靈,極知鑽營,最會討好長輩。雖然是女兒,但自小比男孩兒還受寵,在家裡人看來,十三娘做皇後都是配得上的,隻不過晉商不必去沾宗親這個身份的光而已。
十三娘長到如今十六歲還沒有說親,家裡更是把她送到京城來見世麵,不肯將她關在老家女樓中,都是因為她所表現出的迥異於其餘女兒的聰慧,那麼,當買活軍逐漸崛起之後,父祖很容易就能想到,或許更適合十三娘的前程,並不是他們本想的坐產招夫(晉商中受寵的女兒,時常招贅),而是去買活軍那裡讀書。
但是……這究竟是一件大事,範太太是舍不得女兒的,她原本常年在老家居住,是因為女兒要上京,才陪著過來,這個女兒便是她的心頭肉,範太太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她落到買活軍那吃人的地界中去?她在老家連著聽了幾年謝六姐的恐怖傳說,什麼天魔降世,每日要吃十個童男童女,傳的都是真真兒的,這叫範太太怎麼不信,怎麼不怕?
因為太太以死相逼,去年十三娘就沒有走成,母女之間也因此翻臉,十三娘從此拒絕和母親說話,‘愚人不配’,她在聰慧之外,這股子翻臉無情的勁兒,也是讓範老爺時常納悶,不知道學的是誰。
真要把銀子給她帶了去,若是老家那裡,真的事敗,還不知道十三娘認不認爹媽祖父呢,範老爺並不聽信她滿口的‘將來隻有我能照拂這個家’,聽女兒又分析了半日,將買活軍那裡說得是非去不可了一般,方才歎了口氣,妥協道,“罷了,你要去,那就去罷,也不能擋了你的青雲路。”
十三娘一聽,乍然間極為歡喜,歡呼一聲,投入父親懷裡,雨點兒一般親吻著他的臉頰,範老爺忙道,“大姑娘了!莫做這樣事情!”
但見女兒抱著自己脖頸,還不肯鬆開,眼珠子轉來轉去,便知道她在想什麼,板著臉道,“但錢是沒有多少的,隻能給你帶去存在京裡櫃上的兩萬,你到那裡怎麼花用,都是隨你,若是花光了,便乖乖地給我滾回來,收拾嫁人,以後再不要說什麼做生意的事情。”
十三娘一聽說隻得兩萬,麵孔頓時一沉,不過範老爺並沒說假話,他們家在京裡能動用的,也就隻有這麼一兩萬,餘下的銀子都在老家,深藏於老宅地下的銀庫之中,是澆築成銀山的,要用的時候得往下鑿,那可多費功夫那?
若是還要催逼父親往家裡要錢,那又不知要耽擱到何年何月了,因此思量了一番,便還是轉怒為喜,摟著父親,好一陣親香,甜甜地道,“爹,我以後一定出息,您放心,以後我創下多大的事業,那也都是您的傳承,以後呀,我的孩子一定都隨您姓範,就是您的親孫子孫女,讓他們給您養老,我呀,以後就是咱們範家的繼承人!”
她這人自小性格就是如此,一旦如了她的意,甜言蜜語張口就來,若是不如她的意,那可有得消受了,範老爺明知是女兒做慣了的套路,卻依舊受用,沒好氣道,“還不去給你娘賠罪?你那說得都是什麼話!一年來沒給她好臉,這樣沒良心,以後如何真能指望你?”
十三娘現在是遂了意了,自然是千好萬好,笑著又撞到她母親懷裡去,團著揉捏她,“娘啊,你不知道女兒心裡多焦急呢,那都是因為心憂前路,方才溢於言表了。您放心,以後咱家最出息的一定是我,您就看著吧,真有了事,我不會不管你們的,到時候你們就且看我的良心成色如何……”
父母對子女,總是全盤相信的,範太太雖然依舊擔心不已,但範老爺既然已下了決定,也隻好無奈認命,隻不免抱著女兒,又好生不舍一番,這才正經給她收拾行囊,差人去天港打聽船隻,分派人手,要借回家探親為由,送她南下。
如此忙亂了七八日,十三娘便果然帶了兩個大掌櫃並十餘忠誠的小廝、侍女,坐了兩輛車,由範老爺將她親自送出城門外,準備上路到天港轉海船——已是包了買活軍旗下的一艘海船上幾個房間,如此當可保一路平安了。
剛才在家門口,範太太已是忍不住哭過了,範老爺還能掌得住,但在城門外,望著如花似玉的女兒,想著她這一去,不知何日再見,他的眼眶也不由紅了,十三娘亦是依依惜彆,眼眶微紅,和父親說了許多貼心話兒,這才再三惜彆,叫父親回轉進城,範老爺猶想再送去十裡亭,終究叫十三娘勸住,隻得依依不舍,站在城門外不斷揮手,待車輪轆轆,揚起煙塵,這才悵然回城而去。
十三娘這裡,也放下車簾,略微揩了揩眼角,便立刻換了一張臉,將那半真半假的不舍全都斂去,換出了一張深沉的麵孔,在車中穩穩盤坐,任是車輛如何顛簸,她心中隻是一徑盤算著到了買活軍處,將要如何行止,待得思路逐漸澄清,又將其中幾處重要關節,都仔細想得清楚,方才略微鬆弛下來,掀起簾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雖然是黃沙漫漫,滿目荒蕪,但十三娘心中,卻是大為得意,想到終於擺脫樊籠,從此一身抱負,儘可從容施展,也是心潮起伏,自語道,“下回再來此處,坐的定不是這樣的馬車了。”
坐的將是什麼呢?是那昂貴至極的自行車,還是附尾於六姐的仙駕之上?十三娘也不敢打包票,但她可以肯定一點,她再也不會被困在這憋悶的馬車之中,最次最次,她也將是騎著屬於自己的高頭大馬,以勝利者的姿態,來俯瞰這座古舊的城市。
她已經很有些迫不及待了,光是想著前方的冒險與傳奇,想著她所能攀登到的高度,得到的權力與地位,便已經激動了起來——
終於,這個很有野心,也很有幾分冷酷無情的女孩兒,為自己纏到了一份起家的資本,現在,她要到買活軍那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