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開抱著江弦的稿子回到和妻子所住的打磨廠胡同。
一進門,就看到家裡牆上掛著妻子邵飛未完成的巨幅國畫,畫中是女媧用黃泥捏小人什麼的。
“振開,你可算回來了。”
邵飛一看見趙振開就拉住他,指指家裡坐著的倆人,“這是呼嗚同誌和她的愛人,呼嗚同誌在八一廠做特級美術設計。”
“同誌你好。”
趙振開熟練的打聲招呼。
他早已經習慣了有人拜訪。
就在這棟不到30平的小房子裡,他每天要招待來自四麵八方的朋友。
說得好聽,是聆聽各路文藝青年的不同遭遇和遠大理想。
說得難聽,就是每天都有一群天南海北的文藝青年來來他家裡蹭飯。
有時候吃的他和邵飛實在頂不住了,倆人還要離開家躲一陣子才行。
“既然來了,就在來了就在家裡吃點。”
“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
和客人聊了兩句,談了會藝術,趙振開便躲進裡間,將江弦的稿子平鋪在桌麵上,然後抽出一本《新英漢詞典》。
這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詞典,國內首部大型英漢雙解詞典,裡麵收錄了大量常用詞彙和短語,也是這會兒的英語學習者最重要的工具書。
做好這些準備,趙振開便一頭紮進《戰馬》這篇之中。
呼嗚幫著邵飛做飯,給她打打下手,兩人還能借此機會聊一聊藝術,畢竟都從事美術工作。
“行了,家裡就這些東西,咱們湊活湊活,彆介意。”邵飛一臉歉意道。
“哪能啊。”
呼嗚笑了笑,“我去叫趙哥吃飯。”
“好。”
呼嗚進到屋裡,掀開裡屋的簾子,看到正襟危坐在桌前的趙振開,剛想喊他一聲,卻看見趙振開忽的雙手掩麵,隨後大口大口的吸氣,像是受到極大的委屈在努力隱忍。
“趙哥你這是”呼嗚喊了一聲。
趙振開聽到聲音,連忙抹抹眼角,好似若無其事一般抬頭看向呼嗚。
“我沒事。”
“真沒事?”呼嗚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趙振開。
他眼眶都還紅著。
趙振開見沒辦法敷衍過去,隻好輕咳兩聲,緩解了下尷尬。
“是因為這篇。”
“您呢。”
“嗯,朋友的稿子,我拿來看看,沒想到寫的這麼感人,所以剛才一下子沒抑製住自己的情緒。”
“原來如此。”
呼嗚恍然大悟的同時,又對趙振開看的這份稿子產生出濃厚的興趣。
趙振開在她們這些文藝青年中間,那是公認的偶像,朦朧派的掌門人。
他冷靜而深刻,詩歌作品充滿了清醒的思辨和直覺思維。
這樣一個人物,竟然會因為一篇而難以抑製自己的情緒?
這要麼是因為,趙振開有著不同於他詩歌的感性。
要麼則是因為,這篇確實有著觸動人心的強大魅力。
趙振開倒不知道呼嗚此刻所想的這些,他仍舊沉浸在《戰馬》這篇的世界裡,以至於一時間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有幾分疏離。
江弦的這篇《戰馬》,除了少數關於馬的名詞需要查一查詞典,生詞並不多,可以說這篇連一些英語初學者都能讀得懂,所以趙振開讀的並不磕絆,幾乎是很順暢的讀了下來。
的主人公不是人,是一匹叫喬伊的小馬駒,一匹紅栗色的小馬駒,它額頭上的白十字花紋引人注目,四隻蹄子潔白得如雪一樣無瑕耀眼。
的背景則是一戰前的歐洲。
在英國的德文郡鄉間,六個月大的小馬駒喬伊,被一名酒鬼買回了自家的農場之中,在馬廄前,他見到了酒鬼農場主的兒子,十三歲的男孩艾伯特。
初到家中的喬伊不會犁地,還因為反抗踢傷了酒鬼農場主,艾伯特為了不讓喬伊被憤怒的父親一槍打死,與父親打賭可以馴服喬伊,並悉心的教導它。
就這樣,喬伊順利的學會了犁地,幫助喬伊打贏了賭約,成為了艾伯特家的農用馬。
它和艾伯特相依相偎,一起快樂地長大。
但是,寧靜芬芳的田園生活最終被戰爭的爆發打破。
農場主父親因賭博欠債,為了保住瀕臨破產的農場,偷偷將喬伊賣給英國軍隊。
艾伯特傷心欲絕,卻無可奈何。
喬伊去軍營參加訓練之後,艾伯特也想方設法去到前線參軍,最終他成為了一名獸醫站的護工,輾轉於多個戰場,期待著有一天能與喬伊重逢。
就這樣,喬伊和艾伯特,一馬一人,都被裹挾進了戰爭之中。
因為涉及到戰爭,所以趙振開理所當然的認為,一定有一方是正義之師,另一方則是屬於邪惡陣營。
但讓趙振開感到意外的是,江弦沒有把任何人設置成屬於邪惡陣營的角色。
像是牽走喬伊的英國軍人,一名上尉,竟然會非常認真的對少年艾伯特承諾,自己一定會竭儘全力照顧好喬伊。
後來上尉在與德軍的作戰中犧牲,喬伊與另一匹戰馬托普桑也落入德軍之手。
德國士兵岡瑟和卡爾照料起這兩匹馬。
不像趙振開想象的那樣。
岡瑟和卡爾這對兄弟,內心善良,厭惡戰爭,渴望和平,他們暗中保護著兩匹馬。
然而命運總是充滿意外,一次躲避炮火時,喬伊和托普桑誤入一個法國農莊,被小女孩埃米莉和祖父收留。
埃米莉患有重病,但是非常喜歡馬兒,與兩匹馬度過了一段平靜時光。
可惜碰上德軍再度征馬,兩匹馬被強行帶走。
故事最壓抑的地方也來了。
長期的勞累和饑餓,摧垮了托普桑,它最終倒斃在戰場。
喬伊因為失去夥伴,絕望而害怕的在無人區狂奔,結果被鐵絲網纏住重傷,奄奄一息。
就在這個時候,英德兩軍士兵在戰壕中發現被困的喬伊。
一名英國士兵和一名德國士兵竟然願意暫時放下敵對,暫時停火,兩個人一起合作,解救了被鐵絲網纏住的喬伊,並用投擲硬幣的方式,決定了這匹馬兒的歸屬。
這也正是看的趙振開為之動容的部分:
“
‘大概再過一小時,也許兩小時,我們就會竭儘全力地繼續互相屠殺。隻有上帝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估計上帝大概都忘記為什麼了。再見了,威爾士人。我們已經向他們展示了,對不對?我們向他們展示了這樣一個道理,隻要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那麼任何問題都會得到解決。隻要互相信任,對不對?’
矮個子威爾士人接過繩子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德國兵,嗨,我覺得,要是他們能讓咱倆在一起待上一兩個小時,咱倆會處理好目前這個殘局的。我方的山穀裡就不會再有悲泣的寡婦和哭喊的孩子,你們那兒也一樣。即使情況惡化到極點,我們也能通過拋硬幣來做決定,為什麼我們現在不能這樣做呢?’
‘要是我們能。’德國人撲哧笑了,‘要是我們能那樣做的話,贏的就會是我們了。不過也許你們的勞埃德喬治首相該不高興了。’
說著,他把雙手放在威爾士人的肩膀上,將這個姿勢保持了一會兒。
‘保重,我的朋友,祝你好運。再會了。’
他說著就轉身離開,慢慢地穿過無人區回到鐵絲網那裡。
‘嗨,也祝你好運。’威爾士人大聲地對他喊道,隨即轉身牽著我離開原地,朝那排穿土黃色製服的士兵走去。
”
吃飯的時候,趙振開按捺不住分享的欲望,將這段故事給所有人講了出來。
“這一刻,所有人之間沒有仇恨,所有人都是戰爭的受害者。”趙振開感歎說。
邵飛則是皺起眉頭。
“不可能吧。”
“怎麼了?”
“你看這劇情寫的,是不是有點太小兒科了,交戰的雙方選擇停火,揮著白旗從戰壕裡出來救一匹馬?這段故事是不是有點太夢幻了?”邵飛道。
邵飛的質疑一提出,很快也得到呼嗚的認可。
細想一下,英軍和德軍可是相互敵對的關係。
戰壕裡的兩撥士兵,就因為一匹馬而停戰,而且把馬交給對方,這種行為堪稱資敵。
這樣的故事,現實世界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太夢幻了!
這未免有為了故事而編織故事的嫌疑。
“照我看,喬伊其實應該已經在逃亡路上死了,這樣才比較合理,被鐵絲網纏住以後的那段應該是一段溫情的想象。”邵飛說。
“”
趙振開不語,隻是思索著該如何爭辯。
他非常不認可邵飛的這種想法。
這樣冷血而理性的判斷,實在是太先入為主,基礎建立在直接認為交戰雙方已經泯滅了人性。
而在趙振開看來,士兵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就在兩條戰壕中間,怎麼就不會上演一幕這樣的奇跡?
“我倒是聽說過一個故事。”呼嗚的愛人這時候開口,很快吸引過所有人的注意。
“我聽人講過,在一戰的戰場上,曾經發生過一段非常傳奇的‘聖誕節停戰’。
你們應該知道,國外的聖誕節就跟咱中國人過年一樣重要。
那年聖誕節,德國的士兵和英國的士兵都暫時放下武器,雙方士兵都走出塹壕,一起慶祝聖誕。
他們一起唱聖誕頌歌,交換各自的香煙、紀念品,互送禮物,觀看各自親人和朋友的照片,還共同為陣亡者舉行了安葬儀式
哦,據說還共同踢了好幾次足球賽。”
幾人靜靜聽呼嗚的愛人講完這個故事,邵飛和呼嗚都有些驚訝,現實中的戰場上居然真的會發生一段這樣的奇跡。
趙振開也像是打辯論賽找到了一段絕佳的論據,興奮道:
“看吧,我就說不要小看人性的光輝,交戰的雙方,怎麼就不可能走出塹壕互相握手?我記得當年老美打猴子的時候,也在不知道哪塊兒看到過類似的報道。”
“那這寫的還真是合乎現實。”
“江弦寫的,怎麼會亂寫?他的一向是有考究的。”趙振開道。
“江弦寫的?”
呼嗚和邵飛對視一眼,頓覺合理,“難怪趙哥這麼喜歡這篇,原來是江弦的。”
在呼嗚看來,市麵上那些能見到的江弦的每篇,質量幾乎都非常的高,內容也都引人入勝。
他的,能打動趙振開,那真是合情又合理。
“這是江弦的新稿子麼?振開哥,我能看看麼?”呼嗚的愛人聽說這是江弦的,一時間也有些激動,按捺不住的想接來看看。
他是文藝青年,當然喜歡閱讀,而江弦的作品,他幾乎是每一部都不落下的讀過,算是江弦的忠實讀者。
“這稿子不是我不給你們讀。”
趙振開笑了笑,“甭管江弦同不同意,這稿子是英文寫的,恐怕我拿給你們,你們也讀不了。”
“啊?英文稿子?”
“是啊。”
趙振開說。
給眾人解釋完,他匆忙扒拉完碗裡剩下的飯,而後閒侃幾句,便迫不及待的鑽進裡間。
《戰馬》還剩下最後一部分沒有讀完。
在的尾聲。
喬伊跟著英國士兵回到了軍隊。
非常巧合的是,參軍的艾伯特恰巧也在這支隊伍裡。
成年的艾伯特已經參加了軍隊,但是他在法國戰場因毒氣彈而失明。
儘管如此,當艾伯特聽到軍隊買下一匹“會犁地的戰馬”以後,他立馬想到了喬伊,並且一口斷定這匹馬就是喬伊。
艾伯特憑借自己對喬伊的熟悉,清楚地說出了喬伊的所有特征,征服了全部對此事有所懷疑的戰友。
就這麼,喬伊和艾伯特終於在曆經戰爭的顛沛流離過後再度重逢。
他們倆的故事也打動了其他的戰友和長官,原本將因為患上破傷風,準備被槍決處死的喬伊,因此得到了治療。
趙振開饑渴的閱讀著每一個文字,與此同時,他心裡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祈禱著。
他在向江弦祈禱,祈禱江弦能給這可憐的一人一馬一個美好的結局。
戰爭終於結束,軍方決定拍賣剩餘軍馬。
喬伊就在此列。
看到這裡,趙振開的心再一次的提了起來。
喬伊在拍賣上很受歡迎,很快就被抬到了高價,一個艾伯特無法承擔的高價。
而給出價格最高的人是一個屠夫。
“彆這樣。”
趙振開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心底又是焦急,又是緊張。
就在他有些絕望之際,下文中,一個聲音忽然從人群中傳來。
“我出二十八英鎊買這匹馬,不管拍賣多長時間,賣價多高,我都會一直競拍下去,必要的話,我寧願付一百英鎊。”
“除了我,誰也不會得到這匹馬。”
“這是我的埃米莉的馬,本來就屬於她!”
“太好了!”趙振開精神一振。
看到喬伊得救,他比自己得救還高興。
最後的出價者是埃米莉的祖父。
他最終拍下了喬伊。
然而此時,埃米莉已經病逝。
聽說了艾伯特的故事以後,他將喬伊送給了艾伯特。
在故事的最後,喬伊和艾伯特在又一年聖誕節,回到了德文郡的農場,一人一馬在寧靜的鄉村生活中療愈戰爭的創傷。
看完最後一行文字,趙振開那起起伏伏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他長出一口氣。
“好!”
“絕對的好!”
能把讀者看的這麼揪心。
揪心到他剛才閱讀的時候,幾次忍不住在心底求江弦落筆善良一點,對角色寬容一點。
這樣的,當然稱的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