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露陽一邊走,一邊順手拍了拍其中一塊滿是油泥的件頭:
“這些都有使用記錄,有裡程,有拆解時間。”
當看到那一整排鏽斑累累、裂紋清晰可辨的大型連杆、控製臂、破損減震柱時,
幾個人眼神都瘋狂了!
“小陳,這些我們都能帶走嗎?”林啟明充滿期待的問道。
“能啊!必須能啊!”陳露陽敞亮開口。
“隻要你們能拿走就行~”
陳露陽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不可察的輕輕一歪!
露出了一種“累死你們也拿不走”的笑容。
果然,這話一出,幾個人沉默了。
如果是火花塞、小連接件這些東西也就算了。
他們人多力量大,扛一扛總能扛回去。
但是這裡麵的東西不是斷裂減震柱,就是大型車橋組件,要麼就是整整齊齊擺著的十幾公斤一個的老型連杆。
彆說人多力量大了,
丫就算愚公老爺子帶著子子孫孫來扛,也不一定得扛幾年。
這可怎麼辦……
瞧著眾人那種混合著默、思考和一點點難得露出的興奮的模樣!!
始終站在旁邊偷眼打量的陳露陽,終於露出了和善溫和的笑容。
時機到了!!
“你也看到了,我這東西不少,問題是太多、太重,也拿不過去。每次你們來一趟,車又不好叫,浪費不說,還顧不上細看。”
“我這地方也算大,樓上還有好幾間空屋子。”
“要不要不……您考慮考慮,把這邊設成北大力學係的一個實驗點?”
嗯????
張殿才詫異的看向陳露陽:“在你這設點??”
“對!”陳露陽堅定認真的開口。
“您那邊定研究方向,我們這邊開樣本、提供現場;學生們來這兒實地測量、畫圖、寫報告,課題也能落地。”
“而且,”他頓了頓。
“您來做項目指導,成果掛在課題組名下,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這句話說的太過突然。
不僅是張殿才、林啟明、張楠他們,就連陸局和張國強等人都詫異的瞪大了眼睛。
這個決定是不是太冒昧!
怎麼陳露陽想一出是一出的!
陳露陽笑嗬嗬道:“張老師,咱也不著急答應,您可以先上樓看看。”
“……行。”張殿才沉思著點點頭,跟著陳露陽走上了樓。
這一次,張殿才的神情可就帶著一絲審視了。
雖然修理廠裡住的是一群老爺們兒,但是各頂各的都是利索人。
一群人把屋子樓上樓下的都收拾的乾乾淨淨的。
總體走下來,還真的能開辟出兩個屋子當實驗室。
張殿才微微心動了……
可惜。
修理廠的樣本雖然多,可設備卻不行。
雖然修理廠的設備也不少。
但是像什麼旋轉彎曲疲勞試驗機、高頻疲勞試驗機,修理廠是沒有的。
況且就單論實驗室那台高頻疲勞試驗機,整機重三噸,運行時震動極強,需要加裝獨立混凝土基座與防震墊層。
而修理廠二樓的結構,最大承重也就每平方米五百公斤。
根本連試機的門檻都過不了。
可修理廠的條件又太優秀了!!!
眼前的這些實物樣本、損傷數據、拆解記錄,還有整套維修工藝文檔不僅能彌補試驗室的“實驗空心化”問題。
如果好好利用的話,是能乾出些事情的!
另一邊,陳露陽也沒閒著。
張國強、譚仁鬆和劉康文三個老師傅正在認真看改進後的圖紙。
雖然這次的圖紙跟上次比起來要細致和改進不少。
但是從來畫圖的工程師與加工生產的工人從來都不是割裂存在的。
兩者需要不斷溝通,才能把一個機器和設備弄好。
趁著張殿才領著一堆學生還在樓上轉悠,
張國強輕輕一拽,把陳露陽拉到一邊小聲道:
“主任,能不能把畫圖的那個小兄弟帶來工廠去一趟?讓他們現場合一下,彆回頭做出來再返工。”
陳露陽也是車間出身,一聽這話就明白啥意思了。
“行!我去跟他嘮嘮!”
說完,陳露陽蹭到張楠的身邊,低聲道:
“師兄,我這有個不情之請。你能不能跟我們去一趟加工廠,把你畫的圖,跟一線的師傅們當麵對一下?”
“去加工廠?”張楠愣了一下。
“是啊。”陳露陽誠懇道。
“你這次畫的圖紙特清楚,但再細的圖也得落地才算數。”
“咱們不如現場走一圈,看看實際加工條件,有啥問題能當場說清,省得咱這邊畫得挺好,那邊做得挺歪,一來一回折騰工夫。”
“這……?”張楠語氣有點遲疑。
這有啥可講的?
圖咋畫的,你咋乾不就完事了?
再說了,自己的圖紙全都是按照學術上的設計標準走的。
三視圖、剖麵、標注、公差、對刀圖,全都畫得明明白白,他想講也講不出啥。
而且他這次是奔著課題來的,又不是奔著零件加工來的。
他想推辭,但是陳露陽那張嘴實在太特麼能白話了。
左一句:“拜托了師兄。”
右一句:“你去一次,我們就能少報廢一批。”
再加上張國強、陸局也在一旁笑著勸,直接給張楠說的都不好意思了。
半推半就之下,
張楠帶著裝好圖紙的圖筒,和張國強、譚仁鬆一起出了門。
他沒說什麼,但從臉色就能看出些許不情願。
他是力學係的圖論第一,畫圖水平就算比不上張殿才,也自認為……
昨天他已經根據陳露陽送來的零件,將圖紙重新進行了繪製。
按理說這次就不會再出錯了,工人們照著圖紙打磨就行。
可哪想到陳露陽還要讓他來車間。
可就是這麼一個“我來乾嘛”的心理,走進車間的那一瞬間,就被狠狠打碎了。
踏進這家“散裝式”車間,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機油、鐵屑和高溫空氣的氣味向他迎麵撲來,轟鋸齒狀的皮帶在傳動輪上飛快轉動著,車床轟鳴不休,刀頭切削著冒熱氣的金屬,發出“吱~哐”的刺耳響動。
半空漂浮著細碎的鐵屑,落在鼻子上,臉上,火辣辣地疼。
張楠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雙眼透過眼鏡去觀察整個車間。
從他來到北大上學,跟著張殿才學習畫圖紙以來,
他去過校辦工廠的試驗車間,也陪老師去過外單位的機加廠出差,
但像這種“家族廠”,他還是頭一回見。
這裡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原始、粗糲、不規整,
車床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c616型號,電源是老式插刀閘,傳動皮帶嘰哩哇啦響個不停。
師傅們圍著工件轉,一隻腳踩在操作踏板上,一隻手扶著刀架,油漬浸濕了袖口,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流。
瞧見張國強他們,一個老師傅走了過來。
“來了?”
“來了!”張國強客氣的介紹道:“王師傅,這位是張工,之前的圖紙就是他畫的。”
“你好。”老師傅擦了擦手,伸出在半空。
“您好您好。”張楠趕緊握過手,臉卻紅了。
雖然說工廠裡都是這麼叫吧,但自己一個學生被叫成“張工”,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圖紙帶了嗎?”
張楠回過神來,連忙從圖筒裡抽出新畫的圖紙和對刀圖,遞了過去。
“這是根據舊件優化過的結構,槽壁厚度我調到了08……”
他話音未落,那老師傅已經皺起了眉頭。
“你這槽壁08?”
“對,”張楠點頭,語氣認真。
“這個零件是減重件,受力麵不大,08是最優設計。再厚會浪費材料,還可能卡裝配。”
“做不了。”老師傅乾脆的搖了搖頭。
“你這圖上寫的槽壁厚度08,咱這設備做不了這麼薄。”
做不了?
張楠臉上的神色僵住了。
老師傅解釋道:“咱這不是數控機床,是六十年代的老家夥。車到這個厚度刀都飄了,最多能給你做到12,再薄就等著崩刀吧。”
張楠皺眉:“那如果一定要08……”
“那你得先給我們換一台新機床。”
老師傅語氣倒不衝,卻一句話就給張楠乾沒電了。
那條08的槽線,是他查了三種進口件、比對力學模型後慎重畫下的。
他還以為越輕巧越先進,越貼近國際標準越好。
哪知道工廠卻做不了!
不過張楠反應也快,既然這個厚度工廠做不了,那他乾脆問道:
“那如果我把這段結構改一下,槽壁不要了,換成一個台階槽,你們這機器能乾不?”
老師傅思索:“你要是做台階結構,我們就換成成型刀走一遍,留15厚的肩麵,這就能做了!”
一聽這個方案可行,張楠當即蹲下身,把圖紙鋪在車間旁的長凳上,翻出包裡的鉛筆和量尺,邊改邊問:
“師傅,那這個台階你建議多深?刀能下到哪?”
老師傅道:“這刀頭最穩是留15,肩寬彆低於5,車床這邊你彆設倒角了,我手動收尾就行。”
“明白了。”
張楠答完,立馬就在結構上找到替代位置,而且立刻補上加工餘量、結構應力的分布調整點,甚至還主動取消倒角、調了刀具進給角度的標注。
“有兩把刷子啊!”
張國強和譚仁鬆站在他身後,眼眉輕輕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