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禮堂內光線黯淡,英達神情複雜。
相比於其他人此時的亢奮,英達則有些失落,望著台上的對聯,臉上帶著些不甘,卻又不得不去承認現實。
“這個話劇居然這麼好?”
從第一幕開始,他便初見端倪,那撲麵而來的市井氣息,以及鮮活生動的人物塑造,無一不透露出這部話劇有多麼卓越。
相比於前三天的演出,今天這一場《天下第一樓》的質量明顯和他們那三場不是一個層次。
英達從小就在京城人藝裡看話劇表演了,這本子要是換成京城人藝那些台柱子來演,他甚至覺得那精彩程度直追《茶館》了。
“英達,你怎麼還在這兒呢?”梁左瞥見呆滯在座位上的英達,招呼一聲,“走吧,江老師請我們吃烤鴨子,一起去。”
“不去了。”英達聲音低沉,帶著些沮喪的滋味。
“.”梁左努了努嘴,又閉上,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
前三天的演出當中,英達那部《我們九個人》在燕大最受好評,甚至還受到戲劇係老師的表揚,這本是值得炫耀的事情。
可今天這部《天下第一樓》一出,便有如一座大山懸在英達的麵前。
在這樣一部長盛不衰的經典麵前,《我們九個人》便如同學生之間的遊戲之作。
話劇對於其他學生隻是一時興起,但對於英達,卻有著彆樣的意義。
梁左設身處地的一想,都能想象出英達此時那種麵對鴻溝的絕望。
三國當中,羅貫中寫周瑜歎息的那句“既生瑜何生亮”,便是如此一種心境吧。
“唉,為什麼非要和江弦比呢?”
梁左一個人小聲嘟囔,“那畢竟是江弦啊。”
他感慨說。
隻可惜這會兒《西遊記》還沒拍,不然梁左腦中就有合適的畫麵了。
九頭蟲給奔波兒灞說,“你去把唐僧師徒除掉。”
亦或者,小澤給小蒙下令:“你去把小京抓了。”
另一邊,王瑤拉著江弦的手,滿麵笑容,大煙鬥含在嘴裡,呼呼有聲,火光一閃一閃。
“鳳頭、豬肚、豹尾!江弦同誌,你創作的這部話劇真是漂亮,好些年沒看過這麼精彩的戲了!”
他年紀已經不小,卻很有精神的坐在台下,津津有味的目睹了整部《天下第一樓》,折服於這部話劇的精妙絕倫,此刻看著江弦的眼神中洋溢著欣賞之色。
“您彆這麼說,我都不好意思了。”江弦笑了笑。
王瑤接著感歎,“解放前一部《雷雨》,解放後一部《茶館》,這都是同時期其他作品難以撼動的經典,今天看了這部話劇,我看這嗡嗡嗡以後又能添上一部了,《天下第一樓》。”
王瑤對《天下第一樓》的高度評價嚇了江弦一大跳,也嚇了周圍的人一大跳。
這位教授多年親任中國現代研究會會長,對中國現代的了解程度,幾乎是無人能出其右。
他將《天下第一樓》立為嗡嗡嗡以後,與《雷雨》、《茶館》一樣能引領一個時期的作品,這份讚許絕對分量十足。
王小平這些《天下第一樓》的演員,此刻也與有榮焉的興奮起來,有種參與進偉大事業當中的成就感,更是有種對江弦頂禮膜拜的衝動。
《雷雨》的曹禺、《茶館》的老舍今後或許又多出一位,《天下第一樓》的江弦!
首都劇場,大後台。
空氣中飄著植物油和油彩混合著的味道。
油彩用來化妝,植物油用來卸妝。
地上鋪著紅地毯,一塵不染,似乎昭示著這裡藝術最高殿堂的地位。
從56年開始,首都劇場始終歸屬於中國第一所藝術院團:京城人藝,是所有話劇演員做夢都想加入的神聖之地。
英若誠正卸著妝,臉上紅撲撲的,燈光一打下來特彆好看。
“英老師,辛苦了。”導演夏淳和他打聲招呼。
“喲,不辛苦。”
他剛結束了《雷雨》的演出,他在劇中飾演卑鄙人物魯貴。
至於夏淳,這位是《雷雨》的話劇導演,還和已故總導演焦菊隱合作導演過《茶館》,是京城人藝的“四大導演”之一。
“老夏,我給你的那個劇本看了麼?”英若誠問。
“《天下第一樓》?”
夏淳一拍腦袋,“這段兒忙著排演《雷雨》,我都把這事兒給忘了。”
“你瞧瞧你個老夏,喝酒的時候總是抱怨咱們人藝這會兒缺好本子,這會兒我把好本子遞給你了,你又不看。”英若誠不滿的說。
嗡嗡嗡過後,青黃不接是整個文藝界麵臨的困境,就連京城人藝這所話劇聖地都麵臨著劇本荒,曹禺先生靈感枯竭,人藝又缺少優秀的其他編劇。
這會兒劇院內最主流的解決方案,是翻譯引進外國話劇作品,今年京城人藝便在與英國導演托比羅伯森接觸合作,打算為人藝排演莎翁的經典話劇《請君入甕》。
可引進的終究不是自己的,這隻叫個緩兵之計,不能長久實施,不然堂堂京城人藝的舞台,難道要全演外國的劇目?掏不出一部中國人的戲劇。
夏淳察覺到英若誠語氣的不一般,詫異道:“你給我那個劇本寫的很好?”
“好!就連院長先生都說寫的不錯。”英若誠急忙道。
“今晚剛好有了空閒,我先看看。”夏淳給了個答複。
英若誠想了想,“今兒都不早了,甭看了,我兒子說,燕大明天有個五四彙演,學生們在禮堂表演這出話劇,不如老夏你和我一塊兒看看去。”
“燕大的演出?”夏淳奇怪道:“燕大的學生演?”
英若誠點點頭,“搞了個業餘劇團,有點像當年我們在西南聯大弄的那個‘駱駝劇團’。”
“那好吧,明天我跟你去看看。”
翌日,夏淳和英若誠倆人來到燕大的校園,同行的有人藝導演林兆華,他在燕大任職老師。
“天下第一樓?”
林兆華笑了笑,“我知道,我看過這部話劇的劇本,這部話劇在燕大最近挺火,好些學生都找我來討論、請教,我還沒看過舞台,單說劇本質量,絕對是上乘之作。”
真是個好劇本?
夏淳吃了一驚。
林兆華70年代初進入京城人藝,擔任導演,對於他的評價,夏淳還是非常信任的。
還有個同行的老師,剛巧看過那天《天下第一樓》的首演。
“特有水平,我那天看完都不敢信,這是一幫學生弄出來的話劇。”
又有兩名老師加入話題當中,無一例外,都講著這部《天下第一樓》有多精彩。
夏淳靜靜聽著,目露精光,心中對這部《天下第一樓》的好奇更盛幾分。
今天燕大校園的人格外的多,英若誠有些詫異,燕大有這麼多的學子?聽林兆華講了才知道,原來好些都是從隔壁青華過來串門的,過來看話劇演出。
尤其是到了學校禮堂外麵,烏壓壓的人頭,大學生們摩肩擦踵,說不清有多少人在,喧囂嘈雜,好些個都是外校慕名而來的大學生。
“看來學生們都很熱情啊。”夏淳忍不住感慨。
“夏淳同誌,英若誠同誌,我們快點進去吧。”校方領導催促說。
夏淳點點頭,“好。”
幾人進到禮堂內,找到座位坐下,夏淳看了一眼,幾乎無一虛席,就連過道都站著人,可以說上座率完全超過了他們京城人藝。
見到學生們對話劇如此充滿興趣,他心底還是蠻高興的。
然而心底也對那部《天下第一樓》更為期待,不知是怎樣的一出大戲,惹得全校學生期待。
很快大幕拉開,演員們粉墨登場。
話說福聚德生意蒸蒸日上,唐家倆少爺卻聽信讒言,對盧孟實頤指氣使,對店裡夥計更是刻薄。
洋人湧進店堂,常貴因為不許他們把狗帶進店裡,便被洋人扇打的中風,栽倒之際,常貴都不忘費力的伸出五根手指。
“白酒五兩。”
盧孟實著急將常貴送去就醫,唐茂盛卻冷嘲熱諷,“你對夥計倒不錯,可用的都是我們的錢,福聚德日進百金,這麼多錢都到哪兒去了?彆以為我們不知道!
你彆忘了,這份買賣他姓唐!福聚德到什麼時候,我們也是掌櫃的,買賣我們要收回來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與福聚德仇怨頗深的克五,領著偵緝隊誣告羅大頭私藏煙土,欲要拿福聚德大秤稱量羅大頭。
晃然間,盧孟實仿佛看到父親當年受辱情景重現,搖晃一下,“等等!羅大頭是個烤爐的廚子,不是煙販子,我願意做證,福聚德願保!”
“誰能保你呀?”偵緝隊隊長斜眼一問。
店裡夥計齊刷刷看向唐家兩位少爺,全場觀眾也全都看向他們。
可卻無一人吭聲,如同鵪鶉,一言不發。
台下觀眾俱感蒼涼。
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孟實!盧孟實!”玉雛兒的演員撕心裂肺的叫喊著。
“剛才委屈你了。”
盧孟實抬起頭,看著他親手起的大樓:“這‘轎子’我到了兒沒坐上。”
台下攥拳的攥拳,流淚的流淚。
克五嗖一下跳上太師椅,神氣無比:“從今往後,五爺還是你們的常客,趕緊伺候著!大爺我吃一隻,帶一隻,鴨架樁給我送家去!”
盧孟實一走,那些騎在夥計們頭頂的人便又回來了。
“.”
這一次演出,物美條件相較於上次翻了個新,道具服飾更加精良,演至尾聲,大幕緩緩落下,留下一幅對聯在外。
“好!”
夏淳猛地拍一把大腿,“好一部《天下第一樓》,精湛!精彩!精美!”
回想著剛才那一幕幕劇情。
在夏淳看來,學生們的表現相當一般,可他仍是忽略了這些瑕疵,完全的沉浸到這部劇本的故事裡。
“好戲!絕對的好戲!”
夏淳亢奮的看向英若誠,問道:“最後這一出是誰想出來的?”
他說的當然是對聯“關”在大幕外麵這想法。
把尾結得太漂亮了,劇終時經久不息的掌聲就是最好的證明。
英若誠也不了解,等他們被老師領著,和學生演員們見過麵,才從梁左口中得到答案。
“這是江弦給出的主意。”
“他想著就讓這副對子在大幕外麵,包括演員謝幕之後,一直讓對聯在大幕外頭,這樣就讓觀眾離開時候始終是看著對聯,一步三回頭。”
夏淳眼睛一亮。
又會寫,又會排!
人才!
當即拉著英若誠,非要去拜訪拜訪江弦。
英達作為話劇隊的社長,以及英若誠的兒子,這會兒當然是站在一旁。
聽著夏淳這樣的大導演,都對江弦的話劇感興趣,頓時嫉妒的兩眼發綠。
這可是夏淳啊!
一生投身於話劇的京城人藝副院長。
得多優秀的劇本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同樣感到沮喪的,還有林兆華,他同樣是看上了《天下第一樓》這個劇本。
隻是看到副院長對這劇本挺感興趣,他也不方便再多說些什麼。
江弦正在撰寫最新合成的那部長篇,他是沒想到,居然會被夏淳和英若誠找上門。
英若誠先是介紹了下夏淳的身份,而後開門見山道:“我和老夏剛從燕大過來,我們看了你那出在燕大的《天下第一樓》。”
“你們看了?”江弦意外,這倒是他沒想到的事情。
“這劇本真好。”
夏淳讚歎說,“最後那一出安排的真好,那對子關在大幕外邊兒,我聽說是你的想法?”
“不怎麼成熟的想法,您見笑了。”江弦自謙一句,又問道:“您二位來是”
英若誠愕住,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不能說他們倆風塵仆仆的趕來,就是為了讓夏淳這個老前輩看看江弦的風采。
夏淳果決,直言道:“江弦,我想排你這個劇本。”
這位導演是出了名的愛開玩笑,曾經為了讓演員進戲,故意安排了一出女演員被車撞,大卡車卻逃逸的戲碼,等演員們怒發衝冠,要找部隊理論理論,他才叫停,說是自己故意設計的這麼一出,希望大家記住剛才的情緒。
不過此刻,他語氣誠懇,江弦完全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那股真摯。
“行啊,您要拍,我當然是沒意見,不過今天這麼晚了,要不改天我去首都劇場找您詳細聊聊?”
夏淳點頭答應。
和朱琳一起下樓送了送他們二位。
回去路上,朱琳錯愕的說。
“你那部《天下第一樓》這就要登上京城人藝的舞台了?”
江弦笑了笑,“誰讓人家看得起我。”
他心底其實沒太意外,《天下第一樓》這部長盛不衰的經典,登上人藝這樣的舞台理所應當。
回到家,他坐回書桌前。
重新整理下思路,握著筆繼續撰寫剛才被英若誠和夏淳打斷的那篇稿子。
他滿臉肅穆,沙沙的寫:
“乾了這杯酒,咱們烈士陵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