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廠。
鄭抗美是北影廠行政部的主任,主要負責廠裡的行政事務和辦公事務這一塊兒。
這天下班以後,他推著自行車像往常一樣回家,經過收發室門口的時候,收發室的老張從窗戶探出頭把他喊住:
“鄭主任!”
“哎,老張,吃了麼?”
“吃了。”
老張笑嗬嗬的回一嘴,“您回去吃飯?”
“是啊。”
“您先留步!”
老張把頭縮回去,收發室的門很快被他推開,拎著個蛇皮袋出來。
鄭抗美看了眼蛇皮袋,鼓鼓囊囊的。
“老張,這是啥啊?”
老張把蛇皮袋掀開個口子,露出裡麵的信件:
“鄭主任,這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一上午就收著了這麼多信,可又沒寫明要寄給誰,要麼寫的是北影廠收,要麼寫的就是北影廠的領導們收,我不知道是哪個領導收,也不敢亂拿主意,您要不拿過去看看?”
“你是說,一上午就收著這麼多?”
“也不是,也有這兩天陸陸續續收著的幾十封,但是今天上午收著的特多。”
“噝,我看看。”
鄭抗美把自行車的支撐腳架踢下來,從蛇皮袋裡取出一封信,看了一眼信紙,果然如老張所說,寫的是“北影廠的領導們收”。
他欻欻兩下把信拆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看了眼信的內容:
“尊敬的北影廠領導:
你們好!朱琳老師在演藝事業上一直兢兢業業,為觀眾帶來了無數精彩的作品。
然而,聽聞她因受到北影廠的擠壓而無奈辭職,這讓我們感到無比憤怒!
朱琳老師為北影廠奉獻了自己的才華和青春,卻換來如此不公的對待。
北影廠本應是為優秀演員提供發展空間的平台,如今卻做出這樣令人心寒的事,實在是有失大廠風範。
我們強烈要求北影廠給出合理的解釋,並對朱琳老師的遭遇做出妥善的處理,否則我們不會善罷甘休!
——首鋼第一線材廠一位怒不可遏的工人
1984年9月14日”
鄭抗美眼皮子跳了一下。
朱琳辭職的事情,他當然也有所耳聞,她畢竟是北影廠裡五朵金花之一,不僅各大報刊上麵都在報道這個訊息,就連這兩天廠裡職工們茶餘飯後的討論也全是她的話題。
“這是影迷們來罵人了?”
鄭抗美趕忙又拆開一封:
“
朱琳老師憑借精湛的演技贏得了大眾的喜愛,她是北影廠的驕傲,可北影廠的所作所為卻讓人心痛。
”
果不其然,又是影迷們為朱琳打抱不平的信。
鄭抗美眉頭皺起,形成幾道深深的溝壑,機械性的又拆開幾封,內容千篇一律都是譴責:
“我無法理解北影廠為何要這樣對待一位為廠做出諸多貢獻的演員,這不僅傷害了朱琳老師,也傷害了我們這些一直支持北影廠作品的粉絲。”
“這是何等的不公!北影廠本應是培育優秀演員的搖籃,卻成了傷害演員的地方!”
“我感到無比的憤怒和失望。”
“希望北影廠能正視自己的錯誤,向朱琳老師誠懇道歉!”
“請北影廠反思自身的行為,還朱琳老師一個公道!”
“如果北影廠對此無動於衷,我們影迷將聯合起來抵製北影廠的作品!”
“”
鄭抗美拆了幾封,數量卻還不到蛇皮袋裡那滿滿一堆信件的十分之一。
他臉色蒼白,嘴唇不自覺地抿了起來。
“怎麼了,鄭主任,什麼信呐這是?”老張在旁邊嚷嚷著問。
“噝。”
鄭抗美倒吸一口涼氣,然後拍一把大腿。
“壞了!”
這年頭和後世可不一樣。
這年頭,人民群眾的意見是要格外重視的。
後世拍《封神2》,拍爛了可以裝死。
但在這年頭,誰要是敢拍個《封神2》出來,那得站出來向全國人民道歉。
在這會兒,人民的意見是要參考的,人民的聲音是要聽取的。
即便他們北影廠是大廠,也絕對沒辦法忽略這一袋子的譴責信。
“老張,你把這些信送到我的辦公室裡。”鄭抗美推上自行車,調轉方向,又往車棚底下回。
出了這樣的事,他可沒辦法再正常下班了。
陳佩斯家。
“時茂來了!”
“陳伯伯。”
朱時茂跟陳強老爺子打聲招呼,陳佩斯很快從屋裡鑽出來。
倆人去年一台小品《吃麵條》火遍全國,今年他倆準備再次在春晚舞台上同台演出,為全國人民再獻上一台小品。
從這會兒就開始籌劃起來了。
“我怎麼聽說朱琳同誌從你們北影廠辭了?”朱時茂跟陳佩斯打聽。
他是八一廠的演員,而陳佩斯因為此前參演了幾部北影廠的電影,加上和他爹陳氏父子的形象深入人心,已經順利的調入到北影廠裡。
這當然也是受了江弦的影響,在原定的曆史上,陳佩斯可就是八一廠演員出身。
“喲,你都知道這事兒了?”
“瞧你這話,我能不知道麼?外麵都傳成那樣了,大報、小報全是報道這事兒的。”
“反正我們廠啊,這回都快讓人給罵死了。”
陳佩斯摸了摸腦門兒,道:“你是不知道,那影迷們的信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往我們廠裡寄,那信收發室都快堆不下了,都得放到收發室的外麵,這誰能受得了啊?
聽說還有人專門打電話過來罵呢,也不嫌電話費貴,都快給我們廠的電話打爆了。”
“佩斯啊,我說句公道話,影迷們罵的就對!”
朱時茂感慨說,“你說這事兒他前因後果,不就是你們電影廠的領導欺負演員麼?”
“確實是氣人。”陳佩斯也讚成,“我們廠裡大多數的同誌,還是認為這事兒就不賴人家朱琳的。”
“就是嘛。”
朱時茂跟他嘮一會兒,罵一會兒,倆人都年輕,眼裡又揉不得沙子。
“哎?要不這樣。”
朱時茂忽然有了靈感,
“咱們要不還排一個小品,讓觀眾了解做個演員有多不容易。”
陳佩斯有點遲疑,顧慮道:
“那不是和去年的《吃麵條》的中心思想重複了麼?”
“重複又不過時。”
朱時茂道:“我就是特想還排這麼一小品,最好在這小品裡,諷一諷朱琳同誌這個事兒。”
“行。”
陳佩斯一聽,點頭同意,“那咱們就給去年那《吃麵條》弄個續集。”
首都電影院。
許秋白是首都電影院的一名職員。
他年紀輕輕,能在首都電影院工作,是一件特彆讓周圍人羨慕的事兒。
但實際上,自己乾的活兒,看起來光鮮,背後那叫一個辛苦。
他是電影院的跑片員,平時就負責騎摩托車在附近的幾個電影院之間來回運送單卷拷貝。
一碰上有新片子上映,那就是他忙到屁股離不開摩托車的時候。
前幾天,北影廠的新片子《如意》上映了。
這是黃健中導演的片子。
黃健中後來拍過《大鴻米店》、《大秦帝國之裂變》,還有李亞鵬那一版的《笑傲江湖》。
雖說黃健中如今還沒什麼代表作,不算有名氣,但這電影的編劇可是在文壇頗有聲望的劉鑫武老師!
這部《如意》,也是劉鑫武老師的一篇同名。
因此,《如意》一上映,迅速收獲了大量影迷的關注。
此外,深摯質樸的感情刻畫,又吸引了很多小情侶前來觀看。
許秋白結結實實的忙活了幾天。
按照他對影片的經驗,接下來這半個月,他還會越來越忙。
但出乎他預料的是,這兩天他居然還意外的清閒了下來。
“什麼情況?這兩天《如意》排片量怎麼還降下去了?”許秋白和他在售票處的對象打聽起來。
“我們也挺奇怪的。”
他對象同樣一臉迷惑,“一開始票搶的還挺快的,場場都能賣光,飛票都能賣個幾十張出去,經理都打算多加幾場排片了,誰知道這片子一下就沒人看了。”
“沒人看了?”
“是啊,放映廳能空一半兒的座位,那排片量肯定得往下減。”
“這啥情況?”許秋白不解。
要是他們首都電影院一家是這個情況,他還能理解為是偶然。
可聽彆家的跑片員說,他們那兒這片子的排片量也減少了。
許秋白琢磨了一會,還是想不通。
這電影的熱度這麼快就過去了?
這不合常理!
“我聽人說”
他女朋友忽然神神秘秘道:“之前朱琳辭職那事兒你知道不?”
“知道啊,她單位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好像就因為這事兒,現在朱琳的影迷都抵製北影廠的電影。”
“喲,有道理!”
許秋白一下子反應過來。
“難怪這兩天《寒夜》這片子也送的少了。”
《寒夜》是之前北影廠製作的電影,翻拍自巴金的同名,50年代那會香港那邊翻拍過一次,被譽為“十大粵語名片”之一,北影廠這是首次在內地翻拍,算是第二次的翻拍。
翌日,許秋白一早起來去上班,到了電影院門口,被幾個年輕人給攔住。
“你,站住。”
他看一眼對方,“同誌,怎麼了?”
“你是去看電影的?”對方問。
許秋白留了個心眼,沒回答,而是問,“怎麼了?看電影怎麼了?”
“彆看北影廠的片子!”一個女同誌道。
“對!”
另一個長得比較高大點的馬上跟著威脅。
“《如意》和《寒夜》兩部片子都不許看!聽見沒?”
“呃”
“要是讓我知道你去看了,等著挨收拾吧你就!”
既然有追星的人,自然就有私生粉、腦殘粉這些奇葩群體。
許秋白也不想惹事兒。
支支吾吾答應一嘴,“知道了同誌,你放心吧,我不看電影。”
對方滿意的放開他,“走吧。”
“謝謝、謝謝。”
許秋白做個揖,趕忙閃人。
他一領工資的才懶得管這些人。
彆說不讓看北影廠的電影,就算不讓他看電影,那也影響不著他啊。
反正他每個月都是固定工資。
想著想著,又回頭看了那幾個年輕人一眼。
那幾人已經又攔上了其他路人,依舊是連恐嚇帶威脅,仍舊是剛才的說辭。
“這鬨得。”
許秋白搖搖頭。
北影廠這回可真是攤上事兒了。
北影廠會議室。
胡其明坐在最中間的椅子上,不住歎著氣,其他幾張零散擺放著的桌前,坐著幾位副廠以及各部主任,這會兒每人手上一封信,一臉嚴肅的讀著。
“都看過了?”
胡其明環視一圈眾人的臉,嚴肅道:
“這件事情,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咱們廠的聲譽,今天找大家過來,就是商量商量這件事情怎麼妥善解決,怎麼儘快的把這件事給壓下去”
“胡廠。”
胡其明的話被韓澤濤打斷,他語氣輕鬆:
“胡廠,我覺得你把這件事想的太嚴重了。
咱們北影廠的聲譽,那是一部一部好片子堆出來的,難道走了一個演員,就能動搖到我們的根基?不可能嘛。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把《紅樓夢》這部電影抓好。
隻要電影上映,我們北影廠的一切良苦用心,觀眾們都會看到,到時候一切誤會,都會自動消除嘛。”
韓澤濤言辭振振。
他不愧是北影廠的副廠。
三言兩語,就把這件自己給廠裡惹出來的破事兒大事化了小,小事又化了了。
胡其明看他一眼,若是平時,他也就忍了,儘量不去得罪這位副廠。
可是事到如今,見韓澤濤還是這個態度,他便有些生氣。
“韓廠,我不讚同你這樣的說法。
隻要管好《紅樓夢》就不用聽群眾的意見?
難道你是想讓我們北影廠脫離群眾?!”
韓澤濤哪能戴這麼大一頂帽子,忙道:“胡廠,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
“覺得什麼?”
胡其明罕見的動了怒,“覺得我是小題大做?危言聳聽?”
“”
韓澤濤不敢說話了。
歎一口氣,低下了頭。
會議室裡靜了一會。
胡其明點一支煙,正要再說些什麼,秘書卻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廠長。”
“講。”
“有個電話。”
“你讓他稍等一下,我會議結束再接。”
“”
秘書臉上閃過難色。
他往前走幾步,湊去胡其明耳邊,低聲補充:
“陳荒煤同誌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