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仗雨來得又快又急,不等陶桃跑進門,除了樹冠之下,遍地的黃土都變了色。
鄔常安來回奔跑,將飯桌和椅子都轉移到屋裡。
“我來燒水,爹娘和大嫂回來指定濕了衣裳。”陶桃直奔灶房,不過片刻又躥出來,“姐,你的碗呢?飯吃完了?碗給我,我拿去洗乾淨。”
說著話,她已經進了屋,見碗裡的飯還剩一大半,她苦著臉問:“我做的飯不好吃?”
“不是,忙著跟你姐夫說話,沒顧上吃。”陶椿把飯碗遞給她,說:“走,我跟你去灶房,把飯熱一熱,我再吃一點。”
陶桃伸手扶著她,她壓著聲音問:“我姐夫怎麼說?改變主意了?”
“差不多。”
陶桃“噢”一聲,她分不清她是喜還是憂。
姐妹倆冒著雨走進灶房,陶椿扶著椅子坐在灶下,灶眼裡還有餘火,她拿火鉗夾一撮枯樹葉塞進去,不過幾息,灶眼裡冒出濃煙。
陶桃把鍋裡的泔水刷洗乾淨,問:“我把冷飯煮成熱湯飯?起鍋的時候再淋個雞蛋?”
“行。”陶椿沒有意見。
南瓜燜飯倒進鍋裡,陶桃舀一碗米湯淋上去,擔心味道淡了,又捏一小撮鹽灑進去,末了拿起笨重的木鍋蓋蓋上。
鄔常安坐在門外看雨,雨幕裡,陵戶們行色匆匆地小跑著,短暫地在路口聚了一下,又迅速分散在一壟壟窄路上,曲折的小道通向一個個木屋。
“姐夫,等雨停了,路乾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陶桃隔著青白色的雨簾大聲問。
鄔常安“嗯”一聲。
“等你走了,一直要等到過年才回來。”陶桃轉身說,“你這回山跟沒回山沒兩樣。”
陶椿覷她一眼,你你你的,連個姐都不喊了。這丫頭心眼多歸心眼多,但著實單純,對從未謀麵的姐姐一開始存著成見,但經不住示好,接觸七成善意能回以十成的善意。相識不過兩天,她就拿她當自己人待了,吃飯一頓頓往床邊送,像個小跑腿。眼下一聽她要離開,她還舍不得了。
“山裡山外的距離相差可大了,咱家跟鄔家就隔了四座山,早上出門不等天黑就到了,我能常回來。”陶椿說,“再說了,我不方便回來,你能去我那裡住啊。鄔常安,我三妹以後去我們家住,你沒意見吧?”
“……沒有。”鄔常安巴不得不跟女鬼獨處,不過話一出口,他回過味了,心裡忿忿然,誰跟她是''我們家’,他可沒答應她。
“你在家要是沒事,過幾天就跟我去鄔家,想回來了我再送你回來,讓大哥去接也行,我也回來住幾天。”陶椿不舍得辜負這個小姑娘的依賴,她有意培養姐妹感情。
聞言,陶桃心喜,她樂顛顛說:“等娘回來了我跟她說,我還沒去親戚家住過呢。”
陶母的娘家在山外,陶父的兩個兄弟跟陶家相隔不遠,是親戚也是鄰居,陶桃去這兩家串門壓根找不到走親戚的感覺。
鍋裡的湯飯煮開了,陶桃從食櫃裡拿個雞蛋敲破,蛋殼上剝個小洞,筷子伸進去攪一攪,蛋黃蛋白攪勻了沿著鍋邊淋一圈,瞬間燙成金黃的蛋花。
熱湯飯盛碗裡,陶桃洗鍋準備燒水。
“鄔常安,過來搭把手。”陶椿使喚,“三妹提不動水桶,你把水桶裡的水倒鍋裡。”
“不用姐夫動手,我用瓢舀水。”陶桃拒絕。
鄔常安大步過來,他提起牆邊的水桶,輕輕鬆鬆把水倒鍋裡。忙完了他也沒走,仗著陶桃傍身,他拎個板凳坐一旁觀察女鬼的動靜,不時皺眉思索。
“姐夫,你在山外的學堂念了幾年書?你在學堂見過我姐嗎?”陶桃見這兩人不吭聲了,她隻能沒話找話。
“四年,我十四歲回山,我回山的那一年,你姐才出山,我跟她沒碰見過。”鄔常安說。
“太不巧了。”陶桃可惜。
鄔常安在心裡唾一聲,可不是不巧嘛,要是在學堂打過交道,這門親事他壓根不會應下。
“姐夫,你在山下有親戚嗎?”陶桃又問,“你在山下四年一直住在學堂?”
“嗯。”鄔常安瞥女鬼一眼,莫不是餓死鬼,一直吃吃吃。
“你在學堂的時候想家嗎?”陶桃追著問,“我要是下山了,應該也隻能住在學堂。”
鄔常安又看餓死鬼一眼,不管是陶椿還是她,都是禍害,一個折騰得親戚生仇,一個來禍害他。
“學堂裡除了夫子都是從山上下去的人,有他們做伴,我倒是不怎麼想家。”鄔常安認真回答,“你們這兒有多少戶陵戶?有四十戶嗎?三十三戶?比我們那兒少了十三戶,怪不得我來的這兩天就下雨的時候看見了一二十個人。你是不是沒有玩伴?你下山會遇到很多人,惠陵一千戶陵戶,康陵一千戶陵戶,兩千戶的孩子都下山,你想想,挺熱鬨的。”
陶椿默默看去,陶母沒糊弄她,鄔常安這人待長輩恭敬有禮,對晚輩溫和有耐心,從這點上看,他品行不錯。她想了想,又補上一點,他心有成算,口風也緊,明明怕她怕得要死,卻始終沒有泄露一點口風。
“姐,你吃飽了?”
陶椿回神,見鄔常安被她瞧得不自在,她憋著笑挪開目光。
“吃飽了,我一頓吃不了多少。”陶椿遞過碗,碗裡還有剩飯,“我們家沒養狗沒養貓?平時有剩飯怎麼處理?”
“喂雞喂鵝,屋後養了一群雞和幾隻鵝。”陶桃把飯倒泔水桶,說:“去年養了隻狗,今年開春跟大哥去巡山的時候被蛇咬了,抱回來就沒氣了。大哥說要給它守孝,滿一年了家裡才能再養狗。”
陶椿:……
她還是頭一次聽說人給狗守孝的。
“哎呦,可算到家了。”陶父長歎一聲,他抹著臉上的雨水問:“鍋裡燒水了?我洗個熱水澡,這一下雨,天還有點涼。”
陶桃揭鍋蓋,鍋裡的水已經冒泡了,她跑出去,問:“爹,我娘呢?”
“跟你嫂子去看春澗了,馬上就回來。你……”陶父正要問家裡另外的兩個人,話還沒出來就看見了人,小兩口一坐一站隔著幾步遠,一看就是和好了,他心裡快慰。
鄔常安舀半桶熱水,他提出去說:“爹,你先回屋,我添點涼水把水給你送過去。”
“哎,好小子。”這聲求之不易的爹,陶父聽得太順耳了,他拍了下姑爺的胳膊,說:“姑爺你受委屈了,我跟你保證陶椿已經悔過,她以後再犯糊塗,不消你說,我親自把她領回來。”
鄔常安沒應和這句話,他戴高帽說:“我是看中爹和娘明事理才應下的,我想跟你們對親戚。我爹娘走的早,又隻有一個叔叔,叔叔也有他的一家人,尋常顧不上我……”
陶父明白他的意思,他跟著鄔常安回屋,拍著胸口保證:“椿丫頭跟了你,我和她娘也是你爹你娘,我家孩子少,女婿就是兒,你以後就當這是你自己家,沒事多過來。”
翁婿倆一個戴高帽一個訴溫情,倆人親香得像親父子,之前的狠話和矛盾就此翻篇。
陶母和冬仙是等雨小了才回來,婆媳倆到家趕忙洗頭洗澡換衣裳,收拾完自己又忙著洗衣裳。
等衣裳晾在簷下,雨也停了。
“大哥,去山前的河裡瞧瞧。”陶仁穿著羊皮靴扛鍬過來,“我怕下場雨,山又垮了,山上的樹和石頭掉下來,河道又要堵死。”
“行,你等等,我換雙鞋。”陶父應一聲。
“爹,我跟小叔去,你在家歇著。天色不好,瞧著還要下雨。”鄔常安說,“你的水鞋給我,我穿上。”
“行,姑爺孝敬你,你就在家歇著。”陶仁笑著說。
鄔常安換上水鞋,他接過陶母遞來的蓑衣和鬥笠,扛著鐵鍬出門了。
陶母不放心地追出去,見他沒有牽走大青牛,這才轉身進屋。
“雨要下到什麼時候?我還想帶我姐去采菌子。”陶桃望天,天上的烏雲黑沉沉的,“對了,娘,我姐跟我姐夫回家的時候,我能不能跟他們回去?”
“對,讓三妹跟我去鄔家住幾天,我們姐妹才見麵就要分開,我舍不得她。”陶椿忙接話,“後年我三妹出山,一走就是三五年,到時候我跟她更沒有相處的機會。”
“忙完秋收再說,過幾天春澗回來,桃丫頭在家哄孩子。”陶母拒絕了,她對陶椿的心思摸不準,擔心陶桃跟她走近了也跟著心野了。
“忙完秋收你回來住幾天,到時候要打鬆子,你跟姑爺回來幫幾天忙,你倆提一籃鬆子回去。”陶父跟著說,“我聽說安慶公主陵沒種鬆樹,沒鬆樹就沒鬆子吃。”
陶椿看向陶桃,說:“等雨停了,我們去鬆樹林采菌子。”
陶桃擺手,“我帶你去采雞油菇,還有黃牛肝,我曉得一個山坳,那一路菌窩多。”
“對,夏天的時候三妹挖了三筐菌子回來,我們半個月宰了十隻雞,都用來燉菌子了。”冬仙接話。
“核桃和板栗也能吃了,我曉得哪棵樹上的核桃好吃。”陶桃興致勃勃道,“姐,等你的腿能走遠路了,我帶你去,那棵核桃樹上的核桃殼厚,但核桃仁又油又潤。”
陶椿心馳神往,“行。”
“還有山楂和八月炸也熟了,這場雨下的不好,裂口的八月炸進水了就爛了。”陶桃繼續嘰喳,“以前爹娘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山裡跑,這次有你跟姐夫一起,我們走遠點。”
“你二姐不喜歡吃八月炸,也不喜歡吃山楂。”陶母開口,“你大姐倒是喜歡吃這東西,就是那丫頭沒口福。”
陶椿上麵還有個姐姐,大她三歲,可惜隻活到了六歲,一場病要了命。托這個大姐的福,陶椿享受父母加倍的疼愛,所以才養成了膽大包天受不了委屈的性子。
“晚上吃什麼飯?”陶椿轉移話題,“今晚我做飯,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陶母開門去取肉,家裡還有一條熏豬腿,這本來打算中秋節吃的,今晚家裡人齊,拿出來燉了也好。
豬腿在火上烤一烤,冬仙用刀刮去上麵的黑灰,再用熱水洗乾淨,正準備拿刀剁的時候,鄔常安回來了。
“快快快,嫂子,把桶給我,河上遊有魚群下來了。”鄔常安扔兩串魚在地上,他接過桶就跑。
“姐夫等等我,我也去。”陶桃一躥出門了。
“我也去看看。”陶父拎個桶,又拿根扁擔,說:“這波魚來的好,多逮點做熏魚,能吃到冬天。”
陶母不說話,她回屋換上水鞋,虎虎生風地走了。
陶椿也想去,但她走不了。
“嫂子,你也去看熱鬨,我在家做飯。”她開口,“多逮桶魚回來,等秋收過了,我回來拿熏魚。”
“好。”冬仙迫不及待地拔腿就走,“我去跟我大哥二哥說一聲,他們肯定還不知道消息。”
人都走了,陶椿接手灶房裡的活兒,豬腿砍不動,直接整個下鍋燉。鍋裡燒火的時候,她拿著板凳出去收拾還串在草繩上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