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可曾見過什麼形跡可疑的女子,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張望往來?”
“軍爺說笑,這一帶到了晚上,河裡可不都是形跡可疑的女子?”
“軍爺可要吃茶?”
“不吃了,不吃了,老丈,你等且留心些,如今天下亂得很!多有女子被蠱惑拐帶了,賣到外頭去做活的,你每小心些,遇到了那孤身上路、神色慌張,帶了包袱的良善女眷,多少總規勸幾句,叫她返家去,莫要亂走!”
“軍爺倒是好心了!”
“走!”
馬蹄聲又呱嗒呱嗒地響了起來,沿河去得遠了,那幾個上前兜搭的店主,彼此也大聲地用土話議論了起來,“不知又發了什麼癲!好端端叫人來留心女子,現每日裡多少女娘孤身上路?又有多少女娘拿包袱裹了衣料去繡莊交差,個個都問,啊問得過來的?”
“他也是無奈,衙門裡發話了,鸚鵡學舌罷了!這不是他發癲,是那老爺們不知怎麼又作妖起來了,便是被人拐帶了,那也是跟著拐子走,哪有這麼傻的小娘子,還要自己收拾的細軟包袱,去投奔拐子的?這就是拐帶私奔也得有個情郎來接罷!”
“也不知這又是哪家的花魁和小情郎逃走了,惹急了誰家的衙內。”
“那也不至於荒唐成這樣——你們定有所不知,是前幾日的《買活周報》——想來府衙也是看到了,因此便將事情做在了頭裡。”
“這是如何說來?”
街上的百姓,自然是不如高門大戶消息靈通,第一批報紙幾乎全都被包下了,要等到第二批、第三批,才會供應給茶館商鋪,因此街麵上一群好事閒人便都聚攏過來,好奇地聽人顯擺,“是周報上寫了一封召集令,要召集……”
街麵上的紛雜人聲,傳到河上船篷裡,遠方衛軍的火光漸漸地遠去了,翩翩鬆了口氣——她剛才手心裡也都是汗,隻是多年歡場,便是銀牙咬斷,麵上也不露分毫,還是笑吟吟的。此時待人都走了,方才放鬆下來,壓低聲音對金娥道,“我就說麼!咱們是哪個牌名上的人,能驚動城防營的大爺們?再說也沒有敗露得這樣快的道理,他們最早也要到明早才能發覺不對。”
這幾句話一說,身後船篷裡的幾個女孩兒,呼吸明顯也平緩了下來,剛才她們好幾個人牙齒都在打戰,咯咯輕聲,令人聽了也不由跟著緊張起來。翩翩回頭借著河麵上朦朧的光影,看了看兩個大女孩兒,心道,“長相如此平庸,怕不是行院姑娘,卻又細皮嫩肉的,也不是粗使丫頭,真是怪哉,懷裡抱著的那個,卻又偏偏是裹了小腳的。”
原來她剛才打問的‘哪條巷子、哪個媽媽,做清做紅,做伎做倡’,這裡每句話都是有講究的,在姑蘇這樣的地方,若說伎女,人數恐怕隻千餘,但要說吃這口紅塵風月飯的女子,那就遠不止這個數了,數萬人怕都是有的。
這其中,最高等的倒還不是名伎,而是從廣陵過來的瘦馬,雖然也是吃這口飯的,但自小被牙行物色走了之後,便是嚴格教養,其中色藝雙絕、琴棋書畫都十分了得的,都由達官貴人物色去了做外室,偶爾也有運氣好些,能進府做妾的,但總的來說,還是以外室居多,既然是外婦,那便還算是在‘表子’這一行中表為外,表子,外婦也。隻要是在男人的家外服務的人,不論是男是女,又是什麼職業,都可以用‘表子’這個字來概括。
次等的瘦馬,便是長相不太好,詩文上沒有才華的,牙行便教導她們看賬讀書,跟著那些商人去外地的商鋪裡安家,此時的商戶很多都是‘兩頭大’,在商鋪所在地和老家各娶一房妻室,若不娶兩頭大,那也要買個瘦馬來做外室,在鋪子裡能當半個夥計使用。
最低等的瘦馬,賣去地主家裡,那也會捶個肩膀,做個小菜,唱個小曲兒,半妾半仆,很能當些使用——至於有些性子調皮的瘦馬,時常也會被牙行轉賣到姑蘇來,因此翩翩她們於此並不陌生,看那篇《郝君書放足記》時,大約也能推想到她的人生軌跡,這是其餘行外人輕易猜不到的原是揚州瘦馬,定是自小裹了小腳,賣到大官家裡做了外室,過了幾年,大官膩煩了,便將其轉贈給友人,如此‘數易其主’,其中或許還到行院裡住了一段時間,也過了一段豔幟招展的日子,最後才流落到川蜀與平民為妻。
大抵來說,瘦馬的男人是相對固定的,而且多數也都殷實,便算是最高等。其次便是花街柳巷的名伎們了,翩翩這種歪伎,也到底還有個鴇母,也有龜公導引,健仆服侍,雖然管鴇母叫媽媽,管行院叫家,但眾人心知肚明這是個什麼所在——這便已經算是很好的了,她不用自己談價錢,客人也不敢欺負得太狠,老鴇也會為她們出頭,背後都是有靠山的。而且凡是用伎來自稱的,多少都帶了些工夫,不是會唱曲,就是會行令,會跳舞,名伎自不多說,詩詞應酬唱和,和讀書人在一起,玩的是另一種東西。總之,她們是有技能的,便是大宴也可以從容出席,居中調停氣氛,很多時候談生意少不了她們活躍氣氛。
再往下一等,那便是倡了,私倡家既然沾了一個私,便是小家子氣,多數是世代做這一行的人家,自己的小院子裡隔出幾個板間來,請個廚娘,做得一手好私房菜,又養上三四個如花似玉的親女兒乾女兒,籠絡了客人來,一桌
小小席麵,私倡自己調弦唱評彈唱小曲兒,還要站起坐下地篩酒布菜——翩翩她們去唱曲那都是有人拉弦的,場麵上那都比不得。
再往下,還有暗倡,那是做街坊生意的,還有流鶯,做碼頭生意的,自己就在客船上,一艘船鄉下搖來,碼頭上過夜就走,和翩翩這種七裡山塘的花舫娘,雖然都在船上,卻完全是兩樣生意了。又還有在酒樓裡盤桓,專給老爺們唱曲調弦、說書講故事的,其中年輕的女子便叫小唱,也有些貌不驚人的小唱,唱一輩子也不和客人有什麼額外的關係,也被戲謔地叫做‘清倌人’,實際上名伎中年幼未梳攏的才被這樣叫。
又還有被分為樂戶賤籍,世世代代都隻能做這一行,和私倡又是不同,平日裡還要去婚喪紅白會上吹吹打打——而且既然是衙門管的樂戶,規矩還更不同,公然是不得招引官員前來的,多數都隻能輾轉繞開限製等等。這些所有人都可叫做表子,但其實彼此的生活有極大不同,其中隻有瘦馬和伎女會裹折骨纏,其餘私倡、暗倡、樂戶等均隻裹長足而已,偶有折骨纏的女娘出來招攬聲音,都是被牙行和院子賣過去的。
在行內人看來,這些細節實在是洞若觀火,絲毫瞞不了人。翩翩和金娥在河裡,一見到這三個短發人走出來,先從步態就知道那是兩個女子,再看其中一個背的小孩,雖然褲子極長,路人均不留意,但她們自己是裹足的,哪怕是隔了褲子,天色又暗,隻一看形狀,便知道小女孩裹了折骨纏。不假思索,立刻就認定了她們是附近的館院中逃出來的小伎女,而且也是要去買活軍那裡,金娥又覺得或許是仆婦抱了小瘦馬,想要拐賣了去,自己得錢遁走。
兩人其實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不過是找話來說罷了,先還有些爭議,見到那三人被城防營的人嚇得渾身僵硬,倒釋去疑心,道是院子裡的小女孩,很少出門,見到城防營的人,便當是來抓她們的,這般站在那裡,又剪了短發,如何不引來城防疑心,又經得起盤問?怕不是三言兩語就要露餡?翩翩一時惻隱心發了,便叫趙大將她們接上船來,對金娥道,“從這裡到水門,滴矮的兩個人,還要背個裹足小姐,怕不是要走到明年去?我們順路載她們一程,叫她們分我們幾文船錢,也免得如數付給趙大那殺材二十兩。”
她和金娥是真給了錢,趙大才繼續往前撐船,翩翩便覺得趙大和她生份,頗惱恨他。金娥卻不作此想,轉身柔聲道,“都是苦命人,趙大哥,帶一把罷?”
行院的規矩,凡是伎女,底下人都叫姐姐的。金娥叫一聲趙大哥,趙大便咧嘴笑道,“金娥姐給我麵子,我哪能不聽你的話?”
他神色原也緊張,此時逐漸放鬆下來,翩翩聽了倒更沒趣,接了三女上船,便盤算著要向這半路上船的三人收船錢——能弄到粗布做買活軍樣式的衣裳,可見原本日子過得還不錯,若是行院裡跑出來的,隻要不笨,身上怎麼也會偷個幾百文帶著,翩翩是想著不能白做好人,收一點是一點。
正盤算著該如何套問時,金娥又聽了岸上的話語,想了想,有些發愁,低聲道,“這條河道還無慮,隻怕到了水門那邊,城防營會圍了青頭賊的住處,我們是不好過去的。”
這話一出口,翩翩也覺得很有道理——城防營剛才那番話,其實就是衙門擔憂婦女們被買活軍大量拐帶,如此,把青頭賊的住處圍起,豈不是一勞永逸?
想到這裡,她的牙齒也開始打戰了,趙大手上撐杆也顯然加快了速度,想著要在這批人之前到達水門碼頭,隻是船行速度,如何能夠比擬人在岸上走?就連剛才那背了人走的小女孩,都能把她們拋在後頭,且此時又多了三個人,趙大雖然手上儘力去撐,但還是杯水車薪,待一行人過了廣濟橋時,遠遠便望見方才的火光,將買活軍的住處圍成一圈。仿佛要將所有經過此地的人,都照得清清楚楚,不肯放過一個。
翩翩的心,便仿佛落入到了冰水中去,剛才燃起的希望和想象逐漸破滅,仿佛那剛逃出來不久的行院,又化作了一張大口,要把她吞噬進去,她幾乎就要心灰意冷地打發三個小女孩上岸,繼續去半塘做她的生意,便當一切都沒有發生——但心中卻又偏還不肯死心,倔強地掙紮著,尋找著或許被遺漏了的機會——
是了!橋下停的那艘小篷船——買活軍的小篷船——
她驚喜地瞪大眼,剛要扭頭和趙大商議時,卻見船篷裡,那個怕得牙齒打戰的少女鑽了出來。
“我坐船頭——”少女的聲音還有幾分顫抖,但卻很堅定,“我和我妹妹坐船頭,你們進去——我們是買活軍的女娘!我們要回住處去!他們能攔著我們什麼?你們,你們快進去!”
是、是了!
翩翩驚愕地望了她一會,突然回過神來——是了!果然如此,買、買活軍的女娘,要回住處去,豈不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她便立刻和金娥兩人手忙腳亂地縮進了船篷中,儘量地藏在了陰影裡,抱著那裹足的小女童,屏住呼吸,望著前方船頭處隱隱的火光,在水聲中逐漸靠近,聽到了前方那稍早前聽到的熟悉聲音。
“慢來——”那聲音似乎就是剛才在街麵上盤問商戶的隊長。“這不是剛才河裡那艘花船?撐船的漢子,你抬起頭來——你們幾個,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