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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 烤田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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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來看,快來看,縣太爺也種痘苗咧!”

【哐——哐——哐】!伴隨著猛敲的鑼鼓聲,一隊幫閒簇擁著前頭挺胸凸肚,如彌勒佛一般滿麵白胖的衙役,走過縣裡街角,“今下晌衙門口,縣太爺帶著俺們種牛痘哩!”

“啥時候!下晌?”

一排街麵上,店鋪裡多少都有人伸了頭出來,“俺們去年種過的人家還種不種了?”

“種了可發過燒?”

“沒有!”

“那就是假的!府城都枷號起來了!吹進去的是麵粉!”

“還真是!”店鋪裡那東家一拍大腿懊悔得很,“白瞎了俺二兩銀子!”

“是麵粉那都算好的了!便掖南那裡,是後來了,他們叫那起子黑心爛肺腳底流膿的小人混了人痘漿進去,那不就是發作起來了?死了正經二百多人!”

“二百多!”

“光縣裡!村裡可沒算!”

街麵上的百姓們便嘖嘖地感歎了起來,對新痘苗的懷疑,逐漸因為縣太爺要當眾種痘的新聞而被分散了注意,目前是將信將疑,但他們也略略地肯聽一些彆的聲音了。“俺們這裡王家村也死了人,光他們村□□十個,今年又旱,日子真沒法過了。”

“哪個王家村?”

“挨著雲峰山那個大村子,去年起商隊都不敢往那過!”

其實,王家村距離城區走山路也不過是兩個時辰,但消息閉塞,以至於不知近況又是很正常的事情,天花是幾乎沒有藥的,出血熱也沒有,在北方瘟疫多發的大背景下,村鎮居民唯一的辦法就是減少和外界的往來,尤其是村落,除了懂得一些醫藥的老人之外,幾乎從來接觸不到正經大夫,他們隻能是一聽到瘟疫,便儘量減少外出,不再到城裡來找工做。

城裡的居民們也差不多,一發生瘟疫,便立刻要封城,掖南是天花的中心,四麵城門就都封起來了,周圍的州府也都紛紛派人攔路,對於新來的百姓盤問得非常嚴格,不許掖南方向的商賈入城。

不過這對於‘病毒’的傳播實際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掖南起疫之後,儘管立刻就被封城了,但土山這裡在數日後還是有人發了痘子,這事實上就意味著防備的失敗,疫病的陰影很快就在城鎮上空蔓延了開來。

誰能高枕無憂呢?大概除了那些得過天花而沒死的麻子之外,便是種過,或者自以為自己種過牛痘的人了,他們可以少驚慌一些,其餘人出門時哪個不是擔驚受怕的?在臉上綁著布巾,模仿著《周報》上的說法,以為這就算是戴過口罩了,以此來獲得一點安慰。

其餘人,不論年紀老少,都是沒有得安穩的,因為上一次沒有得天花,不代表這一次也不會得天花,就如同上一次沒有得出血熱,不代表這一次也不會得一樣。

這一二十年來,北方的疫病已經反複流行了很多次了,再愚鈍的人,都從身邊血淋淋的例子裡得到這樣的結論:完全就是靠運氣,每一次的流行都是如此,少出門,關緊窗戶,打死老鼠,隨後便聽天由命了,真要你得了,那也不必看什麼醫生,大多數大夫都看不好,大多數的百姓都沒有錢,便在家靜養罷,熬不過去,那也是命!

去年的流行便是如此,土山這裡也死了四十多人,要說為什麼比掖南好,那就是這裡的縣學教諭是有見識的,從周報上看到了‘傳染病患者要集中安置,和健康人分開’,便組織了土山這裡的麻子們,將患病者全都關在城隍廟裡,每天給點食水,好了便放出來,沒好便立刻丟到城外去,架起木頭來燒了,隻一人帶一捧骨灰回來,留個念想。

若是有家人願意跟進去照顧的,那也跟著進去,許進不許出,四周都派了兵丁,戴著棉布口罩,在一條街外防守,城隍廟附近的人家,也都被趕出來暫住在彆人家,如此熬了一個多月,城裡逐漸沒有新發,土山的這一波,便算是過去了,但掖南、王家村卻沒這麼好,斷斷續續鬨了兩三個月,死了數百人,又有數百人因此成了麻子,滿麵都是痘瘡疤痕,從此絕了仕途,甚至要一輩子帶著鬥笠冪籬遮掩相貌。

——在這個時候,見到有人麵覆紗巾,說話聲音嘶啞,又或者雙目失明的,許多都是得了天花幸存的人,活是還活著,但此後也隻能算是半個人了,任何要見人的事情都做不得,婚配自然也不消說了,幾乎都是已經絕望。

雖然是難了點,但也比出血熱好,出血熱那是真的十室九空,每一波流行,土山這裡不死個數百人都算是少的。唏噓也不是不唏噓,但更多的還是習慣,家人哭時,陪著歎息幾聲,一轉頭鋪子還得開,地也還得種,不然吃什麼?便是沒有疫情,這鬼天候,每年的口糧也都成問題。

“從前俺們這裡難道不是極好的地方?老千年前,齊國國都都在這裡,蓬萊仙山就在這裡!多富裕!那是隻有外頭的人來俺們這裡的!這些年?唉!都走了,都走光了!大好的地,荒在那裡,沒得人種!”

今日後晌,街上許多人去看縣太爺種痘時,又被喚起了對去年疫病的感慨,隻聽著老人這樣說著,也紛紛報以歎息,登萊這裡,日子還算是好過的了,畢竟靠海,又有商船往來,物資比彆處豐富,彆的地方,更是可憐,遼東流民逃到山陽,發現山陽的百姓早都因災年往南方逃去了,這一去有許多都再回來不得,地乘機被富戶占了,遼東的流民被招為佃戶,暫得了幾年的安穩,又因為天候和疫病,也棄田不知流落去了何方——或者是染了病,早化作亂葬崗上的一朵磷火了。

“聽說了沒有,去年秋後,德州那邊實在是沒有收成,險些開了菜人市,要不是運了糧來,怕是就要又賣臘人了!”

“什麼險些開,便是開了!所以路過德州,千萬彆吃那裡的包子,誰知道裡頭都是什麼餡兒!”

行商們在看熱鬨的隊伍後頭低聲議論著,卻滿口是司空見慣的味兒,這樣的大災荒在中原實在是不止一次了,歉收、絕收、民大饑、民相食,對於饑荒之外的百姓來說隻是談資,但對饑荒中心的人來說,就是活生生的事實,你隻能選擇接受它的發生,繼續麻木地活下去,因為實在是沒有彆的辦法。

官府是沒有錢糧賑災的,饑民們連逃荒的力氣都沒有,當真正的□□來臨時,一個人靠著腿走到餓死,也走不出饑荒的範圍,彆說種子糧,樹皮、草根和觀音土都吃完了,那時候,一群沒有力氣走出饑荒的災民會怎麼辦?抱在一起餓死嗎?

不,他們唯獨也隻能靠著相食而活下來。

先死的是孩子,隨後是婦人、老人,能活下來的都是青壯中最強壯的人,他們中也多數都離開了家鄉,再不會回來,或許也隻是多活了一二年,便倒在了再一波席卷而來的瘟疫中。世道就是這樣,百姓們又能怎麼樣呢?

【哐——哐——哐——】,伴著鑼聲,一個身穿補服,頭戴烏紗帽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搖,慢慢走了出來,身後均是縣裡有名號的吏目,如縣尉、縣學教諭,都肅容公服而出,縣老爺板著臉,在登聞鼓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身後隨即走上一名身穿罩衣、黑紗覆麵的男子,手裡拿了一根竹筒,身旁有人捧了一筒長竹簽、一疊麻紙。

那男子將麻紙纏裹在長竹簽上,往竹筒裡略蘸取了一下,裹滿了藥粉,縣太爺便抬起頭來,那男子手裡的竹簽往縣老爺鼻孔裡伸了進去,似乎靈巧地畫了個圈,便將竹簽取出,丟進一旁端來的桶內,聲音嘶啞地道,“種好了,三日內可能低燒,自行痊愈即可,無須服藥。”

這和去年的騙子,在形式上倒是很像,隻是騙子沒有麻紙,也沒有這麼多竹簽罷了,眾人儘

管去年就看過一遍熱鬨了,今日也還是伸脖子入神地看著,待縣老爺種好了,便是縣尉上前,還有人說道,“要種痘的到這裡來排隊!”

因去年的事,有些百姓心裡還自猶豫,但有些機靈的,早想通了,此刻都飛奔去排隊——這竹筒裡全是藥粉,眼看著縣太爺、縣尉等老爺都在這裡取藥接種,就算後續的疫苗是假的,這一筒也是真的,此時不種,更待何時?再說了,聽說巡撫都帶頭種了,這一次的疫苗,大概或許也不是假的罷。

人皆從眾,尤其是在要排隊的事上,眾人便不想種,見到有人搶著排隊,也是飛奔而去,先把位置占了再說,刹那間登聞鼓旁已經排起長隊,還有人不斷想要插隊,惹得衙役們敲鑼前去維護秩序,端的是熱鬨非凡,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爭先恐後、喜氣洋洋了,隻是幾個難得進城的佃農,衣衫襤褸,張著嘴傻站在原地,反應極其遲緩,滿臉鄉下人的樣子。

過了一會,這些鄉下人似乎也心動想要去排隊,但看看這隊伍,又搖了搖頭,知道天黑關城門以前,絕對是排不到自己的,因此還是轉身回去——今日本來是要早走的,正是因為聽說了縣老爺要種痘,這才特意留到了這個時候。

“二柱,你怎麼說哩。”

兩個青年佃農都很高大,也都十分沉默,走了一路都沒人吱聲,直到天色將西斜了,二人鑽到路邊解手時,其中一人才問道,“這痘苗,種不種?”

“老爺不說了?不能種,那都是騙人的!”

“這個隻要五文哩,騙也給他騙一次。”

“你不怕被老爺知道?”

兩人頓時都沉默了,因老爺在村裡是很有威望的,在他們這些佃農心中,簡直便是再生父母,老爺佃租收得不多,而且平日裡也不怎麼打罵佃農,佃農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借錢也隻收兩成的利息,要比彆村的老爺仁善了許多。這些佃農都毫無保留地認為,老爺就是天,既然老爺厭惡買活軍,那麼那個買活軍的一切自然都是極邪惡的——老爺不許他們種疫苗,也定是有緣由的,彆看縣老爺們都挨個去種,但老爺不種,那就自有老爺的道理。

至於什麼周報,什麼教材,這些都不是不識字的佃農能接觸得到的東西,雪花鹽、雪花糖、馬口鐵、話本……這些所有東西,都和兩個佃農出身的李家村沒有絲毫的關係,若說買活軍帶來了什麼改變,那便是產婆手裡多了一種青頭賊用的產鉗,聽說難產時,可以把孩子鉗出來,除此以外,便再沒有痕跡了——

這幾年收成不好,倒是有很多人家去海州賣女子,說是有人在港口買人,上船拉走,隻要女子,大的小的都要,價格還給的不低,能有二、三兩銀,這在荒年裡外裡差得可就多了,許多農戶家裡的媳婦子、小女兒,便是這樣眼淚汪汪地離開了家鄉,而送她們去港口的丈夫或兄弟,有些回來了,有些壓根沒回來,聽說是在港口被當豬仔拉走了,去礦山裡做苦活了!

在鄉村裡,對於五十裡外的港口海州,一向是有許多神神叨叨的傳聞,讓人半信半疑,卻又打從心底地畏怯著去往那裡。尤其是二柱子和狗栓這樣,和地主本身沾親帶故的佃農,便更是輕易不會動這樣的念頭,農閒時來縣城裡尋短工,已經是他們勇氣的極限了。海州?去了那裡,似乎生活都會發生極大的改變,便立刻再也回不到了此刻這清貧卻還算得上是安穩的佃農生活了。

這牛痘,或許是兩個佃農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違背老爺吩咐的念頭,原本他們對於買活軍凶神惡煞,編造謠言,假裝種痘,故意散播天花,殘害百姓的故事,是深信不疑的。但今天進城時,所見到的縣老爺帶頭種痘的一幕,畢竟因為縣老爺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在他們固執的腦門上,撬開了一絲縫,灌進了一點新東西。

如果……種痘不會死人的話,又隻要五文錢的話……何不如便種一次呢?哪怕不怎麼管用,求個心安也是好的,哪怕去拜佛,也要饒個兩文錢買香燒呢……

最早開口的狗栓,心裡這種痘的念頭,便如同野草一樣,瘋漲了起來,回到家中之後,先在屋外把今日沒吃完的煎餅取出來,拉下吊籃放進去,又去地窖裡看了看窖藏的白菜還剩多少,開了地窖門通風,免得白菜爛在窖裡,又四處檢查了一下鼠夾,此時他家裡人陸續都回來了,父親是去地主家幫著乾活,兩個弟妹則是去田邊熏田鼠去了,此時笑嘻嘻地拎著兩條大耗子回來,見到狗栓,便歡呼道,“今日運道好!燒了灶王爺的旺火!哥哥,今晚吃肉!”

農家人可沒有什麼忌諱,田鼠沒什麼不能吃的,有肉吃都是喜事。狗栓應了一聲,便去磨了家裡唯一一柄小刀,剁頭、剝皮,借著最後一點暮色收拾內膛,一邊和父親說些進城的事,也隔著院子和路過的鄉親聊幾句,等到暮色下來,眾人進屋點了一點如豆燈火,就著灶膛火光做飯,把老鼠串在灶頭烤,燒些稀米湯配煎餅時,狗栓方才說道,“爹,今日城裡又在種牛痘哩……縣太爺帶頭種。”

他摸了一下左胳膊——那裡去年曾帶過短暫的孝布,但很快便取下來了,去為地主種田,出去找活做都不吉利。實際上,狗栓身上帶了三重孝,祖母、母親、二叔,都在去年的天花中去世,他弟妹倒沒有染上。這是很幸運的,村裡因天花而死的至少也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死去的親人,是由父親和狗栓一起下葬的,他們按照地主的吩咐,在臉上蒙了白布,在黑夜裡悄悄地把三個人搬到村外,找了一片荒地深埋,又隨意找了一具亂葬崗的餓殍燒了充數,這樣好歹留了全屍。但墓碑、墳頭,全都沒有,狗栓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也並不感到悲傷,隻記得那無邊的恐懼,他聞著的是屍體的味道,想著的是自己的將來,他會染病嗎?他會死嗎?死了以後是不是就再不餓肚子了?

雖然不用再忍饑挨餓的過活,這也很不錯,但儘管如此,狗栓也還是不太想死。他死了,誰來埋他呢?父親嗎?弟弟妹妹們怎麼辦?慢慢地餓死?還是在餓死以前,被人掠走了,化作了菜人市上的小胳膊細腿兒,變成了‘和骨爛’?

對於未來的恐懼,強烈地占據了狗栓的心靈,親人們死時已經沒了人樣,痘子疊著痘子,連眼皮上,嘴裡都長滿了潰爛的痘子……他實在不想就這樣死去,這種恐懼,勝過了對於李地主盲目的崇信,使得狗剩第一次違背了李地主的聖意,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一人隻要五文,家裡不還有個二百文嗎?要不……明日便悄悄地進城種了去,回來隻說是帶狗剩他們倆走親戚去?”

他父親沒有說話,自從去年的疫病之後,父親的話就越來越少了,吃得也不多——沒了祖父和二叔,家裡少了兩個勞力,還有兩個半大孩子,隻能更加節衣縮食,家裡人都懂事,不肯吃多了,有一口吃的,也想著留給彆人。你敬我,我敬你,山陽道的和睦人家多是如此的。隻是,孩子們要長身體,而父親要做的活還比從前多,吃得比從前更少,他每每從外頭回來,總是累得不想說話,吧嗒著他那根空煙杆兒——狗栓家已經很久都沒有買旱煙的錢了。

“知道的人也不多,就二柱子,那是個好的,倒不會亂嚼舌頭,要不明天就去一趟……爹?”

風箱很久沒響了,柴火也沒人添,灶下的火逐漸暗淡了下來,狗栓抬起頭,伸手去推柴火前垂首坐著的父親,以為他是又睡著了。“爹?”

他手下的身體,比記憶中輕得多了,狗栓隻推了一下,父親便一頭往前栽倒在爐膛中,激起蓬灰,嗆得狗栓一陣咳嗽,熱淚合著咳嗽,不斷地滾落了下來,他哽咽著叫道,“爹……爹?爹!”

但他心裡也知道,叫也沒有用。死亡又這樣,熟悉而輕盈地來到了這矮小的泥屋裡,收割走了又一個親人的生命。

他爹死了,狗栓的爹餓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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