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片刻之後,又有人從裡麵三三兩兩走出,衣著與尋常百姓無異,但都戴著麵具。
他們走到崖邊,自發排隊,一個接一個地走上鐵索,中途也有人掉下去,被河水衝走,但並不妨礙後麵一個人接著走,有的最終過了鐵索,便接著往前走,直至完全沒入黑暗。
幾具骷髏從河中摸索爬出,上岸就長出血肉,變成常人模樣,也學著出城的人一般戴上麵具,踉踉蹌蹌步入城門。
謝長安幾人跟在它們後麵,同樣化出麵具戴上,不欲特立獨行。
城中天色要比外麵亮一些,雖然依舊灰蒙蒙,像積雨的陰天,城中百姓來來去去,與凡間無異,隻是也都戴著麵具。
幾人隱去身形,飛至半空,放眼望去,便見城池遠處隱入白霧,而近處所能看見的地方,一半屋舍完好,高低錯落,一半廢墟瓦礫,儼然戰後景象,左右兩邊涇渭分明,蔚為奇觀。
仙玉在各人手中一直有感應,意味著從這裡的確能離開歸墟,但眾人放出神識搜尋一圈,也未能找到離開的關鍵。
白序:“應該是有禁製掩飾了出口,隻不知是人為,還是歸墟亂流自然形成。”
謝長安:“此地詭異,我至少發現三處隱藏的陣法,我們最好分開尋找,仙玉也可以作聯係之用,誰若遇險,也以仙玉示警。”
驚秋有些不易察覺的焦慮。
他與師兄陳淩波先前追蹤那無臉人,雖沒有遭遇謝長安他們那般跌宕起伏的驚心動魄,也頗有一番驚險,師兄弟因此被迫分散,隨後他才遇見朱鹮,又與其他人彙合。
眼看歸墟出口將近,陳淩波卻杳無音訊,落單加上靈力流失,隻怕凶多吉少。
他見眾人各自散開,便也壓下心思,開始尋找線索。
同樣是城池,這座城與先前他們進過的,又有些不同。
但,都是一樣的詭異。
陳淩波已經習慣種種不合常理,並視如等閒。
“驚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他回身,大喜過望:“師兄!”
陳淩波眉間仙印多出一瓣,顏色也鮮豔欲滴,更深了。
驚秋定睛細看:“師兄這是得遇機緣,修為進益了?”
陳淩波點頭:“算是吧,你要去哪兒,其他人呢?”
驚秋:“我們分頭去找歸墟出口,師兄不如與我同行吧,咱們兩人合作慣了,更順手些。”
陳淩波:“我知道出口的方位,隨我來。”
驚秋:“那我先傳訊讓他們過來會合。”
陳淩波製止了:“那處地方甚為隱秘,人多唯恐被驚動,屆時所有人都走不掉,我們先去看看,若能順利離開,走之前再給他們傳音便是。”
驚秋猶豫片刻,還是聽從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一間平平無奇屋舍,裡頭桌椅掛畫,一如尋常小康人家,隻是主人不知去向,門也沒有上鎖,任憑他們隨意出入。
陳淩波進了廳堂,徑自往前,明知前麵是牆壁也未停下,身形直接隱入其中,驚秋跟在他後麵,隻覺眼前一黑,突然又豁然開朗。
無數光點在周圍顫動,似星辰下凡散作千萬,又似螢火蟲在夏夜原野儘情飛舞,視野儘頭是黑暗,眼前也是朦朧,唯獨不遠不近一條階梯映入視線。
階梯極長,幾可通天,驚秋仰頭望去,以神識探究,卻未能探到任何異常。
驚秋原本想多問幾句,但陳淩波毫不猶豫踏上去,他隻好也跟在後麵。
當他踏上階梯,就發現周圍景象為之一變。
光點擴大,染出黃昏霞彩,而他腳下也不再是階梯,而是站在岔路口。
一條路通向夜晚,一條路通向白天。
“要選。”他聽見師兄道,“儘頭就是歸墟出口,這裡是無相城毀滅之前的法陣廢墟,當時仙亂到來,天劫降臨,無相天雖無力抵抗,最終被卷入混沌,但這法陣禁製卻還有一小半保留下來,一直在這歸墟無儘之地漂流。”
驚秋:“那,師兄你先前選的是哪邊?我跟著你走便是了。”
陳淩波:“莫忘了,歸墟之中顛倒無常,陣法所謂規律也完全失效,我先前選對了,現在也未必對。”
驚秋:“那就黑夜的那條路吧,先前既然是一路相反,現在想必也不例外。”
陳淩波:“好,走吧。”
驚秋剛踏出去,腳下一空,人已落入無儘懸崖。
他心頭一驚,想用靈力,卻發現內腑丹田空空,仙人法術一樣都用不出來,他像個凡界常人一般落崖,後背幾次猛烈撞擊崎嶇不平的石壁,劇烈摩擦帶來火辣刺激的痛楚,但他顧不上其它,十指緊緊插入石壁,總算暫時阻住下落的衝勢。
劇痛從身上傳來,連帶石壁內那十指,也早就鮮血淋漓,骨節斷裂。
他喘著粗氣:“師兄,師兄!”
“我在。”陳淩波同樣喘息,似乎沒有比他好多少。
兩人在黑暗中靜默片刻,調整氣息。
驚秋大驚:“這到底怎麼回事,我的仙力,先前也未曾流失得這樣快,怎會全沒了!”
他雖非先天仙靈,卻自小就天分過人,年紀尚幼時,被下凡入世的商羽上仙看中,就此收入門下,得登仙界,一路走來,幾次下凡曆練,都有驚無險,憑借實力最終平安無事,從未像此刻這般,渾身靈力流失,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一般,難免心生恐慌。
仙人無所不能,仙界更是淩駕下界諸天,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力量之上,若沒了力量,仙人亦如凡人,更勿論在這樣的險境,簡直如同刀俎下的魚肉。
陳淩波安慰:“無妨的,前麵還有兩道關口,隻要過了,仙力就還能回來,我們也能離開歸墟。”
話音方落,二人眼前一亮,刺目光芒從天而降,驚秋不由得閉眼一瞬之後才能睜開,他麵露愕然,望著從天而降的黑雨。
黑雨傾盆而下,瞬間就已積水到膝蓋,水位還在迅速增加,驚秋為了不被淹死,隻能強忍劇痛往上攀爬,每次他剛爬高一些,水又很快沒過他的腰際。
黑水之中,又有無數隻枯瘦的手伸出,用力將他往下拉,若驚秋仙力還在,尚能應付,此刻他也隻是凡夫,掙紮再三,終是被扯入黑水,手腳掙紮也難逃下沉之勢。
腥臭的水從耳朵鼻孔湧入身體,他的掙紮徒勞無功,四肢漸漸失去力氣。
就在此時,一隻手伸過來,緊緊抓住他,用力往上提!
驚秋癱軟無力,半趴在地上喘息不止,他隻覺五臟六腑全是黑水,臭味從胃裡直向上竄,卻始終乾嘔不出半滴水。
“師兄……”
他勉力睜開沉重的眼皮,依稀看見陳淩波的身影正蹲在自己身前察看情況。
“出口在哪……”
“就在這裡,你看。”
聽他如此說道,驚秋隻好又強撐著,咬牙抬頭。
“這是……什麼?”
陳淩波:“人有心,城亦有。這座無相城,是當年無相天毀滅之後凝聚而成,無相天修士本就狂妄自專,此城更是癲狂畸形,悖逆無序,而這顆心,就是無相城的心。”
一顆碩大心臟懸浮於空,微微發光,照亮四周深淵絕地,底下黑水沸騰,無數水龍被無形之力吸起,往上盤旋沒入心臟,構成其中血管密布。
驚秋:“這顆心是活物?我們要如何離開?”
這顆心臟發出嘶嘶動靜,很像一個人在大快朵頤,吞食黑水,他想到自己剛才喝下去的那些黑水,又有一股強烈的嘔吐之意。
陳淩波:“還不算活物,等它徹底活過來,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驚秋聽不明白,皺眉艱難道:“師兄,我感覺此物甚為邪異,我們還是回去喊上其他人吧,靈均他們境界有所提升,眾人合力想必更有把握。”
陳淩波微笑:“你發現了是嗎?我的師弟還不算太笨。”
驚秋沒等他說完,當即一掌拍過去!
但他靈力已失,空有架子,陳淩波輕輕鬆鬆便拿住他,甚至不必花費太多力氣。
驚秋隻覺胸口一痛,低頭看去,對方竟劃開皮肉,將他的心硬生生掏出來,湊到嘴邊,深吸口氣,一小口一小口品嘗,仿佛無上佳肴。
“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血從驚秋嘴角流下,他未曾試過這等剜心之痛,更不曾想過自己作為仙人,有朝一日會淪落至此,成為名副其實的獵物。
其實在陳淩波喊他單獨走入無儘隧道之前,他就隱隱感覺不妙,但出於對師兄的信任,與不可名狀的感覺無法證實,驚秋依舊跟了進去。
然而在靈力流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注定敗局。
“我是你的師兄,陳淩波,很快也會是你。仙人就是仙人,連心都如此美味。”
對方吃掉他的心臟,舔掉手上沾染的鮮血,心滿意足,竟還安慰起他。
“不過你不用為此懊惱,若你靈力未曾流失,我還無法輕易得手,怪隻怪你們走入了這無相城,既然進來,就不要再出去了。”
驚秋:“不可能,你若不是他,我早就……察覺了。”
他們師兄弟同出一門,仙法亦有所牽引,哪怕妖魔奪舍仙軀,另外一個亦能察覺不妥。
陳淩波歎了口氣:“好吧,讓你做個明白鬼。六十年前,你們下凡辦差前,陳淩波曾私下去過一趟歸墟,當時,他得知一件大羅法寶的碎片流落歸墟,起了心思,想找到那塊碎片,與自己的法寶一起煉化,以此得到更好的法器。他一路追尋,無意中闖入無相城,又遇見我。”
六十年前……
驚秋微微睜大眼,努力聚焦凝神,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以為的師兄,在六十年前就換人了。
陳淩波:“我回到仙界,當時你們師尊因傷閉關,但我也鬆一口氣,否則以他之能,定能看出我奪了他徒弟的身軀。”
驚秋:“你說你閉關修煉時,走火入魔……”
陳淩波:“不錯,那是我拖延與你下凡的借口,我用了十年的時間閉關,終於徹底將魂魄與他的仙體融合,連師尊也察覺不出端倪。然後我與你一道下凡,順利辦完差事回來,又與你一道來了這歸墟。”
驚秋:“難怪……”
他竟笑起來,血大口大口嘔出。
難怪從前的陳淩波目下無塵,不好相處,那次閉關之後,脾氣卻越來越好,兩人下凡那數十年裡,配合無間,感情更佳,驚秋隻當他修身養性,越來越有神仙風範,卻完全沒有想到,是因為外來的東西變成了陳淩波,才讓他變得越來越好相處。
若是讓驚秋來選,他當然也更喜歡後來的師兄。
隻除了此刻。
陳淩波憐憫撫摸他的頭發,就像以前安慰他一樣。
“唉,我不該告訴你真相的,這樣你起碼死得更痛快些,你就當我這一趟才被妖物奪舍好了。”
驚秋:“你是……無相天的修士嗎?”
陳淩波:“看見那顆心臟了嗎,那是無相天毀滅之後,我集合所有殘魂怨念煉化而成,如今你也將要成為它的其中之一,師弟,等無相城徹底建好,我將這顆心放進身體裡,我們師兄弟二人還是可以一起闖蕩的。”
此人隱藏在陳淩波體內,卻以仙人身份出現,待回到上界,還不知要掀起什麼風浪,還有靈均他們……
驚秋努力想要擺脫控製,眼神卻逐漸渙散。
神魂從體內逸出,迫不及待想要逃離,卻被早有準備的陳淩波一把攥住,微笑著將他的神魂撕碎,也一點點塞入口中。
“你我同門一場,情誼深厚,你怎麼忍心與師兄分離?放心,我答應你,那幾個同伴,我也會送他們去陪你的。”
他又將驚秋的臉皮剝下,化在自己麵上,使得自己麵容時而呈現陳淩波,時而呈現驚秋,最終穩定在驚秋的麵容上。
他似乎很喜歡自己的新麵容,臨淵照影,輕輕撫摸臉皮,把玩片刻之後,拂手將地上屍體化為血霧,那血霧飄到深潭之中,忽然浮現一片光亮。
光亮之中,整座無相城在潭水中浮現,連帶城中所有人事蹤跡,亦一覽無餘。
……
白序走入一間客棧。
他幾乎將周圍方圓數裡都搜遍了,神識都未曾發現異常。
唯獨眼前這間客棧,似有微瀾波動,雖然還不知是什麼,但起碼也算一條線索。
店小二熱情迎上來,請他入內。
大堂裡客似雲來,桌子幾乎都坐滿了,隻是所有人都戴著麵具,桌上的酒菜一樣沒動,除此之外,喧囂熱鬨,高聲談笑,與凡間無異。
他們進去的時候,一桌客人正好結賬往外走,夥計忙不迭將白序引過去。
“郎君且安坐,小人馬上把桌子收拾乾淨!”
白序製止他:“酒菜還未用過,不必收拾。”
夥計瞪大眼:“這些酒菜都被用光了,怎麼還是沒用過呢?”
白序再看桌上餐盤,用上靈力仔細探查,發現這些看似完好的酒菜,實則已經失去香味與食物本身的柔韌口感,如同放置已久的死物一般。
這不正像鬼吃東西,吸走食物香味一樣嗎?
念頭一閃而過,白序若無其事,平靜道:“是我看錯了,你再重新上一些吧。”
夥計卻卸下笑臉,變得警惕多疑:“你若是無相城中人,為何會連酒菜怎麼吃都不識得,該不會是外麵來的奸細吧?”
這話一出,原本吵鬨的大堂為之一靜。
所有人齊齊扭頭,朝他望來!
麵具後麵的視線陰冷空洞,如有實質,饒是白序,也禁不住頭皮微麻。
這一息之間,他想了許多,包括怎麼撂倒夥計,再突圍出去,白序不是沒考慮過把人全殺了,但當所有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時,這股陰氣如山如海,單憑他一人如今境界,有些壓不住。
就在此時,門口又傳來一人說話。
“有客人來了,都沒人招呼嗎?”
聲音如同利刃,霎時破開沉凝氛圍。
夥計渾身一激靈,忙迎上去,聲音裡立時多了熱情。
“這位小娘子,快往裡邊請,咱們客人多,要不您先等等?”
客棧大堂也似封印解除,恢複如常。
謝長安指著白序這一桌:“他不是隻有一個人嗎,我與他同桌就好了。”
夥計:“好的好的,您也點點菜吧。”
謝長安:“照你們這裡最貴的上,再多加一份,我占了他的桌子,自然要請他吃飯。”
這個回答顯然不會觸怒這裡的人,夥計連聲道好,招呼人坐下之後,轉頭就去吩咐準備飯菜了。
白序:“你那邊這麼快就查完了?”
謝長安:“沒有,我想了想,還是跟著你。”
白序挑眉:“朱鹮與你更為親厚吧,你與我一起,就不怕被我算計?”
謝長安:“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白序:“罷了,你都不必說了。”
謝長安:“方才若沒我,你雖然也能脫困,但恐怕要費一番周折吧。我們如今同在一條船,你又剛化形,我自然是會擔心同伴的安危,”
白序嗯了一聲:“這聽上去是假話,那真話呢?”
謝長安:“你心思太多,我怕你單獨一人又要權衡利弊,損己損人,不如讓我同行,直接斷了你的念頭,也是為你著想。”
白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