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果然不是科研巨佬的料……
‘哧哧’的輕響聲占據了不大的臥室,今夜這裡充斥了一股子油墨味兒,謝雙瑤滿臉懨懨地躺在床上,脖子底下壓了一個頸椎按摩枕,臉上還戴了個發熱眼罩,今晚她有點頂不住,必須慰勞一下自己,和天才相處屬實是太費勁了,每每都能讓她感到自己的遲鈍,簡直是對自信心和自尊心的雙重打擊。關鍵是她和徐子先這幾個巨佬相處完了,晚上又開了個預算會議,就更是頭疼了,計算器都特麼快按爛了!
這幾個會下來,謝雙瑤感覺自己各方麵都被榨乾,洗完澡就倒床上,躺平了一會,艱難地爬起來,取出打印機設置字號開始打教材——然後又忍不住躺了回來,差點就想這麼睡著了去。
唉……今日事,今日畢,明日又有明日的ddl,等按摩枕停了下來,謝雙瑤還是堅強地揭開了眼罩,重新爬起來,打開台燈坐到電腦麵前,伴隨著深深的歎息聲,重新開始整理今日的心得。
【ssr能不能自我管理啊!不用和我交流也ok的!】
打出了第一行字,盯了一會兒,她又刪掉了,而是開始歸納和徐子先的閒聊,【徐先生對新知識的接受速度快得讓人吃驚,感覺還是有些小看這時代的聰明人了。雖然喊著不能刻板印象,但總還是覺得古人好像都該泥古不化,這實際上是最刻板的刻板印象。】
【實際上,從皇帝開始,再到徐子先、黃謹,還有我接觸到的幾個縣令,他們沒有誰表現出對舊體係的眷戀,反而在不同程度上都渴望擺脫儒教的影響。應該來說,老一套不再適用了,這是大家心中普遍的認知,甚至從心學開始就有了嘗試——隻是改革得不夠徹底,而且看不到方向。西洋如今的王國政治也完全無法給他們什麼啟發,隻知道這一套大概是走到頭了,卻不知道接下來的方向,這是這時代知識分子心中普遍的迷茫……】
【可以想象他們心中的痛苦,這種一模一樣的折磨兩百多年之後還要再來一次。在這期間,每個擁有了超脫於時代視野的智者,都帶有宿命般的悲劇性。】
謝雙瑤停了下來,她不再孩子氣地抱怨著辛苦了,神情在思考中顯得有些嚴肅,甚至可以說是冷酷,可以很輕易地看出來,她正在思考反芻著今天的對話,過了一會,她慎重地打下一行字,【也非常值得尊敬。】
【儘管我因為一些原因,如今以上位者的姿態現身,但在這些智者麵前,我沒有什麼值得自滿的,應當永遠保持謙卑的學習態度,智慧永遠不因時代的變遷而褪色。】
她在這一行字下頭打了雙重點線,閉上眼睛回想著今天的表現,尤其是心裡的情緒變化,謝雙瑤不希望自己的疲憊裡,會有一部分的失落是因為丟失了優越感,這會讓她對自己感到失望。
答案還是讓她自己欣慰的,雖然這對外人來說沒有任何差彆,但謝雙瑤知道她今天的累就真的是開會的累,她就覺得自己還並沒有改變什麼,她臉上重新出現了笑容,又開始往下記敘,【當然也要記住不能讓這種謙卑妨礙我繼續掌控權力——最高權力永遠隻能掌握在我自己手裡,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不會有人比我的視野更高,不會有更合格的掌權者。】
【此外,還是要注意交流,和本地人交流有時候還是挺錯頻的,就今天下午聊天,徐先生最向往最想聽的居然是國家怎麼壓榨(劃掉)培養科研狗的,我和他說了下,從幼兒園開始算起,三歲上幼兒園,六歲上小學,十二歲小學畢業,十八歲中學畢業,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如果碩博連讀的話要二十六七歲才能畢業,從碩士起,理科基本就要996泡實驗室刷瓶子,幫老板寫文章搬磚遛狗,等到博士畢業,要走科研路線的話可能還得再出國深造,然後回來發文章熬教職,科研壓力賊大,申經費壓力更大。】
【本意是祛魅,讓他知道異世界也不是什麼都好,結果大佬聽了以後雙眼放光,點和我完全不一樣——996,居然一周還能休息一天?99,居然晚上9點都還能工作?那必定有恒定光源,順便還給他科普了下電燈,感覺他今晚說不定就要拿風箏去引電了……】
【另外的那些點,讀二十多年的書——基本都是公費?可以便宜地讀二十幾年的書?所有學生幾乎都有便宜的宿舍和食堂?讀書期間的科研耗材居然是學校報銷?考試居然能在幾百上千所大學和上萬導師裡隨便套磁?畢業後還能拿國家經費繼續做實驗?還有經費可以申?哦,說到這裡他終於想起來發明專利了——要是科研期間發現專利還能分享一部分利潤?】
【可惡啊!這就是巨佬嗎!整個思維方式都和我完全不同的樣子,他覺得這就是科學治理的好處,重視發展科學,居然可以為科研燃燒生命,簡直令人向往極了……真是積極敘事啊,也太生草了,後來我問他是不是不太感覺得到累,徐先生說他很習慣於同時做五六件事……果然……這麼說的話不適應研究生的還真是咎由自取,說不定人家高級教育就是為了徐子先這種人準備的,是我等濫竽充數了,告辭,告辭!】
【這是我錯了他的頻,後來他也錯了我的頻,我問他是怎麼決定揚棄儒教,去信移鼠的,有沒有當了叛徒的感覺,我還以為這是他人生最痛苦的選擇。結果徐大人告訴我,其實民間關於儒學的變遷和揚棄根本就沒中斷過,每一次變法,其實都是‘六經注我’,就是拿儒學的東西來為自己的政治理想背書而已,全是曲解,隻有不當官的老學究才會拿這個當回事,官僚根本心照不宣,外聖內王,那都是騙傻子的。】
【所以其實他的心理壓力比我想得小得多了,而且他覺得我們的唯物科學也會有很多儒生發自內心地鑽研信仰,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樣,必須先征服土地,從孩子教起才會有真心的信仰者,還是會有很多半路出家的虔誠信仰者的,因為想要為華夏文明尋找新的出路的讀書人,自古以來,直到如今,雖然人數或許不多,但也是代代傳承從未斷絕】
【啊,是,是這樣嗎,可惡……還真有點感動的……哎,好了,應該停止用吐槽來消解徐大人給我的壓力了……】
【反正今天的交流還是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且發覺依舊要注意和多層次的古人進行誠懇而坦然的交流,才能消除文化隔
閡,事實上,除了共享相似的文明遺產和一樣的複興願景,我們不同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我就像是個外星人,擠到了一個不屬於我的時空裡。說實話,今天這頓下午茶,挺好的……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有很多人能和我平等的交流,而不是一味的仰視,今天下午我感到了久違的……不孤獨。】
謝雙瑤停了下來,望著電腦屏幕上那模糊的反光,她突然試著對自己微笑了一下,但這笑容有一些蒼白。她不是那種適合感傷的長相,謝雙瑤一向希望自己看起來老成可靠、堅不可摧,但她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情緒,她也會想一下從前。
每當這時候,她會打開文件夾,漫無目的地瀏覽著那些隨想筆記,她會拍下一些讓她有印象的下屬日誌,那些她帶來的變化——她還模糊地記得,在豐饒縣有個女孩子因為買活軍活了下來,她今年也該三歲了吧……
她的eo一向不會持續太久,謝雙瑤聽到打印機的聲音,跳起來去換紙,回來以後她重新開始寫感想,打字速度和平時一樣快,她又精神百倍了。【今天驗證的一個想法是,信息的交流注定是雙向的,我幾乎沒有可能在傳播知識的同時隱藏自己的來曆,今天我問了徐子先,為什麼比較肯定我是被高維力量弄過來的(我覺得他並沒有真的擔心還有彆人會因為自己的意誌過來),徐子先說其實很好猜,如果我來自一個靠自由意誌就能實現時間線降臨(他叫穿梭洞天)的文明,那我必定不是第一個——費米悖論呀!】
【此外,如果我是有準備的穿越,應該也不會還往外搜集作物種子,尤其是辣椒種子,買活軍很重視辣椒卻沒帶種子,這是個破綻。他在和我接觸之後,從我的水平判斷,如果我是有準備的穿越,不該連合適的政治書都拿不出來,一定會預先準備好,所以他在和我交流了一段時間後,很快就肯定了,我是非自願穿越】
【……感謝大佬看得起,大佬真可怕,還好沒說謊,不然肯定沒法這麼快達成互信……那就太耽誤事了……】
【不過好玩的事也有,後來我讓他猜我在原來世界做什麼工作,他覺得我怎麼也是個督撫,而且他覺得我很可能是七老八十的男穿女,笑死,我告訴他我就三十多歲,而且我不是做官的,我是在海外經營農場的。大佬足足兩分鐘沒說出來話,wt!】
【後來他恢複過來以後,就由衷地說了一句,‘看來後世文明之昌盛,猶在老朽料外也’,然後就又神準地猜出了我是在非洲種田,因為我貼在辦公室裡那張世界地圖是以非洲為中心的,還猜到了非洲一定有一段時間是法國的地盤,因為地圖是法語——以及移鼠的教廷勢力在四百年後一定也很衰落,不再如此時這樣活躍興盛,理由是地圖是法語而不是拉丁文,這時代一般典籍上檔次的都用拉丁文來著……】
【啊,大佬真可怕……感覺再聊下去他眼前都有現代生活圖景了,這種想象力……正是我需要的啊!不然他該怎麼想象之後的社會變遷啊!說起來,還得找個時間給他看些紀錄片,還是來得晚了點,年過完了,不然大屏幕投影估計得讓老頭開心好久。哦對,等會要做個電量管理,規劃下太陽能充電池的使用,更新下超時代科技產物庫存表……】
【該做而還沒做的事:畫科技樹,和大佬一起確定攻關路線,還有聊一聊給初級班畢業水平的百姓準備的新信仰,不知道大佬對《修樂果修仙身》套餐的反應是如何,有沒有可行性,這應該需要對宗教學有一定的了解,e,希望他彆被參考書單砸死,主要是做筆記、保存都不方便,不然乾脆送他個kdle省事多了……】
拉拉雜雜一大堆,打了十幾分鐘,算是把今天的行程都總結完了,謝雙瑤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往下記錄,【聊完了以後,感覺彼此了解的確加深了,我明白他不說,他也明白了我大概是什麼樣的人,我問他,得知我不是官員,隻是個誤入本土時空的種地狗,他有沒有失望,嗯,徐子先說並沒有,他雖然很吃驚,但不會降低對我的崇敬】
【感覺他不是拍馬屁,雖然我自己說有點不好意思,但,好像是真心的,徐先生告訴我,他非但沒有失望,反而覺得我更……偉大了(真不好意思),他說換作是他,未必會做和我一樣的選擇。】
其實這些話除了讓她自我感覺良好以外,沒有什麼彆的作用,但謝雙瑤唇角依然不禁現出了一絲微笑——雖然如此,但她覺得還是值得她記載下來。【徐先生問我,為什麼會這麼做。我告訴他其實我也並不偉大,我想他也一定會這樣選擇,這幾乎是一種義務……噫!好肉麻!以後對外還是一律隻說冰可樂!】
她有點尷尬恐懼症,尤其不喜歡兩個人互相真情實感地頌揚彼此的畫麵,儘管是發自內心,但情感不脆弱的時候去看,感到的肉麻感還挺強的。所以謝雙瑤草草記下這段就不再重看了,而是開始查看小吳給她安排的一周日程表——小吳現在不太和她一起出差,開會速記也換人了,最近光是排日程和做收發就忙得要命,主要是牛政由她來主抓,聽說小吳雄心勃勃,已經在醞釀鴻篇巨著,主題正是牛政折射的各地民生,謝雙瑤對此表示謹慎的期待。
牛政還在繼續,這一波大概收了幾萬頭牛是有的,現在雲縣的肥料都夠好幾年的,不過目前買活軍的報紙已經暫時撤了廣告,不再四處宣傳了。而且由於糧食限售的關係,這波貿易潮下來,買活軍可以說是賺得盆滿缽滿——有些商戶是更願意要銀子的,買活軍求之不得啊,延平郡王府金山銀海,幾十萬銀子都在他們手上,都夠抵牛價的了,而且說到底牛也還是農戶付錢,財政這裡並不支出什麼,這幾年來財政方麵大的支出裡,真正看不到回頭錢的還是人口貿易。
延平府和長溪縣的基建方案,新的報紙定稿,還有就是接見下毛荷花,這個其實早該安排了,東江島代表人物,第一批女娘現在到買活軍這裡也一個多月了,應該是有些感想的,還有誰?哦對,鄭地虎,得想個法子把他收服了,不過十八芝都是一時人傑,記得後來好多人都去給荷蘭人做買辦了,得了解一下這批華裔大海盜的想法……
謝雙瑤暫時停下打字,對著屏幕端詳了起來,她在想一個很搞怪的問題:她到底該不該希望十八芝有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如果他們有的話,是不是反而不會歸順於她的買活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