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椿的腿腫著,她蹲不下去,隻能回屋拎把椅子出來,水盆、板凳、刀、油盞也一趟趟轉移出來。
雨下的急,水也流的急,故而地麵雖濕卻不泥濘,陶椿趿拉著鞋走在上麵還算穩當。
家裡人多嘴多,陶椿打算把這兩串魚一頓做了,她取下串在草繩上的魚,右手握刀用刀背在魚頭上一砸,前一瞬還在擺尾的野魚沒了動靜,隻剩魚嘴還在翕動。
陶椿握著菜刀在水盆上劃兩下,刀刃鋒利,她心裡有數了,刮魚鱗的時候謹慎許多,刀刃順著魚尾沿著魚鱗往上刮,一刀能從魚尾刮到魚腮下沿。這是她上輩子熟能生巧積攢下來的手藝,她家裡是賣魚的,寒暑假的時候她就去幫忙看攤子,抓魚、稱魚、清理魚鱗、剖魚、切魚她都能做。也就是有這門手藝,她逃進山裡的時候才能活下來。對於一個還沒畢業的學生來說,山裡的鳥蛋是最容易獲得的,除此之外就是魚,有水的地方就有魚,守著水渴不死,能抓到魚就餓不死。靠著在水裡抓魚,她度過了一段最難的日子。
灶裡的火飆出來了,陶椿放下手裡的魚進去把柴往灶裡推了推,聽鍋裡有了咕嚕聲,她捏著鏟子撬開鍋蓋,鍋裡留出個縫,免得湯溢出來了。
再出去,天上又開始飄細密的雨絲,陶椿不想把魚腥水帶進灶房,也懶得把東東西西再轉移進去,乾脆就淋著雨坐在空地上繼續刮魚鱗。
一串魚刮完,屋前出現腳步聲,陶椿抬頭去看,天色昏暗,她看不清人。
“誰啊?”她問一聲。
“我,就你一個人在家?爹娘跟你嫂子呢?”陶青鬆回來了,“我聞到魚腥味了,爹逮回來的?”
“都去山前的河裡逮魚了,鄔常安說河上遊下來了一群魚。”陶椿繼續埋首刮魚鱗,嘴上使喚道:“鍋裡還燉著豬腿,你幫我添點柴。”
陶青鬆聞言也想去,但家裡還有個行動不便的妹子,他隻能留下。
“外麵在下雨,你回屋裡去,我來刮魚鱗。”陶青鬆走過去,走近看清她的動作,他不吭聲了,能宰雞的鐵刀在她手裡似乎輕如竹片,靈活又輕巧,好幾次刀刃擦著指尖停下了,像是長了眼睛。
陶椿看他一眼,說:“我快弄完了,你去看著火。”
“哎,好。”
“你怎麼回來這麼晚?”陶椿問。
“今兒在山上放牛,下雨的時候還在山上,天擦黑的時候才把牛群趕下來。”陶青鬆解釋。
兩串魚刮完,雨下大了,陶椿趕忙進屋,外麵的一攤東西讓陶青鬆去收拾。
陶青鬆端盆倒魚腥水的時候聽見腳步聲,他高喊一聲:“誰回來了?”
“青鬆快來拿魚,我提不動了。”冬仙喊。
冬仙又提了半桶魚回來,跟前兩串魚不同,這半桶魚個個快有胳膊長,兩條大草魚,一條黑魚,最大的一條是鯰魚,陶青鬆拿秤稱了下,快有十斤了。
“爹和二叔在山彎裡拿鍬砍魚,妹夫跟我兩個兄弟扯著網往下遊走,打算從王爺墓往上走一趟。”冬仙說,“上遊的雨估計下的大,河裡的水流得又快又急。”
“你跟二妹在家裡做飯,我過去看看。”陶青鬆不放心。
“行,你再提兩個桶去。”冬仙說。
陶青鬆這一走,一直到半夜才回來,其他人也跟著回來了,每個人手上都提著魚。
春仙跟秋仙把網裡的魚倒地上,陶桃站在一旁興奮地說:“這有上百斤了吧?”
“肯定有。”秋仙點頭,“嬸子,我回去喊我娘過來,這些魚今晚就要收拾出來,擱到明天就臭了。”
“行。”陶母應聲,“今夜趕工把魚收拾出來,我們三家分一分。”
“不急這一會兒,先吃飯吧,都不餓啊?”陶椿出聲,“鍋裡的湯都要燉乾了,手上的活兒先停一停,洗手吃飯。”
“先吃飯,今晚都在我家吃。”陶父開口,“家裡做的飯有多的。”
“嘗嘗我家二丫頭的手藝,她在山外跟她姨母學了好幾年。”陶母興衝衝道。
鄔常安朝灶房瞥一眼,海口都誇出去了,他倒要看看女鬼做的飯能有多好吃。
雨停了,月亮又出來,屋外月色好,陶青鬆搬了飯桌出來,打算夜飯就在屋外吃。
一大盆濃白的豬腿肉湯端上桌,鄔常安嗅了一口,味道還不錯,但也沒有**湯的味道。
“這鍋魚湯燉的好,隻有香味沒啥腥味。”陶母說。
“魚腹上的黑膜最腥,我都刮了。魚燉湯之前還用豬油煎過,煎過的魚味道香。”陶椿解釋,“還有一鍋酸筍魚片湯,隻差煮魚片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好。”
“娘我跟你說,二妹的刀工可厲害了。”冬仙是實打實的佩服。
魚片倒進魚湯裡煮,鍋裡大火燒著,不過十息的功夫,鍋裡的魚湯沸騰起來,薄如蟬翼的魚片卷翹起來。
“可以舀起來了。”陶椿說。
冬仙立馬拿竹篦子,撈出魚片倒酸筍湯裡。
陶母這才看清魚片,她點頭說:“刀工是不差,看來在山外沒有偷懶。”
陶椿笑一下,說:“嫂子,洗鍋燒油。”
冬仙依言照做,陶椿跟她說過酸筍魚片湯的做法。
陶桃換了衣裳也鑽進來了,她往鍋裡看,“還炒菜嗎?”
“不炒了。”陶椿往食櫃裡指,說:“豬腿骨在裡麵放著,肉剔了,隻剩骨頭了,我跟嫂子用鋸子把骨頭鋸斷了,你拿出來吃骨髓油。”
陶桃嘻嘻一笑,她忙去開食櫃,“我最喜歡吃這個了。”
豬油燒沸了,冬仙擦乾木勺小心翼翼舀半勺,左手抓一把帶有花椒葉的青花椒丟勺子裡,刺啦一陣響,撲鼻的椒香彌漫開。
兩勺青椒油,一勺辣椒油相繼淋在魚片上,酸筍魚片湯頓時披上一層油亮的顏色。
“走,出去吃飯。”陶母端上盆子率先往外走。
冬仙手腳利落地又盛一大盆米飯,她也跟著出去,“二妹,你走路慢著點啊,我喊妹夫來扶你。”
“不用他,我能走。”陶椿迅速拒絕。
“二姐,張嘴。”陶桃舀一勺豬骨油喂過去,“你嘗嘗,比豬腦花還嫩。”
陶椿順勢吃一口,她拉著陶桃往外走,出門就看見鄔常安走來,她擺手示意不用他扶。
鄔常安也是被迫的,在座的都是她的娘家人,他再抗拒也要把麵子活兒做好,不然會讓老兩口臉上無光。
“忙活一晚上,估計是身子活動開了,腿腳消腫了不少。”陶椿笑著說,“我不用人扶,多走走多動動,說不準明天一早就能走能跑了。”
鄔常安聞言止住步子。
“二妹,今晚讓你受累了。”春仙客套道。
“什麼受累不受累的,彆說客套話,我們也沒閒著。”陶父開口,“人來齊了,不等了,這就吃飯。”
陶椿姐妹倆挨著冬仙坐下,冬仙給兩個姑子盛好飯,她先挾一筷子魚片吃,魚片薄薄的,魚肉卻不鬆散,還不用剔刺,這道菜吃著著實方便。
“這是啥魚?魚肉怪嫩。”陶仁問。
“草魚和黑魚,我嫂子提回來的四條魚,除了鯰魚,另外三條都切成魚片了。”陶椿接話,“小叔,吃著還行吧?”
“行,這也是在侯府學的?貴人吃得就是精細。”陶仁拿勺子舀一勺子魚片。
“你小叔不會吃魚,又喜歡吃魚,十次吃魚九次卡刺,你這道菜可做到他心坎上了。”陶母說。
“以後我再回娘家,隻要小叔彆看見我像是沒看見一樣,我騰出空還給你做這道菜。”陶椿趁機說。
“咋回事?”陶父問。
陶椿朝她小叔看一眼,說:“沒啥事。”
陶仁笑一下,他跟鄔常安說:“姑爺,我這侄女是個厲害的,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你能讓就讓讓。”
鄔常安咽下嘴裡的肉,這會兒隻能點頭。
三盆菜,酸筍魚片湯最先見底,吃到最後,隻有燉的魚湯還有剩的,筷子長的魚燉了十一條,還剩五條沒動。
飯後,陶桃和陶椿收拾鍋碗瓢盆,其他的人都在外麵刮魚鱗。陶椿把灶房收拾乾淨了,她帶著陶桃洗漱後先回屋睡覺。
陶母和冬仙是後半夜才睡,鄔常安、陶青鬆和陶父則是一夜沒睡,魚分完之後,他們仨等到天微微亮的時候上山一趟,定遠侯墓所在的山上種了大片的鬆樹,他們去砍兩捆濕的鬆樹枝,又在地上摟了四大筐濕鬆針回來熏魚。
“菌子已經冒頭了,明天天不亮就能來采。”陶青鬆扒到一個菌窩,菌子還小,他又把鬆針蓋上去。
“走了,回了,困死我了。”陶父熬了一夜,像是老了兩歲。
三人下山,到家點上火,半筐鬆葉倒上去,半柱香後,灶房後麵的熏肉房裡濃煙滾滾,煙霧順著木板的縫隙擠出來,迅速跟山間青色的水霧融為一體。
人都睡下了,一直到過了晌,屋前的空地上才有人走動。
陶椿睡了一覺,醒來除了膝蓋還腫著,腿和腳已經消腫了,她拄著棍在空地上慢吞吞地繞兩圈,待適應了酸疼的感覺,這才能站直了走路。
陶母用昨晚剩的魚湯煮一鍋麵條,麵條煮好,冬仙抱著春澗回來了。
“瞧瞧,二姑姑回來了。”冬仙把孩子抱到陶椿身邊,說:“二妹,這是你大侄女,為了斷奶,這幾天養在我娘家。”
“我聽三妹說過,叫春澗,真是個好聽的名字。”陶椿握住孩子的小手,說:“誰取的名字?”
“你哥取的,我隻念了一年的書,沒他懂得多。”
“他懂個屁,哪有大舅叫春仙,外甥女叫春澗的,這聽著不是兄妹倆?”陶母端飯出來。
“又不是一個姓,怎麼就是兄妹了。”陶桃嘀咕。
“撞字了好,名字裡都有個春,她大舅還偏疼她一些。”冬仙笑,“我大哥天天一大早去擠牛奶回來喂她,比她爹還上心。”
“我記得有牛糞的地方,雨後會長地皮菜,我們待會兒去山坡上轉轉。”陶椿轉移話題,“地皮做餡包包子好吃,你們吃過嗎?”
陶母“嗯”一聲,生活在山裡的人,山裡有什麼新鮮的玩意兒都會想法子嘗一嘗。
飯後,冬仙帶孩子在家裡守著火,陶母帶著兩個女兒離家去養牛的山坡。
雨後的青山罩在渺渺雲煙中,入口的風帶著濃重的水汽,水汽中裹著草木的青香,還有泥土的芬芳。腳下的落葉在雨後又厚了一層,落葉汲滿了雨水,每一步都能踩出一汪水。
走到養牛的山坡,山坡上已經有人了,雨後的山貨都是有時限的,為了吃一口鮮,家家戶戶都拖家帶口地出門忙碌。
陶母尋個草淺的地方蹲下去,陶桃和陶椿一左一右落在她身後,褐色的地皮如泡大的青苔黏在泥土上,一揪就是一大坨。
陶椿拿出一塊兒羊皮攤在草地上,她歪坐上去,俯著身子在草叢裡翻找。
“隻撿大的,個頭大的好洗。”陶母提醒,“這東西爛的快,夠吃一頓就行了,彆貪多,年年下雨年年有。”
陶椿聞言挪開手,沒有動那些小的地皮菜。
“山裡跟山外不同,吃的喝的大多能在山上找到,不用花錢買,也就不用賣東西賺錢。今年有什麼東西沒吃夠,明年後年還會有,不要貪。你性子急,心大,這點要改,隻要不貪圖的多,你就活得鬆快。”陶母特意提點陶椿,“你回山了,山外的習慣彆帶山裡來,記住了,銀子在山裡不中用,你拿它買不到什麼好東西,你不用一門心思賺錢。”
陶椿頭腦猛然清明,是了,這裡的生活有保障,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衣食無憂,她可以鬆緩下來,不必再緊繃著。
上輩子為了填飽肚腹一直勞累奔波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以後生活的目標不是活著,而是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