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宥真提問的意圖十分明確,芭芭拉答案的指向性也無比清晰。
兩人在嘗試著揭露,或者說讓徐憶如本人看清,她身上最大的弱點。
她還沒有找到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小如是韓易認識兩年的至交好友,是大學期間互生情愫的校園曖昧對象,是其他三個女孩出現之前,占據了韓易大半個社交生活的“半路青梅竹馬”……不難發現,這林林總總的頭銜裡,沒有一個是屬於她自己的個人標簽。
也就是說,在韓易身邊,她被切切實實地縮減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後綴,一個附加詞。
她渴望什麼?
她需要什麼?
她想去哪兒?
誰是徐憶如?
不僅其他人看不穿猜不透,小如自己也肯定還弄不明白。
上一世,徐憶如對新聞主播這個職業沒有特殊的感情,家裡怎樣安排就怎樣做,按部就班地推進人生規劃而已。直到憑借著先天條件和專業素養大放異彩之後,她才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多了幾分依賴。
因為,雖然這是父母規劃的路線,但她在走這條路時仍然感到獨立、自由和輕鬆。
畢竟,這是她向世界展現她的存在和價值的方式,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視為一個個體。
它無法填補她的空白,卻確實能讓她快樂和自豪。
可這輩子,遇見了奇跡的她,已經不可能再去選擇父母指明的那條道路了。
她看到了一條更好的。
不過,遺憾的是,美好的事物總是很難在恰當的時機出現,不是過早,就是過晚。
在這一世的劇本裡,屬於她的美好,出現得就太早了。
在人生最迷茫的階段,她看到了那個可以解決一切的終極答案。
但中間的解題步驟呢?
沒有探索和自我探索,答案就隻是一個空洞的數字。
就像銀河係漫遊指南裡的“42”一樣。
謎底就在眼前,卻找不到謎題。
不管是趙宥真、芭芭拉還是麥迪遜,都不懷疑這個世界上有隻需要答案,不需要過程的人,她們身邊這樣的例子不計其數。可三個女孩子非常清楚,今晚能有機會跟她們坐在同一個房間裡,在決賽圈中同場競技的對手,絕不會是這種人。
如果她找不到屬於自己的謎題,那麼謎底隻會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是比韓易更重大、比愛情更重大,甚至比生命更重大的東西。
找不到意義,她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一個抱著金錢入眠的殘缺軀殼,正是小如最大的夢魘。
於是,雖然沒有輪到她回答,這也不是直接向她提出的問題,但徐憶如卻依然神色黯然地給自己斟上了另一杯瑪格麗塔,小口小口地全部喝了個乾淨。
“格蕾絲……”
“小如,我……”
問題出口之前一心想要贏得勝利,答案講完之後看到被狠狠剜了一刀,傷口正在肆意淌血的徐憶如,卻隻有疼惜和自責。歸根究底,在感情方麵,趙宥真和芭芭拉都是年輕氣盛但心性純良的小姑娘——她們希望對手被打敗,但不是被打倒。
沒有人應該因為喜歡而受到懲罰。
“我沒事啊,你們之間提問,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沒事,芭芭拉,隻是口渴而已。”粲然一笑,徐憶如分彆用中文和英文跟兩人解釋,“你們繼續……不要對我手下留情,因為我不會對你們手下留情的。”
“那我可以繼續對你提問嗎,格蕾絲?”麥迪遜舉起食指示意。
“當然可以了。”徐憶如笑眯眯地應道。
“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看待我們每個人的。”麥迪遜的手指在空中轉了一圈,“你能用一兩個詞來描述一下你心目中的我們是什麼樣的嗎?”
“什麼樣的詞彙,形容詞?還是……”
“等等,我應該描述得更準確一點。”麥蒂糾正自己,“我不想聽好話,我們都知道有好話要說,但這不是我感興趣的。我想要的是你對我們,作為對手,做出的最原始、最基本的本能判斷。”
“i can do that。”
“lease。”麥迪遜抬手示意。
“我能否指出那些,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觀察到的,你們身上可能對我有利的條件?”
“你可以使用任何你想要的詞,隻要它們是悲觀和消極的……天哪,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奇怪。”
“確實有點奇怪,但真的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小如沉吟片刻,然後用眼神挨個點名。
“宥真……謹慎、事業心強。”
“麥蒂……魯莽、好奇。”
“芭芭拉……疏離、喜歡掌控。”
“下一個輪到我了,所以我想我應該可以直接提問吧?”
“是的,輪到你了。”麥蒂重重地點了點頭,“你這個喜歡掌控的……疏離者。”
“如果你不再給我起新綽號,我會非常感激的。”芭芭拉無奈地衝麥迪遜笑了笑,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徐憶如身上,“很抱歉我用這些問題轟炸你,也很抱歉如果我……無論如何,為什麼我的標簽是‘疏離’和‘喜歡掌控’?”
“就是你給我的感覺而已。”徐憶如挑挑眉毛,如實答道,“我可以在你身上同時看到安全感和不安全感,同時感受到你的投入,和逃離的衝動。在你身上,它們都是共生的,這一點讓我感覺很有趣。”
“你總是想站在製高點掌控一切,但你又渴望能放下一切,沉浸其中。這幾乎就像……你覺得自己的級彆遠遠超過了其他玩家,但同時你又覺得自己不值得獲得這一切。”
“我想,這就是你‘疏離’和‘喜歡掌控’的原因。”
“你很強大,但你知道如果你太接近他提供的東西,便會受到傷害。”
“說得非常好。”
極為專注地側耳傾聽著徐憶如對自己的剖析,芭芭拉盯著茶幾上透明的伏特加酒液,目光迷離又漂浮。直到小如的最後一個單詞出口,升上天空又重重落下,消失無蹤,芭芭拉才重新抬起頭,笑得很是迷人。
“今晚我聽到的最棒的答案……我陪一杯。”
四十度的伏特加再次入喉,芭芭拉的臉頰更顯酡紅。
“謝謝,希望我沒有冒犯你。”
“完全沒有。”
“那麼……接下來我想要問你的問題就是,當你明知自己會受到傷害時,為什麼還要靠近他?”
“我們不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嗎?”
“你不能用一個問題來回答另一個問題。”
“那麼,接下來這個答案怎麼樣……”芭芭拉根本沒有看劑量,隨手往高腳杯裡倒了點伏特加,然後一邊回答,一邊飲下,“如果我要受傷,那我想以最奢靡浮華的方式受傷。”
“我們都很清楚,這不是真正的答案。”徐憶如死死盯著她。
“是啊。”但芭芭拉隻是聳聳肩,“這就是我為什麼一邊回答一邊在喝酒……該下一個問題了吧?”
“下一個問題也是給你的,芭芭拉。”趙宥真斟酌著字句,“我知道你不僅僅是為了這個而已……但這種‘奢靡浮華’的方式,對你之前一係列跟他的互動,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呢?”
“說實話,很大的影響。我是說,很——大。”讓趙宥真既意外又不意外地,芭芭拉對這個問題直言不諱,“夥計們,讓我們麵對現實吧。沒有那些‘奢靡浮華’……宥真,沒有那些‘奢靡浮華’,你隻會成為他在燒烤店遇到的那個性感火辣,但是又瘋狂又危險的女人。他不會去紐約,你也不會在asa或大都會見到他。在返回洛杉磯的途中,你們不會坐在相鄰的座位上。更重要的是,即使這一切都發生了,你們的關係,也隻會是,‘那天晚上打了同一輛uber的普通朋友’。”
“不會聊天,不會打電話,不會在山上跑步的時候遇見他。不會跟他回到家裡洗澡,結果發現他是可以改變你生活的億萬富翁。”
“你……把這些東西都記得很清楚啊。”
宥真深深地看了一眼仍然毫無動靜的臥室房門。
“就是因為‘奢靡浮華’,我才會記得那麼多。”芭芭拉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我還記得,你,麥迪遜,不會在參加uta的晚宴時見到他——因為沒有了‘奢靡浮華’,那場晚宴根本就不可能發生。你會找到另一個廠牌、另一位經理,開啟職業生涯的另一段,誰知道會不會成功的新道路。不會有ad city,我們也根本不會聚在這裡……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今年的萬聖節都不會在拉斯維加斯度過,我是說每一個人。”
“包括你,格蕾絲。”
“你能看透我,我也能看透你。我知道,沒有了‘奢靡浮華’,你的感情就隻是感情而已。你不會更進一步,不會采取行動。不是因為你需要‘奢靡浮華’,而是因為他需要‘奢靡浮華’。”
“所以,我們不要再假裝我們不關心這個了。世界上每個人都關心這個,易也是如此。這是他的內在設置,他的先決條件,這場深夜飲酒遊戲還在持續下去的原因。”
“感謝你的坦誠。”趙宥真望向芭芭拉,笑容雖淺,但卻倍顯真摯,“事實上,要是你給出的是另外一種回答的話,我反而會覺得有點擔心。”
“所以在問我之前,你心裡其實已經有一個預設的答案了。”
“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彆假裝自己不關心這個。”趙宥真坦率承認,“如果我們都誠實回答,就不會有什麼所謂的‘陷阱問題’。”
“說得好。”麥蒂拍拍手,“讓我來跟進提問吧,我的問題,還是給到我們的‘歐洲噩夢’。”
“這場給我取外號的遊戲必須停止了。”芭芭拉啼笑皆非,“‘歐洲噩夢’?這是什麼鬼名字?聽起來很種族歧視。”
“我怎麼對你種族歧視?你是白人啊。”
“你怎麼敢假定我的種族認同呢?我來自匈牙利,很有可能是一半亞洲人,一半白人,或者乾脆是100的熊貓人……”說到這裡,芭芭拉意識到了問題。她趕緊噤聲,朝徐憶如和趙宥真投去了一個抱歉的笑容,“我隻是在跟麥迪遜開玩笑而已,加上我真的很喜歡熊貓……no offense。”
“none taken。”
“如果你想在地理上模糊一點,我也不介意直接叫你‘噩夢’。”麥迪遜提議。
“說得好像我能阻止你一樣。”芭芭拉攤開手,“說吧,你想問什麼?”
“你已經聽說了我們與他的故事,我們所有的故事。所以我認為你與我們分享你的故事才是公平的……描述一下你第一次見到他。我知道是在伊比薩島,dilo把你們介紹給了彼此,但之後發生了什麼?等一下,彆……”
麥迪遜製止無果,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芭芭拉飲下又一杯伏特加。
“我不會告訴你的。”芭芭拉眨眨眼睛,抬起下巴,對準臥室的方向,“去問他。”
“為什麼?”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等下一輪吧。現在輪到我了。”芭芭拉蹙緊眉頭,有些艱難地試圖抑製住從喉嚨到胃部的灼燒感,連續幾杯伏特加下肚,很少這樣喝酒的匈牙利超模有點受不了了,“描述一下,你和易最親密的時刻。”
“……你不說,我也不說。”嘴上氣勢洶洶,但麥迪遜卻是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趙宥真,這才把剩下的健怡可樂灌進肚子裡,然後立刻給自己開了一瓶新的,“反正我喝的不是酒。”
“同樣的問題,問你。”徐憶如看了一眼麥迪遜,然後繼續向芭芭拉發問。
毫不意外地,芭芭拉再次選擇了喝酒。
“那你和易有過親密的時刻嗎?”下一輪,出乎意料的,趙宥真把提問的對象換成了麥迪遜。
“解釋一下‘親密’這個詞。”
“就是……”
“噢,上帝啊,沒有。”麥迪遜連忙擺擺手,“彆誤會……我還沒成年,我們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易不是那種人。”
“那就好。”趙宥真進一步解釋道,“我問不是因為我想知道……應該說,不隻是因為我想知道,而是因為我關心你,不想讓你受到傷害……至少是在你不應該受到傷害的時候。”
“我理解。”麥迪遜微微頷首,禮尚往來,把提問機會留給了自己的經理人,“那你呢,有過親密的時刻嗎?”
“解釋一下……彆解釋了。沒有。”
“既然回答了,那為什麼還要喝酒?”麥迪遜看著喝完最後一點瑪格麗塔,旋即又立刻開了一瓶朗姆的趙宥真,“你也說的不是真話?”
“是真話。”宥真看起來有點頹,“想喝而已。”
“那你對目前的情況有什麼看法呢?”芭芭拉也來湊熱鬨,“當你明顯落後於所有人的時候。”
“什麼都不做。”宥真繼續喝,“我工作。”
“如果非要讓你二選一的話——跟易一起做你們喜歡的事業,還是跟易在一起,你選擇哪一個?”
宥真再喝。
“如果你真的能和易建立一段穩定關係的話,你認為自己會為這段關係做出什麼貢獻?你能提供什麼來幫助他成長?”
這次換小如喝。
“你提到你不會放棄你的事業,而你的事業要求你大多數時候遠離易。在倫敦、巴黎或世界其他地方,你如何看待自己維持這種關係,同時保持新鮮感和持久性?”
小如喝完芭芭拉喝。
“說到事業,事業是你和易關係的基石。你希望人們在公共場合看到你和老板在一起嗎,或者你有沒有想過要公開你們的關係?”
芭芭拉喝完麥蒂喝。
“以前發生過同樣的情況嗎?你和億萬富翁之間的親密接觸。”
“如果你和老板有戀愛關係,你如何保護自己作為藝人的利益?你會在續約談判中占據主導地位,還是從此以後就讓他處理你的所有業務和職業生涯?”
“如果你和他處於戀愛關係中,你認為五年之後你會在瀚音樂,或者音樂產業的其他領域扮演怎樣的角色?他會成為這種變化的關鍵因素嗎?”
“如果隻能在你的名字前麵放一個頭銜,你希望是什麼?”
火藥味逾漸濃厚,遊戲進度也陡然加快了起來。或針鋒相對直接反駁,或緘默不語吃下罰酒,大多數問題和它們的答案很快就被遺忘,因為體內揮發的酒精,開始向腦顳葉內側發起了猛烈進攻。
灌完第二瓶健怡可樂後,麥迪遜也偷偷摸摸加入了喝朗姆酒的行列,而這一次,宥真甚至沒有做出阻止她的舉動。
“看吧,我告訴過你……”
開始對瓶吹伏特加的芭芭拉,抱著酒樽,看著剛從客廳盥洗室回來的麥迪遜咯咯直樂。
“喝可樂也能喝吐的。”
“我沒喝吐,我這是在清空腸胃,好裝下更多的酒。”
“你喝朗姆的,跟我喝伏特加的能比嗎?”
“它倆都是40度。”
“啊,是嗎?”
“那這裡怎麼寫著‘25’?”
“那是‘25周年紀念日’。”
“紀念日?誰的紀念日?”
“當然是酒的啊。”
“你是說這個品牌,還是這瓶酒?”
“今天大家喝得夠多的了,這個遊戲,我們再來一輪就結束吧。”
看到芭芭拉已經進入了隨口說胡話的階段,徐憶如堅持著用最後殘存的一絲理智,問出了她埋在心底已久的,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還是給你,芭芭拉。”
“have you had sex with yi yet?”
房間裡的空調溫度不冷不熱,但小如的鼻尖上,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嗯?”還在調侃麥迪遜的芭芭拉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我說……”
小如攥緊拳頭,放在膝蓋上。
“你和易,上過床了嗎?”
目光灼灼的她,哪還有半分醉意。
“我們……”
房間裡的每一雙眼睛都黏在了她的臉上,就連房門後麵那個一直默不作聲的人,似乎都穿透了物理的隔閡,屏息凝神地在等待著她的答案。
每個人對答案的期許和恐懼,都各有不同。
承載著所有人的關切,芭芭拉放下手中的伏特加酒瓶,將頭發向後束攏,隨即雙手合十放在唇前,用她自覺最正式、最肅穆的方式,極為認真而誠懇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沒有。”
“we never had s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