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塔下,血紅的圓月,蘆葦地旁。
這是岩勝的噩夢。
夢中的自己一直在惡毒地詛咒緣一。
『算我求求你,快去死吧!』
『像你這樣的人,就不該降生在這個世上。』
『你這種人的存在,隻會顛覆這個世界的常理。』
緣一在母親死後,向自己告彆,還說了奇怪的話。
那根破舊的短笛,這麼看重乾什麼?
父親,派出了使者前往寺院,試圖帶回緣一。
然而緣一根本就沒有去那裡……
他就這樣子...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躲在一旁偷聽到父親義伊談話,知道緣一不見了。
我心中甚至在暗自竊喜。
無論他被人綁架、失足跌落山崖、還是命喪於熊之口。
我的願望都已經實現了……
那之後,我過了十多年安穩的生活。
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孩子真的很可愛,我也很喜歡他們。
——很像天邊的霞雲,輕飄飄,美好但脆弱。
那種平靜且千篇一律的生活,讓我感覺時間過得好慢……
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了……
直到一天晚上,我帶隊的行伍在野營時,遭到了惡鬼的襲擊。
那是渾身長滿刺,頭上長有牛角的怪物。
力大無窮,徒手就能掰斷我的刀。
已經停滯多年的時間在此刻終於重新流動起來……
那是一場我們本不希望發生的再會……
紅色的身影在滿月下高高躍起,一記迅捷的拔刀斬便取下了非人之物的生命。
從惡鬼魔爪中救下我的人正是緣一。
與孩童時代的玩鬨不同,他的劍術已趨於化境,甚至連人外之物都能輕易斬殺。
看到緣一之後,持續多年的平靜心態瞬間支離破碎……
嫉妒與憎恨,重新開始灼燒起我的五臟六腑……
但緣一,他低垂著雙眸,用著卑微的語氣。
“非常抱歉,兄長……”
下一刻,他便跪在了我的麵前。
緣一為自己的姍姍來遲,以及我部下們的死深表歉意。
如今的他,已經成了一個實力與品性都無懈可擊的完人。
但此時的我,我的腦海裡充斥著變強的**。
我無論如何都想得到他那強大的實力和已經出神入化的劍技……
於是我,拋棄了家庭和妻兒。
走的那一天,他們死死拽住我的衣角,不想讓我走。
可我隻有變強的念頭在腦海裡徘徊,再也裝不下其他。
我失去了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心,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和緣一相同的獵鬼者之路。
在獵鬼人裡,無論對誰,緣一都願意將劍技與呼吸法傾囊相授。
但獵鬼者中,卻沒有一個人能達到與他相同的高度……
於是緣一開始結合所有人各自擅長的領域,悉心指導他們,對他們的呼吸法進行改良,直到適配為止。
就這樣,從日之呼吸中逐漸派生出了其他的呼吸法。
隨著斑紋劍士的增加,獵鬼者的戰力也在節節攀升……
就連我的身上,也很快出現了斑紋……
與緣一十分相似的斑紋……
起初我很開心,我最先想到的便是,我的弟弟不是不祥之兆,其次便是我變得更強了。
但到頭來,我還是沒能練成日之呼吸……
我能駕馭的,就隻有從日之呼吸中派生出的月之呼吸而已……
就在我認為隻要自己勤加鍛煉,將來一定也能……
——追趕上緣一。
但在這個時候,斑紋劍士們卻開始接二連三地身亡……
在大家積極調查後得出的結論被證實。
斑紋是在透支生命,所以劍士的全盛時期【生命】很快就會走到儘頭……
我並沒有責怪緣一,我隻是苦惱……
——這意味著我已經沒有未來,沒有時間再通過鍛煉去追趕緣一……
到現在,我都看不清緣一揮刀的動作,無法理解其中的武學玄妙。
一天夜晚,我追趕一隻很強的惡鬼,他似乎在刻意吊著我……
直到我們在一處房屋頂上對峙。
他開口,露出尖銳的牙齒。
『想必你很苦惱,不久之後會因為斑紋而死去。』
『變成鬼如何,隻要變成鬼,所有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隻要變成鬼,就能永遠活下去。』
眼前的男人用著蠱惑的語氣,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他似乎很想看到一位強大的武士墮落,對我調查得異常仔細。
『你想將劍術練到極致,而我想把練成了那個什麼呼吸法的劍士變成鬼。』
我露出了驚愕的表情,有些說不出話。
男人接著說:
『怎麼樣?』
『你與其他劍士不同,畢竟你還有選擇的權力。』
我猶豫了一會兒,但男人很耐心……
在寂靜的夜晚,他就坐在對麵耐心地等待。
不甘在我心頭盤旋……
我不想在沒有趕上緣一步伐的時候死去。
我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眼前有人告訴我,可以讓我永生,給予我最稀缺的時間……
我一直在心底所期望的事情終於成真了,從今往後我將擺脫一切束縛自己的枷鎖。
我收起了刀,對著男人半跪表示臣服。
他很開心,伸出帶有尖銳指甲的手,讓我接住他的恩賜。
我喝下了無慘大人賜予的血液。
躲在陰影的角落裡,飽受痛苦。
不知多久過去了,我宛若新生,可……
我似乎忘記了很多東西。
但我始終記得一點,那就是我可以有機會繼續攀登武道。
至少我當時真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我再次遇到了你。
——我的弟弟,緣一。
見到你的時候,我很疑惑,為何你還活著。
憤怒和嫉妒再次在胸腔中跳躍。
真是不公平啊!
為何,為何你永遠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明明很蒼老的你,卻再次展現出了顛覆世間常理的強大,並以一場完勝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你在我背後,就這樣因為衰老而死。
無論誰…連那位大人都從未戰勝過你……
甚至從未有人傷到過緣一哪怕分毫……
為什麼?
為什麼你直到死都還在折磨我?!
我用包含怒氣的橫劈,腰斬了緣一。
可惡!可惡啊!
緣一用死去的詩的衣裳做成的布袋裡裝著岩勝的笛子,齊齊被一分為二。
記憶再度閃回。
小時候的緣一,抬頭看向我,用無比珍重的神情對著我說道:
『我會把這笛子,當做兄長來珍惜。』
我愣在原地。
『住口!彆再說了……』
『我恨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內心卻沒有恨意,眼淚從我六隻眼睛裡麵流了出來。
可就算我,活了幾百年……
哪怕是最親近人的臉都早已忘記。
但腦海裡記得最清楚的,也還是你那張我最想忘掉的臉……
『對不起,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出生呢?』
『你能回答我嗎?』
『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