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惜,
小來小去的小零件,早就換完了。
現在出問題的都是大東西。
左琢在旁邊看了半天,開口道:“小陳主任,要不然你試試帶這個銷軸呢?”
銷軸?
陳露陽順著左琢的手指看去。
一根已經完全變形的銷軸橫在工具箱邊上,歪得像一根被拗彎的鐵棒。
“我去……這車咋開成這樣!”
陳露陽忍不住嘖了一聲,好好一根銷軸都拉成香蕉了。
“這要是有照相機就好了。拍個照片拿回去多方便。”
陳露陽一邊嘀咕,一邊彎腰抱起來掂了掂分量。
雖然也是個大鐵棒子,但是也就是一鐵桶水重,比起耳軸要輕便得多,直徑也小了好一圈。
橫綁在後座上,隻要慢點騎,倒也不算難事。
“就他了!”
陳露陽一錘定音,把銷軸往車後一放,開始麻利地捆繩。
不一會兒,一大布兜包著舊報紙的廢零件和銷軸,都被他一一穩穩當當地固定在了後座上。
等到一切乾完,已經快半夜了。
原本陳露陽想當天晚上就騎車回學校,但是畢竟太晚了。
他又馱著滿滿一大兜子的廢舊件,不方便也不安全。
在修理廠睡了小半宿,
第二天天不亮,陳露陽披星戴月的馱著廢件趕回了學校。
一路上頂著冷風騎了將近兩個小時,後座上的銷軸和布兜加起來有幾十多斤,沉得像掛了塊鉛。
陳露陽騎到後來,感覺雙腿都酸痛的不是自己的了。
回到宿舍,天剛擦亮。
陳露陽拽著剛剛起床洗漱的宿舍大媽說小話,又幫人家提水又幫著打掃一樓走廊的,
最後大媽總算同意,讓他把廢件和銷軸都暫時存在宿舍一樓的雜物間。
否則就光是一根銷軸,讓他從一樓扛到四樓就得累夠嗆。
回到寢室,陳露陽草草用涼水激了把臉,換了身乾淨衣服,背著書包衝去食堂買了一個包子,一邊啃一邊往教室趕。
剛一坐下,陳露陽就癱在椅子上,累的眼皮直打架。
“文委,你昨晚沒睡覺啊?”
高小琳被眼下青影、滿臉胡子拉碴的陳露陽嚇了一跳。
平時陳露陽相當注意個人形象。
每次高小琳見到陳露陽的時候,對方都是精精神神,乾乾淨淨的。
像今天這麼萎靡的模樣還真是第一次見。
“睡了。”陳露陽打了個嗬欠,累的說話都沒勁了。
昨天一晚,陳露陽睡不到四個小時,
今早上又是馱了幾十斤的零部件,騎了兩個小時的車回到學校。
現在人都快累傻了。
如果不是因為不能曠課!
如果不是因為連英華對他一直很好!!!
今天這節他肯定翹了躺屋裡好好補一覺。
隨著上課鈴響,教室裡的熙攘笑聲與交談聲立刻變得安靜。
連英華神清氣爽的拿著書走了進來。
自從有了陳露陽的手稿講義和每周一次公開課的講解之後,連英華的課程講的是輕鬆不少!
說實話,他教了這麼多年書,還真是頭一次見到像陳露陽這麼勤奮的學生!
原本隻是想讓他每周翻譯一個章節,慢慢來。
哪知道陳露陽手速驚人,
這才幾天的功夫,薩繆爾森已經翻譯完了三分之一。
搞得連英華和幾位老師也跟著坐不住,一邊對手稿進行修改和完善,一邊開始著手提交選題申請,推動原著編譯課題逐步推進。
隻是……
這孩子是不是也太刻苦了?
講到一半,連英華的目光忍不住又一次瞥向陳露陽。
從上課到現在,陳露陽已經打了六七個嗬欠了。
哪怕他強力支撐,也是困的雙眼通紅,眼神迷離。
好幾次連英華都覺得陳露陽快困得魂兒都飛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鈴響,
陳露陽多一秒都沒撐住,“咣”一聲,腦袋一垂,趴桌子就開始睡了起來。
嘶……
連老師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眉毛皺了皺。
最近他就聽學生們說,陳露陽除了聽經濟係和哲學係的課以外,其餘所有的時間都泡在力學係。
每天早出晚歸,一個人學三個專業的課。
雖然每個老師都不能接受學生在課堂上睡覺。
但是這一刻,連英華倒真想讓陳露陽好好睡一覺。
隻是可惜,上課鈴一響,
陳露陽就迷迷瞪瞪的抬起了腦袋,眼神還沒聚焦,手已經下意識地拿起筆開始記筆記。
聽進去了沒?誰也不知道。
但黑板上寫啥,他準一個字不少地全抄下來。
講到最後,連英華都敬佩陳露陽的毅力了!
好不容易下課,學生們三三兩兩地收拾東西走出教室。
陳露陽困得渾身發飄,正低頭裝書包呢,就聽見講台上一個聲音傳來:
“陳露陽,留一下。”
嗯???
陳露陽下意識的抬頭,就看見連英華衝著自己招招手。
他趕緊背著書包走了過去。
連英華柔聲問:“聽說你最近又去力學係上課了?”
陳露陽瞬間嚇精神了。
自己逃高數課去力學係蹭課的事兒,連英華都知道了?!
不過連英華顯然不知道!!!
他苦口婆心的勸道:“肯上進是好事,但要量力而行。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你才大一,學習的時間很多,不急在一時。”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經濟係、哲學係、力學係都不落下,眉毛胡子一把抓,未必能學得精。”
陳露陽點頭:“我知道老師關心我,我一定好好分配時間。”
聽他這麼說,連英華欣慰的點點頭。
“對了,手稿翻譯也不用這麼急,你自己控製好節奏,彆累著。”
他說著,語氣又多了一層溫和:
“不是說你最近的手稿翻譯的不好,你翻譯的非常好!非常紮實!”
“但你來學校的主要任務是學習,這個主業是第一位的,不能本命倒置。”
陳露陽看著連英華。
一雙眼睛不知道是熬紅的還是感動紅的,眼睛裡光一閃一閃的。
中間還夾雜著一絲愧疚的小情緒。
他瘋狂地翻譯薩繆爾森的手稿,不是因為勤快,也不是單純出於學習熱情。
純粹就是因為沒錢了。
他自己的小金庫全都墊進了t616。
王輕舟打過來的錢,還沒到賬。
他隻能多翻譯幾張手稿,給自己多賺點零花錢。
可就算出發點再現實,這一刻聽到老師這番話,他心裡還是熱乎乎的。
“連老師,謝謝你。”
連英華樂了:“這有啥可謝的,總之你好好分配時間,要是有什麼處理不好的,就隨時來找我。”
“嗯嗯!!”
……
理教樓
張殿才從理教樓二層拐上走廊,手上還拎著剛批下來的課題表格。
本該是推進項目的好消息,可他臉色卻沉得像鍋底。
課題組負責的“連接件疲勞裂紋建模”項目,眼看進入中段了。
算法、建模工具都齊了,團隊也忙活得差不多,
可偏偏最關鍵的,真實服役的報廢件樣本……
卡!殼!了!
本來他們已經和片兒郊的工廠談妥了對接,說可以提供一批真實服役下的連接件。
張殿才還親自帶學生去考察過,樣本堆得跟小山一樣,全是修下來的銷軸、耳軸、彈簧墊、熱蝕螺栓。
誰知回去不到一個禮拜,那邊突然變了口風。
廠裡最初答應合作的副廠長,臨時被調去“五七乾校”學習。
新換的廠長不認這茬賬:“你們要東西,能批得下幾噸鋼材?能給我們調設備指標?”
科研項目在生產係統眼裡,既不算政治任務,又不能帶來產值。
白白調撥物資出去,還要安排工人記錄使用載荷和損傷情況。
沒人願意乾這活。
張殿才連著跑了三趟廠辦,結果生產科說:“得技術科先蓋章”。
技術科長一聽要寫詳單,連臉都沒露。
保衛科更不鬆口,說外調設備要廠裡研究,連“螺栓都不能隨便撿走”。
給他氣的硬是在技術科走廊蹲了三天,才堵到人。
結果被對方一句“廠委會還沒研究”就給打發走了。
更誇張的是,
之前答應送來的第一批“樣本”,居然是從廠後院廢鐵堆裡隨便撿的!!!
連零件服役時長、使用環境、換件時間都沒有標注!
張殿才氣得把那根鏽蝕裂紋都看不清的履帶零件直接砸回到地上。
今天上午他剛講完材料強度理論。
原本打算中午直接坐車,再去廠裡再跑一趟。
誰料剛拐回辦公室走廊,就瞧見自己門口站了個人。
上午的陽光斜著照進走廊。
逆光中,
一個高個青年站得筆直,身邊立著一根鋥亮的長金屬棍,肩上還斜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工具包。
金燦燦的光斜著掃過他肩膀、額角、袖口,那棍子上也泛著鐵質光亮,看得人眼皮直跳。
哪來的孫悟空這是???
張殿才嚇了一跳,差點以為哪個實驗室的學生扛著金屬製品堵他來了。
不等他先開口,“孫悟空”扛著棒子走過來了。
“張老師~”
青年呲著大牙,禮貌又熱情的跟他打了打招呼。
“你是那個經濟係的學生?”
“對,張老師。”
“孫悟空”上前一步,笑得很爽朗。
“我是陳露陽。上次冒昧請您畫圖,您說有事兒讓我改天再來,我就來了。”
張殿才眉頭微皺。
他現在手頭幾個科研項目正忙著,實在是沒時間給一個學生畫什麼標準件的工業圖紙。
至於上次的那句“改天再說”也就是個客氣話。
哪知道陳露陽竟然又來了!
他現在本就心情煩躁!!
剛要開口把他攆走,
隻聽“咣當”一聲,陳露陽將手中的大鐵棒子一甩!
接著氣吞山河的一聲吼:
“張老師,您看看這個。”
說著,
勇猛無雙陳露陽單手把那根足有胳膊粗細、彎成香蕉形狀的銷軸往前一舉,硬生生地杵在張殿才的眼前。
“咻”地一下,那玩意兒幾乎擦著張老師鼻尖晃過去。
張殿才下意識往後一仰,嚇得臉都白了。
“誒呦我……!”陳露陽眼皮一跳,趕緊往回縮了縮,嘴裡瘋狂解釋:
“老師我不是故意的,主要是這軸子太沉了,我這還沒握穩。”
“這是環衛局清障車上的銷軸,車跑得勤,一天三十多趟,前兩天突然斷了,我們拖回去修的時候就發現這根軸早疲勞成型了。”
“您看這彎度,原始直軸硬生生地拉成了香蕉形,還是靠自身疲勞損傷崩的。拆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
“我聽說您正在做連接件疲勞研究,這種實物樣本,不知道您能不能用得上?”
張殿才眉毛一動,終於忍不住彎腰看了過去。
隻見銷軸表麵拉痕密布,兩端軸肩也明顯出現了擠壓斜變,中段一邊甚至有了剝裂的趨勢。
這種連斷口都帶著使用痕跡的金屬零件,是做材料建模最好的樣本。
跟那堆“沒載荷記錄、從廢堆裡揀的”所謂樣本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他心頭“咯噔”一下,把那句“我沒空”生生咽了回去。
“進來說。”
張殿才低聲道,轉身開了門。
陳露陽高高興興地拎著工具包和那根沉甸甸的銷軸,跟著進了屋。
剛一進屋,他就手腳麻利地拉開拉鏈,從裡麵掏出一個燒蝕變形、螺紋處還帶著明顯裂痕的舊火花塞。
“張老師,這是我們修理中心剛拆下的故障件,212型號,服役過三年半,高頻短程、頻繁冷啟。”
張殿才一怔,下意識的拿起火花塞翻看了一下。
碳層厚重,螺紋炸口真實可見,尾部還有熱脹冷縮留下的細紋痕跡。
“這是你們修理廠的?”他抬眼問。
“對。”陳露陽點頭,
“除了火花塞,我還有斷裂的銷軸,但是那個太沉了,我一個人沒法扛到學校。”
“剩下的樣本都讓我放在宿舍樓一層雜物間裡了,不方便全拿過來。如果您想要的話,可以派個學生跟我一起去看看。”
張殿才看著手中的火花塞,整個人像是做夢。
他撞了一鼻子灰,死活拿不到手的東西,
現在卻被一個學生,扛著大棍子堵在門口主動送上門來。
“你有多少?”
“挺多的。”陳露陽開口。
“隻要修理廠一直開下去,我們就能持續拆件、記錄、歸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