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
這是個有些陌生的概念,張宗子也用了一點時間來理解,“買活周報上除了廣告以外,也接受外人撰寫的文章故事嗎?”
《買活周報》迄今為止,已經發行了有一二十期了,其中的版式也為大家所熟悉,第一版、第二版一般都是屬於官府大事的,第一版用來宣布一些關係到買活軍全境的大事,而第二版一般都是地方性的政策變動告知,還有一些吏目招考、掃盲班考試成績總結之類的文章,像張宗子有時候都會跳去不看,此外,還有一些種地的知識,這個倒是農戶們很留意的。
第三版一般是醫學養生知識為主,這一版是最受百姓們歡迎的,而且凡是刊登出來的知識,都能引起民間的熱潮,比如說買活軍介紹了抽煙可能致癌,刹那間煙草就賣不動了,而且常常炒菜的廚師中也流行起了戴棉紗口罩,又有提倡滅鼠,防止鼠疫,於是民間爭相養貓,從北到南都有富戶懸賞買老鼠尾巴,就連鄉間也熱衷於挖田鼠洞雲雲。
第四版、第五版,便是商家最為關注的廣告了,求購、銷售、招聘廣告都在上頭,每一期周報發行,立刻就會有長隨買下十餘份,送到客棧來,當天客棧裡吃早茶的掌櫃們沒有不看廣告,不做標注的,而招聘廣告在民間也非常的走紅,很多人家會研究招聘廣告的變動,以此來判斷自己今年的行動,該去哪裡做工?做什麼工?這些事情都可以從第五版上看出來。
第六版、第七版,內容就要隨意很多了,有時候會刊載一些社會上的新聞,編輯部對此的態度也是不一,或許是讚許,或許是反對,或許便是很中立的報道,也有讀者來信的板塊,但並不很穩定。有時候還會寫一些趣味數學題,一些科學知識,張宗子是很仔細地看這幾版的,仔細想想,這讀者來信也可以算做是投稿——而且給編輯部寫信的讀者應當很多,不知道編輯部篩選的標準是什麼。
“上一次看到的讀者來信,是臨城縣兩個老先生的來信,呼籲分家時要留下足夠的溫厚體麵,同時細數了他們所知的,老人分家後的淒涼結局,請買活軍出麵要管束子孫不孝。”張宗子記性好,“這大概是七期以前,後續還有一些來信是回複這個倡議的,好像都是以老人家為多,但好像不見官府有什麼表態呢。”
這和外頭也是截然不同的,因為維護孝道是外間官府的大事,但買活軍對此卻似乎很懶怠,這是一個非常注重協議的官府,他們倒是在第六版刊發了一些分家的社會新聞,介紹了老人是如何運用協議來維護自己的利益的,似乎算做是讀者來信的回應。張宗子想到這裡,便覺得腦海中又有一塊區域仿佛被打開了一些——這算不算是對民間的呼聲有所回應?
好新鮮啊,還是第一次看到官府用報紙來回應民間的一些輿論清議的……
要說民間輿論影響官場,敏朝當然不是沒有,甚至還非常的風行,敏朝的太學生一向是很會鬨事的,讀書人也很懂得利用清流來為自己沽名釣譽,受廷杖被視為是一種榮耀,讀書人很習慣於用過激的手段來獲取輿論的關注,從而迫使朝廷在某事上做出正式的表態——不過,這表態通常是以批紅、諭令的方式傳達,表麵上不太會有明確的因果。
雖然朝廷也有報紙,但似乎從未采取過在報紙上刊發文章進行回應的形式,張宗子不由得就琢磨了好一會,作為一個讀書人,雖然還沒有明確地涉足政治,但他已經感覺到了這種做法的許多好處,並儼然因此心醉神迷了起來。
“令妹的意思是讓我給編輯部寫信嗎?以讀者來信的方式投稿?”
郝大陸的這個妹妹是不怎麼願意和男□□際的,雖然平時上課時挺活潑,但基本不和男性直接對話,既然如此,出於禮貌張宗子也就選擇讓郝六哥來當中人,他在自己的房子裡宴客,請諸掌櫃鋪子裡的小夥計跑腿買了飯菜來,大家分席而坐,李小妹和郝太太在裡間簾子後頭,三個男人在外頭,各領了一個高桌,算是一席,這是‘外頭’很常見的宴客方式,連郝六哥、安叔這樣的苦力都不陌生,但在雲縣卻是絕對的少數派,雲縣這裡現在男女同桌用餐已經完全不是事了。
因為女眷們難得登門,機靈的夥計小白抬高了宴請標準,買回來的菜有糖醋雞架、水煮肉片、鐵鍋燉鵝,貼的玉米麵餅子,還有蘸醬吃脆生生的小黃瓜,這道菜不便宜,才剛開春,大家都在吃醃菜,生黃瓜都是在玻璃暖房,或者有地暖的房子裡培育的,這道菜比肉還貴。
除了雞架照顧了張宗子的口味,其餘幾道菜無不是濃油赤醬,水煮肉片放了大量的辣椒,很對川人的胃口——川人實在愛吃辣味,他們幾乎瘋狂地消費新上市的辣椒乾,甚至在自己租住的小院子裡已經起了土壟,準備一開春就種起辣椒來。郝六哥坐下來,先吃了幾個餅子,再開始吃肉,張宗子自己拿著雞架啃,也不在乎吃相,倒覺得痛快。至於安叔,他喜歡吃鵝頭,正就著杯中飲子啃呢——他們倒都沒有喝酒,因為買活軍不喜歡活死人喝酒,隻是喝著甜甜的米汁。
李小妹隔著簾子也可以聽到張宗子的話,她是聽得懂的,也會說官話,但依然是用川蜀方言回答,郝大陸做翻譯,“那倒不是,她如今在川香蜀味做幫廚,那家小館子距離周報編輯部在雲縣的辦事處很近,編輯們時常會來吃飯的,也有提到稿子不夠用,尤其是第六版、第七版,負責這兩版的編輯老被訓斥呢,因為現在每一稿都還要六姐過目的,六姐覺得他們能力不足。”
這倒是在理的——買活軍崛起才多久呢?彬山老班底才多少人?他們的確是缺人才的,而在這方麵,外頭的讀書人,尤其是張宗子的確擁有常人難以比擬的優勢,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不足在何處,可有說?”
“首先是寫作格式不對,不按範式,這裡有編輯原也有秀才功名的,他老寫得太深奧了,就和以前那種文章一樣,文縐縐的,俺們看不懂,六姐說百姓不懂就不行,不管文字多雅馴都不行,報紙就必須寫大白話
,要所有人都能看懂,得和第九版、第十版的笑話、故事、一樣。”
“要學白詩嘛!”張宗子信心十足,大不了以後都請老婦讀稿,“還有呢?”
“還有就是選材太拘謹了,而且寫得慢。”郝六哥倒是做得好翻譯,連安叔也聽得饒有興致,“周報不是說每一期都有七天寫稿,要校對、排印、印刷、裁剪、分發,譬如說咱們看的這一期,是昨天發售的,其實一周前就基本要定稿。官府發來的文章,照本宣科也就是了,倒是不難,需要編輯自己采編的版麵,七天兩頁,你算算,至少是兩三萬字,雲縣這裡兩個編輯,許縣那裡兩個編輯,四個人,七天合計要寫四五萬字,而且這不能瞎編的,不是話本子,你就想想,這有多難吧。”
如果是各地的新聞,那還要算上去采風的路費,張宗子這麼一算,頓時意識到四個編輯的確是不堪重負,有接受社會來稿的需求,當下便眼睛發亮,摩拳擦掌,“不錯,不錯,多謝李姑娘提醒,這正合適我!”
又歎道,“李姑娘如此靈醒,成績也好,做個幫廚真是委屈了。”
郝六哥也道,“我也是這麼說的,可惜她政審分不夠,現在隻能先讀初級班,看看風頭,唉,我們這批新來客,許多都要卡在政審分上。”
大家都是卡分人,張宗子很能體會郝六哥、李小妹的困難,尤其是這種急於進步,卻囿於製度而被本地人甩下的感覺並不好。當下便道,“大陸,你也該寫信去報紙,為咱們這些在本地討生活的外地人發發聲——彆怕寫不好,我可以為你潤色。我瞧你們一家都是難得的人才,但現在卻不得個好職位,伯母也隻是為人縫補度日,確實叫人心裡不服氣。”
這是實話,固然,買活軍這裡的日子,和敘州那裡比起來,完全是天上地下,便是靠著郝六哥和安叔做船工的收入,要養活一家四口也不是什麼問題。但人比人,比死人,郝六哥又是個有雄心的人,首先擺在這裡,便是房子的問題,雲縣這裡的水泥院子,一間現在是要一二百兩銀子了,將來還會更貴,他們是船工又一定隻能住在雲縣,那麼買房便成了個很大的問題,其次郝六哥還想包船回老家去接人,這裡動靜都是要錢,他的確有強烈的晉升欲望,隻是現在暫時還沒找到方向。
安叔是老船工,也隻能做船工,郝六哥,若完全按他自己的心意,他是想當兵的,這一點張宗子也是知道,隻是和他一樣卡在了政審分上。還有一個,他母親是小腳,郝六哥去當兵了便無人照顧,這也牽絆了他的腳步。
至於兩個女眷,郝太太現在也在上初級班,隻是她求職不太好找——她走路不方便,乾不了重活,就隻能找些文員、賬房的活計,但賬房也要走路呀,這一個走路,便把郝太太限製住了,她隻能做些縫補的細活,自己開了個小裁縫鋪,為那些忙於工作,無心手工的家庭做些縫汗衫裡兜、繡時興花樣的小活計,一天勉強賺個二三十,連育兒所都開不了,因帶孩子還是很需要體力的。
李小妹這裡,她不喜歡和男人接觸,選擇就業的餘地也就很有限,由於雲縣這裡的工廠暫時都滿員,要做工得離開雲縣,她又不願離開郝家,便隻能先在私人開的餐館裡找了幫廚的活計。一天三十文,倒也不多不少,但顯然各方麵都不如在工廠裡做工體麵。這四個人四個姓的古怪家庭裡,隻有安叔的職業是很如意的,其餘三個人都各有各的煩惱。
郝六哥這裡,煩惱又比彆人多了一點,那就是他想組建義軍,接受訓練,做買活軍的輔兵,這個提議,他和毛荷花都滿心以為必然能被買活軍喜歡,但卻被謝向上拒絕了,買活軍並不需要輔兵,說到運送物資,他們自己的吏目是最出色當行的,而且軍隊裡本來就有勤務兵的訓練。
這是明麵上的理由,但實際上,真正的原因不會這麼簡單。張宗子吃了一杯米汁,慢慢地尋思了起來。他這陣子常和鄭地虎在一起,聽他談論天下大事,眼界不知不覺也打開了些,因便道,“大陸,仔細想來,也難怪向上大哥會直接拒絕——你想想,鄉黨受訓,那就是鄉兵啊,這支鄉兵的統帥是誰呢?除了你和那位荷花大姐以外,恐怕他們是不會服從於彆人的,買活軍這不等於是出力在為彆人練兵嗎?”
這話郝六哥聽進去了,他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有些悔恨地說,“唉!這我沒想到——但——”
“但‘外頭’不都這樣嗎?操練鄉兵,都是本地人挑頭,官府和鄉兵的首領打好交道,便可以不斷地擴大自己率領的鄉兵範圍,達成勢力的擴張……”張宗子說,“但買活軍這裡,和外頭又是完全不同的,大陸,咱們不能以從前的經驗來套用到現在,需要隨機應變才好啊。以買活軍治理的精細程度,就算你們不需要買活軍幫忙練兵……我覺得他們也是不會允許有人在軍隊外還能掌握一支定期操練的鄉兵的,你怎麼說呢?”
這一次,不等郝大陸,連安叔都用不熟練的官話說,“不可能的,絕不許的。”
看來他之前也不讚成,隻是很難說出緣由來,現在被張宗子說透了,便立刻迫不及待地附和了起來,隻是叫他說還有什麼彆的辦法,安叔也拿不出來了,隻對郝大陸道,“我知道你心急,這裡地方是好,也都想讓兄弟們享福,但辦大事的人,要懂得忍噻,你在造船,便先把造船學好了,再說其他的不遲。”
郝大陸苦笑著喝了半杯米汁——造一艘船起碼兩年,三年都是有的,而且還是見過了天河舟以後便變得那麼沒勁的小船,張宗子倒是可以體會到郝大陸心底的焦急,也幫他想著辦法,忽而靈感襲來,不由笑道,“我倒是有個想法,也是從報紙上看來想到的,你說,若是川蜀漢子合議承諾,若是分了田地成村耕種,便保女娘也能分田,若是在城做工,便保了將來自己兒女平等繼承財產——如此簽下文書,以此為擔保,能不能先賒些政審分來用,叫你們可以參軍,讓買活軍的船隻,優先去敘州那一帶接人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