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安分的存在?”
李陀聽著馬原的這種說法,覺得很有意思。
他當然理解馬原話裡不安分的意思。
縱觀江弦的寫作經曆,有第一代作家們沉重的題材,有第二代作家們富有社會責任感的題材,有第三代作家們的知青,還有第四代作家們的現代派寫作。
倒也不是說每一代作家都會把自己框死在自己這一代的寫作裡。
偶有跨越。
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留在自己的領域內耕耘。
“沒有一個作家是像江弦一樣,作品涉獵範圍囊括了每一代作家所耕耘的題材。”馬原說。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直直地看著人家。
人家會誤以為馬原非常溫柔。
但隻消仔細觀察一下馬原的眼睛,就會發現那兩顆眼珠子冷漠到了像是人工安裝的一樣。
“江弦沒有把自己限製在哪個範圍當中。”
“他的甚至不把自己限製於四代作家們共同創造出的新時期文學。”
“你從他創作的《漂流者》和《饑餓遊戲》就能看出。”
“江弦的眼界在整個世界。”
噝。
李陀吃了一驚。
他本是覺得馬原張狂至極,想看看江弦這名作家,在這位狂人眼中是怎麼樣的地位。
沒想到馬原會給江弦這麼高的評價,直接將他看作世界文學級的作家。
“江弦畢竟寫了很多年了”謝翔坐在一旁嘀咕著說。
聽了馬原的話,他心情那叫一個複雜。
馬原是他最欣賞的作家了。
私底下,他將馬原推崇備至,恨不得將馬原看作國內文學的第一人。
但此刻,聽到馬原這番對江弦的評價,聽到馬原將江弦的地位排的這樣高。
謝翔心裡一下子被什麼堵住了似得。
馬原雖然沒有直說。
但絕對委婉的表達了自己的文學水平還比不過江弦。
這就讓謝翔有點難受。
經常看乒乓球的可能會理解他這種感覺,孫y莎的粉絲會允許她說自己不如哪個球員麼?當然不會。
她要是真說了,粉絲們也不會信,還要搞點陰謀論。
“他那篇《十八歲出門遠行》,寫得真好,寫得確實好。”
馬原終於談到:
“我從來沒見過江弦這個人,我們兩個素未謀麵,更不認識,沒打過電話,也沒有過書信往來。”
“但是我讀這篇的時候,我開始懷疑江弦這個人,是不是用某種方式窺視過我的生活,他完全寫出了我的感覺,這個人完全寫出了我的人生。”
“我今年31歲。”
“十幾年前,我十八歲的時候,中學畢業,我離開家,響應號召,去了遼寧一個叫錦縣的公社插隊。”
“不是旅行,但是勝過一切旅行。”
“那真的完全是江弦所寫的那樣。”
馬原臉上帶著一抹懷念:
“所有的山,所有的雲,都能讓我聯想起熟悉的人,哪怕走上整整一天,我也一點都不覺得累。”
“十八歲的我,完全就是他寫的那樣,好奇而熱情,為了遙遠的理想執著,堅定不移的去遠方,去尋找自己的未來。”
“那一路,時喜時悲、猶猶豫豫、困惑不已、自暴自棄最後接受現實,然後在現實中尋找自我安慰,逐漸坦然。”
“我二十八歲那年,從遼寧大學畢業,畢業以後,我又選擇了一個遠方,直接進了藏地。”
“我特彆喜歡藏地的生活,我覺得在那裡學到的東西遠比我寫出來的東西要多得多,藏地缺氧,嚴重缺氧,缺生命所有的元素,但是藏地最不缺的東西是歡樂,一年裡有一百多天是過節”
馬原說起藏地就收不住閘,好在他還是想多聊聊《十八歲》這篇,很快掰回話題。
“我特彆喜歡28歲的這次旅行,我的都是在寫28歲的這次旅行,沒有寫過18歲的那次,因為我寫不出來了。”
“18歲的我沒有能力寫出那樣的,28歲的我又沒有18歲的心境去寫出那樣的。”
“江弦這個人神就神在這裡。”
“他這篇在我看來和魯迅先生在《朝花夕拾》裡寫的那一句同樣深刻——‘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回顧。’”
李陀認同的點頭。
“我在給這篇寫評論的時候寫了一句話:一個人如果在18歲的時候不是理想主義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28歲時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那麼他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想,這段話或許就是對你,也是對江弦這篇最完美的注解。”
馬原認真的點點頭,“你這句評論寫的不錯,我得收回剛才我對你的評價,你這個人還是懂一點的。”
“哼。”
李陀冷笑一聲,“那我還得謝謝江弦唄?多虧了他的,才讓我在你這兒找回一點麵子。”
馬原沒有吭聲。
李陀猜測,或許在這貨的心裡,他還真就是這麼想的。
不過李陀也不在乎了。
今天多虧有江弦這篇,讓他出來和馬原比劃比劃拳腳。
不然這貨也不可能忽然收斂了這麼多。
“行了。”李陀指指麵前《岡底斯的誘惑》,“馬原同誌,你這篇稿子就先放在我這兒,我想辦法幫你發出去。”
“好。”
馬原沒什麼意見。
江湖上常說,馬原信任彆人的表現,就是能夠把的原稿交給對方。
願意把稿子留給李陀,說明和李陀聊了一會,他已經能夠信任他了。
“多謝您幫忙了陀爺。”謝翔一個勁兒的感謝。
這會兒他也不說什麼馬原天下第一的話了。
這還咋說?
在馬原自己那兒,人都沒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
至少還把江弦放在了前麵。
那他謝翔哪還好意思說這種話出來。
李陀這個人是真夠講義氣,說幫馬原發稿子,他就真的下力氣研究。
他先是把國內最近的文學期刊都讀了一遍,打算感受感受各大刊物的寬鬆程度,這是李陀每個月都要做的工作。
不過讀著讀著,李陀竟然有了彆的意外收獲。
他驚訝的發現,江弦那篇《十八歲出門遠行》竟然已經收獲了大量的評論文章。
或許是很長一段時間,江弦在國內文壇銷聲匿跡。
時隔這麼久,雖然《花城》此前已經發表過《漂流者》和《饑餓遊戲》,但都不算是首發,是從國外轉載。
這次的《十八歲出門遠行》,是真正的首次發行。
國內整個評論界幾乎都將目光對準了這篇。
最吸引李陀的,是《上海文學》這部國內頂尖暢銷刊物上,評論家李劼給江弦所寫的評論文章《江弦帶我做了一個十八歲的夢——讀‘十八歲’》。
“江弦已經走到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前列了。”
開篇,李劼便以這樣一句評價高度稱讚了江弦,在他看來:
“《十八歲》這篇非常簡單純粹,沒有一點華麗的辭藻,敘述上平鋪直敘,不帶任何強烈的感情色彩,就是這種極其簡單的方式,這種趨近虛無的狀態,讓他的文字有了無限的可能。”
“讀這篇的時候,我感覺仿佛是在一個夢境之中,但這個夢有時又那麼地真實,不知道它具體在告訴我們什麼,但又在無形中和我們的心靈深處相契合”
李劼這個人在後世可能很少有人聽說了。
這個人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他現如今在上海的名氣,差不多相當於二十年後的韓寒。
他是上海第一才子老師,蘇童、王安憶、格非這些在上海頗有名氣的作家,在八十年代的時候基本上都是他的小弟。
在很多人看來,或許僅有木心能和他相提並論,木心擅長語詞、文體,李劼厲害在思想、審美。
他的評論文章,被很多作家認為文學評論甚至要比作品本身還更精彩。
可惜這個人尤其喜歡在zz方麵作死,經常講一些驚掉人下巴的話出來,因此在後世已經被排擠的基本沒了什麼聲音,被邊緣化了,很多文學專業的學生都不知道他,甚至沒聽過他的名字。
這倒也不替他叫冤,這貨的確是作死,這裡不過多評價這人,總之在當下,李劼的這篇評論無疑是一枚重磅炸彈,為《十八歲》這篇添了抹彩。
除了李劼,還有大量在文壇之中備受關注的作家、評論家發文。
王濛在《人民文學》發表評論,談《十八歲》這篇,稱讚寫出了“青年人走向生活的單純、困惑、挫折、尷尬和隨遇而安”。
雷達在《文藝報》發評論,說“這篇不僅僅是一部,更是一本關於成長的啟示錄,引發了讀者對成長的深刻思考,讓我們反思自己的成長曆程。”
最有意思的是,還有一名十六歲來自京城第八中學的中學生的文章,在刊物《醜小鴨》上得到了發表:
“這篇故事,對於十六歲的我,無疑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力。”
“我也幻想過外麵的花花世界有多麼精彩紛呈,我也曾想能早日脫離機械化的學習生活,但這篇故事所呈現的殘酷無情的世界,讓我懷疑我是否有勇氣在不久後踏入成人世界的門檻。”
[“你上哪?”
“隨便上哪。”
“你到什麼地方去?”
“開過去看吧。”]
“我不知道未來的路有多少轉彎,也不知道前途的風景是否合意,隻有我走過去才知道。”
十六歲的學生寫的真誠而真摯,也讓李陀看到了一個不同的聲音。
大部分的評論家,都是站在高於18歲的年紀來思考這篇。
這名十六歲的學生,卻是以低於18歲的視角閱讀。
這就讓李陀覺得《醜小鴨》的編輯們真有些彆出心裁。
給文學界提供了更多閱讀《十八歲》的視角。
這樣鋪天蓋地的陣仗,隻是《十八歲》這篇在國內火爆的冰山一角。
京城,燕京飯店。
這裡今天由《花城》舉辦了一場作品討論會,討論內容即是江弦的《十八歲出門遠行》。
至於在場陣容,說是群賢畢至也不誇張,王濛、蔣子龍、陳建功、汪曾祺、張潔、徐遲、史鐵生文壇如今這些個中流砥柱,幾乎都跑來給江弦撐場子,這樣的陣容,換任何一個彆的作家,都不可能這麼輕易的湊齊。
江弦出國這麼久,已經很久沒參加國內的文學活動,這次再出席這次座談會,一下子注意到文壇多了很多新麵孔。
比如身著軍裝的軍旅作家:莫言。
今年,他憑借一篇《透明的紅蘿卜》一舉成名,馮沐親自為他在京城的華僑大廈舉辦了一場莫言創作研討會。
莫言對《十八歲》這篇的評價很有意思。
到他發言的時候,他略顯緊張的將江弦評價為
——“當代文壇第一個清醒的說夢者”。
這個說法是很獨到的,“清醒的說夢者”,這立馬就吸引了與會者們的注意。
在接下來的發言裡,莫言更是毫不吝嗇的稱讚《十八歲》這篇。
認為《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一篇“條理清楚的仿夢”。
能想出這樣的評價,沒有人會覺得莫言在捧江弦的臭腳,他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喜愛《十八歲》這篇。
座談會開了一下午,臨近尾聲,《花城》蘇晨忽然對著江弦發難:
“江司令,我們這些人說了那麼久你的這篇,說夠了,也說累了,到最後,要不你自己來談談?”
這說法馬上得到了其他同誌們的紛紛響應,都嚷著要江弦自己講講。
這也無可厚非。
作品討論會,於情於理作家都應該自己來講講自己的作品。
江弦當然也早有準備,他非常鬆弛的往前弓了弓身子,淡淡道:
“如果要我問我自己怎樣評價自己的這篇《十八歲出門遠行》?”
“我要說”
“寫得真好,寫得確實好!”
這說法立馬惹得一群人哄笑。
他的自我欣賞中帶著惹所有人喜歡的幽默,所以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江弦自負。
“簡短的收個尾吧。”
江弦語氣輕鬆:
“我給蘇晨同誌講過,我是以一則搶蘋果事件的新聞為藍本,迅速創作了這篇短篇《十八歲出門遠行》。”
“其實今天開作品討論會,我的內心是有點抗拒的。”
“因為在大部分先鋒實驗作家的眼裡,文本寫什麼不重要,怎麼寫才重要。”
“所以挖掘深刻的內涵,是不是反而是本末倒置的行為?”
“我花了幾天才想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個道答案就在這篇裡麵:”
“人類自身的膚淺來自經驗的局限和對精神本質的疏忽,隻有脫離常識,背棄現狀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邏輯,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實。”
全場默然。
下一刻,掌聲如潮。
討論會結束以後,江弦慢悠悠和王濛在走廊裡聊著。
“國慶去看閱兵不?”王濛問。
“看閱兵?”
江弦想了想,有些心動,又擺擺手,“還是算了,估計特擠,我這人不愛擠。”
“”
王濛奇怪的看他一眼,“你要是想去,當然能給你安排個地方。
好歹你也是一副處乾部。”
“我都忘了這茬了。”江弦一拍腦門。
天天在《人民文摘》呆著,都差點忘了他可是《人民文學》的副主編。
“你去看看吧,哼,有個驚喜給你。”王濛故意賣個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