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娘分田,便是個餿主意!是誰出的這主意!天打五雷轟!”
“賽花你該當何罪!便是你把村裡的風水都勾引壞了,招來了今年的山洪!”
“這樣的狐狸精,休了她!休了她!看她還有臉在村裡種地不!”
“誰讓你用插秧機?誰讓你種土豆?你和那田老爺眉來眼去,不該壞了我們村的地氣!”
“賽花啊,你欠的錢,雖說是說定了秋後歸還,但家裡有急用,能不能……”
這《何賽花巧耕田》,從頭到尾的演員不過是四男一女,還有一個胖子旁白,此時可不是忙壞了台上的演員們?除了何賽花從頭到尾都在台中央扮演了被質問的角色之外,其餘人都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身邊輪換,兩個人走到台前,說著指責,另外兩個就在何賽花身後換衣服,時而男腔,時而女調,難得是居然都還有模有樣,讓人看了便知道是在演誰——一個是演得還不錯,還有一個,的確是身邊的事情一般,太容易聯想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
“發山洪年年都發的!和女娘分田有什麼關係?”
台下的觀眾,不分男女,也都忍不住辯駁了起來,為何賽花的道白助著聲勢,“我田裡的苗用了插秧機,插得好呢!就屬我家的苗留下來的多!”
但這樣的分辯,作用不大,台上人根本不聽,儘管村長出麵做好人調停,止住了村民們的閒言碎語,但婆家和娘家的壓力,還是讓何賽花很為難。公婆要休妻,除非何賽花把兩畝地轉給張大發,而娘家來要賬了,要何賽花把借錢提前還上,不然就拿田抵債。這樣兩麵催逼,讓台下許多人都怒發衝冠,想到了自己的遭遇。
“無非是貪圖你的錢!賽花!不要信他們!”
“舊債還了,又生借口,就是為了你的田!”
“狼心狗肺的東西!”
若是和他們當門正道的說道理,台下的眾人,說不定反而根本不是這個態度,但一出戲,輕輕巧巧,便叫台下的漢子都喊了起來,“賽花離婚啊!張大發不是東西!沒個刁用!”
“離婚!自個兒種田!不離婚你是孬種!”
“這個田如何我賽花種不得!她哪點比男兒差!”
也有女娘的嬌聲,“彆把田給他們,賽花!”
“村長,如何不為我賽花主持公道也!”
這又是一個台下群情激憤的大高潮,甚而許多村民已忘了那種田的事情,揮著拳頭要上去和這些狗東西好好說理,胖子一再敲鑼,方才止住了台下的響動,舉起喇叭旁白道,“村長出麵,為賽花排解,叫張大發一家,將放妻書寫來,可憐賽花,嫁來時沒個嫁妝,便隻有身上的一件衣裳,白為張家做了幾年活,走時還是這一身破爛衣裳。”
說到這裡,幾個演員逐漸退場,隻有何賽花一人做走路、整理狀,那胖子偏頭清清嗓子,在喇叭後唱了起來,“可憐我賽花呀,隻能將身棲在破廟中,睡那稻草床,削了竹筒做飯瓢,賽花呀,為那秋後的債愁得不開眉,賽花呀,心裡惦記著她的兩畝地,怕是秋後的利息,逼得她隻能典了田來還,天地雖大,賽花呀,何處是我賽花的家?”
唱到這裡,台下嗚嗚咽咽,凡是女娘,沒有不落淚的,甚而還有號啕大哭,幾欲暈厥的,便連漢子們許多也是雙眼通紅,擦著眼眶,好在旁人都看得入神,也沒人來瞧她。何賽花這裡,仿佛收拾好了一個稻草堆,便抱著腿坐在上頭,抬頭做了個望月的姿態,也拿起喇叭,跟著胖子唱道,“我賽花,自小做飯喂鴨,也不比旁人差,我賽花,身強體壯,好勞力人人誇,我賽花,勤懇老實,便沒有一日敢偷懶挨生涯。”
“我賽花,為何沒能生個好人家,尋個好人家,這天下雖大,為何我賽花,隻因生做女娘,已是如此掙紮,卻還沒能有個家?”
“狠心的父母,圖彩禮,把我許個病夫郎也沒陪嫁,貪心的公婆,小題大做,圖我那兩畝地,要寫在他兒子名下,天呀,如何讓這群小人得了意,卻不給好人一絲活路走?天呀,你開開眼顯顯靈,我賽花心裡苦汁滴滴,流在頰上是眼淚點點,天呀——這叫我明日如何起身賺生涯?”
狗栓也算是見慣生離死彆,還以為自己心已硬了,至少不會看一出戲也看得哭,但此時聽了這大白嗓的小調唱腔,雙眼一熱,淚水竟滾滾而出,何賽花這詞仿佛唱到了他心裡,為何?為何勤懇老實,沒一日敢偷懶挨生涯,卻依舊沒能有個家?為何好人沒有一絲活路走,惡人卻衣冠楚楚,越來越富?為何?為何?
便是在平日,偶然情緒發作,也能及時止住,可不知為何,在此處聽著歌調,熱淚竟無法控製,直哭得滿腮是淚,他還怕彆人笑話,還舍不得拿買活軍發的新棉衣拭淚,隻是用手指揩拭,還好,低頭一看,弟妹早哭成大花貓了,便連郝六哥,也是眼中含淚,望著台上沉吟不語。
此時台下幾乎便沒有觀眾是不哭的,連叫何賽花離婚的聲音都沒了,全都是感同身受,默默飲泣,連最精悍的漢子也潸然淚下,更不說女娘,真有人哭得要暈了,隻能拚命拿帕子扇風,卻又舍不得不看。
‘哐、哐、哐’,那胖子又敲起了鑼來,是縣裡的吏目披上對襟立領的襖子,又走上台來,此時台上四男,分彆穿了村長、張大發、何父、縣裡吏目的服飾,姿態也各有特色,尤其是張大發,雖然服飾和村民是沒有換的,但男演員一將脖子縮起,咳嗽幾聲,便立刻讓人明了身份,不會有絲毫錯認。那吏目則是戴了個義髻,又佩了一朵紅花,表示雖然服裝一樣的,但已是一個女吏目了。
何賽花見到吏目來了,便驚喜地站了起來,和張大發那畏懼姿態,形成鮮明對比,觀眾見了,便立刻知道轉機來了,也是精神一振,都拭淚聽那‘女’吏目捏著嗓子說道,“聽聞你們這裡昨日鬨事,放肆!放肆!”
“誰讓她種土豆?是六姐!六姐要你們種土豆,要你們用插秧機,要你們用木盤育秧——六姐救苦救難無生老母天妃菩薩,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說到這裡,除了台上那幾個演員,都忙合十行禮,口中念誦尊號,台下觀眾,竟也是個個都跟著合十鞠躬念誦,再虔誠不過。
“六姐慈悲!”狗栓等人也連忙虔誠至極地跟著念誦,心中隻覺得和本地的百姓,更加友好親近——彼此都是敬拜六姐的,那便是異鄉的同胞兄弟了!
“你們這些愚民,不積極響應也就罷了,還風言風語,攻擊我們積極進步的好村民何賽花?誰給你們的膽子!”
這女吏目,猶如每出戲中必定出現
的青天大老爺一般,每句話幾乎都說在了觀眾的心坎裡,說一句便讓眾人叫好一聲,說著說著,又回身開始介紹買活軍的政策,“這田地,難道是屬於何賽花自己的?不過是六姐賞給她種的!既然分給她,說什麼轉到彆人名下?你是誰,你是六姐治下的活死人,你怎配去謀彆人的地,彆人也沒資格轉給你!是她的,就是她的,誰也彆動歪心思!”
“好!痛快!”
“這債務,更是好笑,說定了秋後還,為何趕來雪上加霜?老丈,你們壓榨女兒,不是良善人家,我要扣你家的政審分,叫你兒子尋不得個好差事也!”
“啊!大人,大人饒命啊大人!”
“好!好青天!”
台上眾人各自驚慌,何賽花喜得不斷揮手示意,無聲跺腳,又扯著衣服蹦跳,一副喜得翻了心的樣子,台下是眾人雷鳴一般的喝彩,女吏目還好捏著嗓子,聲音尖,透過喇叭不至於被蓋了過去,“還有村長你,學藝不精也,也要反省——你如何不給何賽花介紹女娘貸?要叫她回娘家去借錢?”
“啊?這女娘貸——”
女吏目便又麵向台下,解釋了起來,“女娘貸,便是對本地女娘的低息,甚至無息貸款,何賽花借錢三兩,購買犁鏵,租用插秧機,這是好事,我們錢莊便什麼抵押也不要,把錢直接送到商行,她這裡得了犁鏵,將來若還不上錢,我們便來將犁鏵收走,若還得上,下次便還可以貸更多,利息最多也隻是四厘——”
“四厘?那不是如同不要利息?!”
習慣了‘九出十三歸’的印子錢,台下又一次炸鍋了,“這可是真的?”
“為何隻有女娘能貸?”
“買活軍那裡,真就這樣好?!”
“肅靜——肅靜!”
胖子哐哐敲鑼,這才把台下壓了下來,女吏目又介紹了一些章程,方才安頓何賽花,“賽花,你欠親人的錢,便用低息貸款還了,秋後收成,還了債,再貸款三兩,建你自個兒的黃泥屋,是好是歹,好歹是個立足的家。賽花啊——買活軍這裡,怎會沒有女娘一個家?”
兩人便攜手又唱了起來,“賽花呀,從此可要用心賣力,早日把黃泥屋,換成大瓦房,買上青牛一雙,養起肥豬一欄,賽花啊,憑雙手,自種自田,如何便立不起人家?”
“賽花呀,到得夏收,土豆換了大豆,再種一茬,土豆兩千,大豆五百,一年這半畝地便有個兩千五百斤,如何還養不起你一個賽花?還有一畝半的稻子,在雞籠島上,收了再種一輪,雙季稻一年共收個兩千斤,難道還養不得我一個賽花?買活軍每季隻交個三百斤,餘下這些,吃了用了,餘錢換了一頭牛來,明年犁地,再不用頭頂手推,再不用捱生捱死,買活軍這裡,隻要你聽了田師傅的話,便再沒個難種的地!”
“賽花呀,天不開眼六姐開,到明年,叫你的苦水滴滴,換成甜水源源,不絕到天涯,不絕到天涯!”
天不開眼六姐開,台下又一次騷動了起來,沸騰了起來,隻覺得這歌謠琅琅上口,聽了又令人打從心底,興起一種說不出的向往和騷動,多好,天不開眼六姐開,誰不想將苦水滴滴,換成甜水源源?誰又不向往買活軍那裡的好日子?
何賽花將頭頂的義髻,猛地扯了下來,又脫下了那鼓鼓囊囊的襖子,原來她居然也剪了短發,穿著立領的新式襖子。“甜水源源遍天下,女娘的好日子把六姐誇,剪了辮子貸了錢,從此安心做六姐麾下的女兒家,將來嫁誰我做主,賺了銀錢也不交給旁人花,我有雙手肯做活,我抬著頭站在天地間,任誰能把我數落把我罵?”
她回過身指著張大發,“張大發,叫你爹娘小心點,夫妻和離,恩斷義絕,以後再敢多說一句話——”
她揚起手,做了個打人的姿勢,張大發立刻尖叫起來,飛逃下台子,眾人頓時哄堂大笑,高聲叫好,而何賽花並女吏目又做出耕種的樣子來,胖子敲了一聲鑼,走到台前說道,“戲裡演的,全是真的!女娘貸是真的,分田是真的——收成也是真的,雞籠島上,雙季稻便真是一畝地一年兩季,加在一起一千多斤!”
一千多斤!眾人都驚呆了,頓時議論紛紛起來,那胖子又笑道,“何賽花在田師傅的指導下,又學了如何除蟲,如何收割,又如何用機器脫粒、揚場,當年土豆大豐收,果然收了兩千斤,水稻加在一起收了一千斤,一人獨享三千斤糧食。”
“村中人見了賽花的收成,心有所感,都決定來年引種土豆,按照田師傅的吩咐種田。對賽花十分敬重,村中陸續又有不少女娘分了田。”
“倒是那張大發一家,沒了賽花做活,糧食比以往收得少得多,連原有的幾畝地都種不過來!此時才知道後悔。”
“又有何老兒一家,待女苛刻,六姐不喜,被扣了政審分,進城找工做都難,兩家人各自後悔,一道來找賽花求情。”
那女吏目躲到何賽花身後,披上衣裳,立刻又變成了何老兒,和張大發及其公婆一起,對仿佛扛著鋤頭,正在俯視田地的何賽花不斷拱手告饒,何賽花看了他們一眼,微微一笑,拿起喇叭道,“故事是假的,見識是真的,《何賽花巧耕田》,感謝大家觀看!”
說著,和幾個男演員並胖子一起,彎腰鞠躬,台下先是一愣,隨後便立刻響起滿天彩聲,“好!好!好!”
“生平沒見過這麼好的戲!”
“賽花!賽花!嫁給我,好賽花!”
雖然已說了故事是假的,但還有人忍不住追問道,“賽花,原諒他們沒有?可不要再嫁張大發啊,那人就不是個東西——”
而台下人流之中,狗栓呆呆立著,淚流滿麵,半日還未回過神來,這出戲對他的震撼,似乎無與倫比——他還在反反複複地念叨著胖子最後的道白,“村中人見了賽花的收成,心有所感,都決定來年引種土豆……”
熱淚突然又流了下來,狗栓喃喃說,“我不如賽花,我不如賽花……”
他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他必須把小妹和狗剩送到買活軍這裡來,但這一刻,狗栓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做‘誌向’,他第一次有了明確的理想——有朝一日,他會回到故鄉,他也要做個巧耕田的何賽花。
而小妹不知道哥哥的心情,隻是高興地在狗栓身邊蹦噠著,哼唱著小曲兒,表達著自己對於結尾的喜愛。
“天不開眼六姐開!到明年,叫你的苦水滴滴,換成甜水源源,不絕到天涯,不絕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