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車間裡的骨乾工人，大大小小的圖紙都看過不少，一看就知道裡麵有沒有真家夥。
隻一會兒的功夫，圖紙上就多出了幾排細致密實的標注和加工注解，
就連邊角空白處，他也貼上了小紙條，寫滿可替換的加工建議和餘量補充。
張楠雖然很少來基層車間，但畫圖的基本功和理論知識卻極為紮實！
師傅一開口，他就能精準反應出改動部位該怎麼改、應力傳導會不會變、尺寸餘量怎麼補。
在聽到老師傅說“刀容易崩”，張楠索性調寬了邊距，把攻絲那段改成了避讓式搭接。
越畫，張楠就越是興奮！
他是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在這樣一個油泥滿地、震耳欲聾的車間裡，
和老師傅談加工、改結構，坐車床邊上畫圖紙。
尤其是想到自己這邊畫完的圖紙，馬上就會在車間的機器裡變成現實，
這種實打實的參與感，直接從腳底板一直湧到腦門。
今天幸好來了！
……
此時，就在張楠開啟了新天地，在工廠的車床上瘋狂畫圖紙、滿頭大汗地和老師傅討論尺寸誤差的時候，
修理廠裡，
陸局、李河、孫紅軍、焦龍、左琢幾個人偷偷湊到了陳露陽的身邊，瞅著前麵圍著舊解放車比劃得熱火朝天的張殿才一行人，小聲詢問陳露陽：
“主任，咱還真把二樓給他們啊？？”
陸局壓低聲音，語氣雖然平靜，但尾音微挑，分明是帶著點打探。
李河撇撇嘴：“那以後這地方還是咱修理廠的嗎？可彆哪天連門都得敲著進。”
焦龍的語氣也有些抗拒：“是啊，二樓本來是咱們休息的地方你說他們真來，要是啥活兒不乾，光占地方，那咱還不得連水壺都沒地方放了？”
孫紅軍愁著臉：“那我是不是還得給他們做飯？他們交不交夥食費啊？！”
“咱們廠的補助可是有數的，要是把他們的飯帶出來，大家夥的標準可就得降了。”
“說不定連鹹菜都要對半分……”
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越說越離譜。
陳露陽無語了。
“我就那麼提一嘴，八字沒一撇的事兒！”
“你當北大是自己家熱炕頭，想蹭就能蹭呢。”
彆說其他的了，
就今天能把張殿才弄來，肯蹲在這裡看車軸，瞅瞅自己這小修理廠，
都不知道是費了多大勁才實現的。
人家北大啥地位，現在自己的小修理廠是啥地位。
說句不好聽的，北大真要在這設實驗點了，都是自己高攀。
陳露陽收了笑意，語氣也認真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都怕人家來‘占便宜’，怕人家來咱們這占地方，蹭好處。”
“可現在我們不光要修車，還要做標準件，搞通用化、搞工藝改良。”
“但是圖紙、建模、工藝分析這一塊，這裡沒人撐得起來。”
“要是北大能進來，跟咱一塊把通用件乾出來，那麼以後咱們修理廠就再不是小小的一一個修理廠，而是產學研一體化試點單位。”
“彆說二樓了，真要能把標準件搞出來，就算讓我在門衛房打地鋪，我都樂意。”
幾人聽到這兒，麵麵相覷了一會兒，誰也沒吭聲。
陸局沉默了幾秒，忽然咂了口唾沫，笑了：“那我這兩天就回去，把那幾個屋子再好好收拾收拾。”
“張老師要是真來，我連自己那床被褥都給他讓。”
陳露陽感激的看了一眼陸局。
如果說於岸山給自己提供了什麼最大的幫助，那就是把陸局給派到自己身邊當車間副主任。
從來到片兒城以來，
陸局幾乎事事都立挺自己，時刻都站在自己這一邊。
就連這種事情，也是陸局第一個站出來支持自己。
有了陸局第一個支持，其他人也不再犟嘴了，各個順應了陳露陽的意思，迅速服從安排。
李河人年輕，想法直接。
“陳哥，那要是以後咱們真變成北大的實驗點了，我以後算北大編外人員不？能去圖書館看書嗎？”
不能。
陳露陽心裡默默的回應了一句。
這時候的高校圖書館的管理相對嚴格，社會開放程度也低。
圖書館主要麵向本校師生員工開放，校外人員一般不能隨意進入閱覽或借書。
不過陳露陽還是勸慰道：“如果咱們能被列為課題組成員，到時候可以讓張老師辦一個臨時閱審權限，這樣就能去學校看書了。”
李河聽到這話，瞬間表情綻放了。
隻是孫紅軍依然苦大仇深：“那到時候廠裡的電費算誰的？”
真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
孫紅軍每天不僅要操心一大家子人吃什麼、喝什麼，
電費、水費也是他要操心的。
回頭他們機子一開，燈泡一亮，風扇一轉，這電費到底算誰的？
省機械廠雖然給他們撥了不少錢，但是錢也不能平白的養彆人啊！
陳露陽輕輕搖搖頭：“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他們穩住，其餘的事兒我以後再慢慢想辦法。”
瞅著孫紅軍依然憂心忡忡的模樣，陳露陽無奈道：
“北大的老師和學生能願意來，咱就該燒香拜佛了。”
“你要真心疼錢，回頭把車間那燈換成15瓦的，電費就省出來了。”
左琢眼皮一跳！
15瓦的燈泡，晚上大家都能互相摸黑撞臉了。
“小陳主任，我師傅上歲數了，眼睛本來就有點花。”
“這再換個燈，零件彆說修了，回頭估摸連茶缸口都找不準。”
“還是心疼心疼我師傅的眼睛吧……”
……
嘮著嘮著，陳露陽瞅瞅左右，納悶道：
“奇怪了。張叔他們咋還沒回來？”
眼瞅著天都快黑了。
但是張楠和張國強、譚仁鬆他們還是沒回來。
“難不成是圖紙出問題了？”李河納悶問道。
左琢搖搖頭：“那小兄弟的圖紙我看了，畫的蠻不錯，不應該這麼久還沒回來啊……！”
幾個人正猜測原因呢，卻見張殿才和林啟明他們依依不舍的揮彆解放，向他們走了過來。
雖然舍不得離開，但是天太晚了，他們還要趕回學校休息。
張殿才往車間裡掃了一圈：“張楠呢？他們怎麼還沒回來？”
“應該快了。”陳露陽笑道：
“張老師，你們先回學校，我在這等張楠師兄，絕對把他安安全全、完完好好的送回學校。”
“……行吧。”
張殿才雖然也有些不放心。
畢竟張楠不是一個人出去的，還有張國強和譚仁鬆兩個熟門熟路的老技師陪著，總不能三個大活人一塊兒丟了。
當下，一行人就先回了學校，留下陳露陽在廠裡等待。
這一等，就等到了將近晚上9點。
等的陳露陽都坐不住準備去鐵路公安報警尋人了，修理廠門口終於傳來了一陣自行車鈴聲。
“你們咋才回來！”陳露陽人都快跳起來了。
張楠壓抑不住的激動：“小陳，廠裡老師傅給了我好多建議，我把那個槽壁結構全改了，現在再加工就不飄刀了！你回頭一定看看我新畫的那個台階結構！我現場畫的，手感特順……”
張楠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包裡掏圖紙，恨不得當場就在這給陳露陽展開講解。
陳露陽瞅著一臉亢奮還有些不太正常的張楠，轉頭看向張國強，目光似乎在問：
“怎麼回事？這人受啥刺激了？”
張國強無奈道：“彆提了，上癮了，收不住筆了。”
“那趴機床上就猛猛畫，誰也攔不住，要不是人家師傅看天黑了非得收工，他能在那小凳子上蹲著畫到九點半。”
謔！
工作熱情這麼高漲麼！！
陳露陽納悶的看著張楠。
白天讓他去工廠的時候，張楠還挺不樂意的。
怎麼去了現場反而還主動起來了。
不過！！！
不管怎麼樣，張楠圖紙畫的越細，零件生產的也就越順暢。
“先彆在這站著了，你們是不是晚上還沒吃呢，紅軍兒給你們留飯了，進來吃口熱乎的。”
陳露陽一邊摟著張楠進屋，一邊笑著問他：“怎麼樣？第一次在現場改圖，是不是比教室裡帶勁？”
張楠點頭點得飛快：“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老師傅一句話，我腦子裡就啪的亮一下。”
“說一下，我就亮一下。”
“說一下……”
說著說著，張楠自己都樂了，很是靦腆的撓了撓頭。
陳露陽看在眼裡，笑容越發的深邃了。
好啊……！
太好了！
你就亮吧！！
越亮越好。
等到張國強他們吃完晚飯，已經快晚上十點了。
公交車早就收車了。
無奈，張楠隻能暫時借宿在修理廠，等第二天早上再跟陳露陽一起回學校。
夜晚的宿舍熱熱鬨鬨。
張楠躺在為他收拾出來的床鋪上，整個人閉上眼睛，都是下午在工廠畫圖紙的情景。
一想到自己畫出來的圖紙，馬上就能變成實物。
他就由衷的興奮！
一興奮，他就忍不住的又翻了一個身！
嘎吱嘎吱~~
床板的響聲傳來，再次把譚仁鬆從迷迷瞪瞪的昏睡中吵醒。
他這個人本來就覺輕，一有點動靜就容易醒。
偏偏張國強是個好打呼嚕的，一群老爺們兒睡一屋，磨牙放屁說夢話的啥都有。
譚仁鬆剛來那幾天，幾乎被折磨的神經衰弱。
好不容易適應了張國強的呼嚕聲，哪知道今晚又來了一個“翻身俠”。
嘎吱嘎吱~
又是翻身的聲音傳來，譚仁鬆絕望的歎了一口氣。
好吧……！
既然打不過，那就加入！
“小張啊，你現在大四，那以後畢業了之後分配哪啊？”
譚仁鬆準備開啟話聊的模式，循循誘導張楠睡覺。
嗯？！
一聽這話，同樣被吵的睡不著覺的陳露陽也來了興趣。
“對啊師兄，你們畢業之後要分配哪啊？”
張楠雙手枕在腦後：“不知道呢，估計不是科研院所、軍工部門，就是政府機構，看安排吧。”
這話一出，
李河、焦龍、孫紅軍三個人沉默了沒吭聲。
雖然能夠被招進省機械廠，成為一名工廠職工很好，
但是人和人畢竟是不一樣的。
像張楠這樣的高材生，畢業了就有國家分配工作，而且分配的地方都很好。
“真好……真羨慕。”陳露陽喃喃開口。
嗯？！！！
聽著陳露陽這句話，屋裡的老少爺們都震驚了。
“小陳，你羨慕啥啊？”張楠懵逼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論學校，陳露陽是北大的，啥也不差。
論工作，陳露陽是省機械廠的委培生，人家大學四年既學習又工作的，啥也沒耽誤，還給算工齡。
論就業，他們畢業之後等分配，也要從基層乾起。但陳露陽現在就已經是個修理廠的負責人了。
就這人生開局，他還有啥可羨慕彆人的！
“我咋不羨慕呢！”陳露陽幽幽長歎。
“我特彆羨慕能把你招進去的單位。”
陳露陽重重歎了一口氣。
“這要是畢業之後，你能來我們工作就好了。”
這話一出，
黑暗之中的張楠，臉歘一下紅到發紫。
他猛地回頭看向陳露陽，連呼吸都仿佛停了半拍。
這話的殺傷力，簡直比告白都刺激。
“可惜我們衙門太小了，要不然我想辦法也把你挖來。”
陳露陽有些鬱悶的開口。
修理廠如果想做大，零部件通用化是一條必須要走的路。
要造零件，就需要畫圖紙。
雖然王輕舟一直大力支持自己，但是在目前這個小修理廠的現實情況下，他不可能會派廠裡的工程師來工作。
這樣一來，想要畫圖就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了。
張楠雖然還是學生，
但如果能好好培養培養，多讓他參與工廠實際工作，磨一磨，給幾年時間是能磨出一個好工程師的。
可惜了……
“是啊，省廠都沒有北大的學生呢！”
“這要是小張來了，咱們修理廠說出去有一個北大的學生，那不知道得讓多少人眼紅。”
陸局也在旁邊跟著溜縫。
“可不，這小張彆看還是個學生，那今天畫圖紙真的一點都不含糊，不比咱們廠裡的工程師差。”
張國強也參與戰局。
幾個人一句一句的，給張楠直接給捧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