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盛京,一月深寒,蕭瑟北風裹著雀兒,落在金碧輝煌的彎簷上。
深宮之處,宮人們腳步匆匆。零星的燈火後,隱忍的哭聲與寒風一同被卷到了地上。
一個瘦弱少年跪於掖庭之中,雖然身上衣著用料不差,但衣角的補丁卻看得出這人日子過得並不好。此刻他的手正泡在麵前一盆刺骨的冷水中,被凍得青白,每個關節都突兀地凸起,連同那張瘦骨嶙峋的臉都沒有一絲血色。點點晶瑩落在他睫上,不知是雪還是淚。
“嘿,你們看看,就這麼個賤種,他還敢哭?”
一個膘肥體胖的男孩被簇擁在宮人之間,毫不留情地朝地上那少年的心窩踹去。男孩跌倒在地,竟是一腳被踹出了口血,從胸中悶哼兩聲,顫巍巍地,卻又不敢出聲。
“哭什麼?不過一個下賤的質子,本宮讓你洗了這掖庭裡所有的衣服,怎的把你委屈成這樣?有本事就彆讓昭國那群窩囊廢把你送來為質!”
少年倒在地上,麵容平靜,並未因他的羞辱而生出任何波瀾。他的無動於衷卻反而更加挑起那人的怒火,抬腳還要再踹,卻被一隻白淨的手攔住。
“皇兄莫氣,我看他也吃了教訓了,要不今兒個就此罷了。”
“就此罷了?!”太子楚瀛從小被眾星捧月地護著長大,從無一人敢忤逆他,而今竟是被人攔在身前,忍不住打量了一番身邊人。
這少年名為楚延,周帝與禦膳房的婢子一夜情緣有了他,那婢子在生下他後便被皇後找個由頭落入了冷宮,不久便驚惶而死。皇帝對這個病弱萬分的兒子不甚掛心,竟任由著楚延在冷宮中長大。
這是楚瀛第一次正眼看這個從小長在冷宮裡的二弟,記憶中麵前名為楚延的胞弟還是個灰頭土臉的豆丁,此刻仔細一瞧,驚覺他長得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快。
楚延的不卑不亢讓楚瀛皺起眉頭。分明自己身邊的宮人眾多,卻感覺被他一人的氣勢壓了下去。
楚瀛內心閃過一絲嫉妒,很快升為無可名狀的厭煩。
“一個野種,也敢攔本宮了!怎麼,本宮還教訓不得他了?”
楚瀛將目光從楚延身上收回,陰冷地盯著依然倒在地上不敢起身的瘦弱少年,琢磨著如何給他最後一擊。
“皇兄,”楚延並未氣惱,斟酌著再度開口,“江昱雖為質子,但其母妃顯赫。若是在我們大周出了什麼好歹,恐怕對皇兄無益。”
楚瀛不屑地冷笑:“那又如何?他昭國那點兵馬,縱使本宮今日殺了他,他們還敢對我大周出手不成?”
楚延停頓片刻,將頭伏得更低:“話雖如此,但皇兄馬上便要被封儲君,還是不宜多生事端。”
楚瀛獨受恩寵慣了,那肥頭大耳裡,向來想不到這些朝政的勾心鬥角。現下思索片刻,母親確實叮囑過他最近彆惹麻煩,加之楚延態度誠懇,娓娓道來也有些說服力。他心生厭煩,看著麵前的江昱,不耐煩地冷哼一聲,一腳蹬上少年的肩膀,把江昱再次踹翻在地。
“這次就饒你一命,下次再在本宮麵前尋晦氣,仔細你的腦袋。”
楚瀛兩袖一甩,憤然離去。直到他與那群宮人浩浩蕩蕩消失在掖庭的儘頭,楚延才歎了口氣,伸手去扶地上的江昱。
“是昭國無能,你才被送到大周為質。也是因為你毫不相爭,才淪落到而今境地。”楚延仔細幫江昱整理了一番衣服,靜靜地看他,眸子古井無波,“這世間的道理都一樣,弱肉強食,沒意思得很。弱者想活下去,逃是逃不掉的,躲,也是躲不過的。”
江昱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他愣愣地看著楚延。楚延見他如此,輕歎一聲便要轉身離去,江昱局促地捂著冰冷的雙手,磕磕巴巴地叫住他。
“那二殿下,想要離開麼?”
楚延腳步停頓片刻,沒有回答,腳步聲消散在黑暗中。
周宮之大,離開又談何容易?而今九州大地,疆域遼闊,周國身為其中的霸主,威震四方,號令群雄莫敢不從。自大周立國以來,農耕商賈皆興,文治武功皆備,國勢如日中天,昌盛不衰。
而江昱所出的昭國,地狹人稀,國步多艱,為表自己對周國的臣服,隻能送出皇子為質。江昱在周宮之中的待遇,又何嘗不是昭國在大周麵前的境遇。
江昱就在這牢籠一般的宮中又呆了幾日,便聽見宮中傳來太子冊封大典的消息。
那日踹他的大皇子楚瀛,自此之後就變成了太子楚瀛。江昱聽聞此消息的時候,胸口的傷還未養好,便知曉自己往後的日子怕是更為難過。心中鬱結,身子上的傷便好得愈慢。
江昱在納質院過得心驚膽戰,卻又疲憊無望,接連幾天都沒合過眼。
看守納質院的護衛看他一臉病容,生怕他真出了事,自己被定一個看守不利的罪名,便偷偷去太醫院找醫士來給江昱瞧瞧。醫士把了半天脈,才說江昱這是心病,單調身子是調不好的。
江昱聞言,竟是在心底感覺到一絲輕鬆,哪怕死了,也好過繼續在深宮中惶惶度日。
他又躺了兩日,沒想到卻在北風呼嘯的深夜,迎來了楚延。
楚延來了也沒多說什麼,隻是坐在江昱床邊坐了半晌,江昱從一開始的忐忑不安,到後來竟意外覺得平靜,或許是因為從楚延的身上,他感受到和潭水一般沉靜的氣質,對於彆人來說或許缺少活力,但對日夜提心吊膽的江昱而言,反倒是一種安全感。
楚延最後也隻是站起身來,看著病怏怏的江昱,淡淡地說了一句:“隻願你我,都能活下來。”
因為這一句話,江昱努力坐了起來,他厚著臉皮去太醫院找到了個心軟的恩糧生,用母妃給他的玉佩,換來了幾副安神養身的湯藥。活下去,隻有活著,才有逃脫死亡的可能性。
江昱就這樣熬過了這個冬日,挨到了萬物生長的春天。沒想到預料中的刁難卻未如約而至,因為那位不可一世的新太子,登上儲君之位後不久,便臥床不起了。
不過三月,楚瀛便從風華正茂的東升旭日,變成了病入膏肓的落日斜陽。
東宮的寢殿之內,楚瀛昏睡在龍床之上,短短數月,原先的富態竟是已經消失殆儘。
皇後依在楚瀛身邊,饒是再雍容華貴也掩蓋不住她的心力交瘁,此刻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般潦草。她顫抖著探了探楚瀛的鼻息,短暫地鬆了口氣,歎息中夾著一絲心碎:“太醫院不是說按時服藥,不出三日,太子就能醒過來麼?”
身旁的嬤嬤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說話。打冊封吉日後,太子開始喪失五感起,太醫院的大夫已經被震怒之下的周帝斬了好幾個。
躺了不知多久的楚瀛似乎冥冥中感受到了母親的掛念,終於睜了眼。但雙目之內,隻能看見四周一片漆黑,耳邊也是安靜得落針可聞。楚瀛心裡沒來由地升起一陣惶恐,大聲喊道:“起燈!來人,給本宮起燈!”
一旁的皇後看著滿室明亮,聲音已是有所顫抖:“皇兒,而今還未天黑。”
楚瀛像是聽不見她的話,暴躁地將龍床上用來放藥的小幾掀翻,整個人幾欲癲狂。“太醫,太醫呢——”
宮人們腳步匆匆,從殿內進進出出,嬤嬤們卻已是對這樣的場景有些麻木。
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太子隻是染了風寒,直到楚瀛聽不見聲音開始,眾人才察覺到事情不對。太醫院連番問診,最後戰戰兢兢表示許是正氣虧虛,淤了耳風。大家都知道新太子有多得寵,太醫院的院使為此特地請自己隱居山林多年的老師出關,說是十年前的流民之亂,老師治好了無數得了耳疾的窮苦人。
老師傅鶴發童顏,問脈後卻是神情肅穆,為難地表示脈相看來和耳風患者不全相同,但脈相除了氣虛之外,卻又並無不妥,隻能先服藥清火,走一步看一步。不料幾服藥下肚,耳疾未治好,反倒更添了新的毛病,楚瀛竟是目不能視了。
周帝盛怒之下,斬了老師傅的頭。院使苦苦哀求,才給老先生的家人求得一條生路,同時自己也領了軍令狀,若是入秋前還治不好太子的疑病,整個太醫院都彆想太平。
如此又熬了幾個月,入夏之後,楚瀛情況越來越差,終於在夏日最後一聲蟬鳴時,五感皆失,終日躺在床上,皮膚見光見風皆生紅疹。周帝本是一代明君,卻因為嫡子的病急得日漸暴躁,一怒之下,院使便人頭落地,去和自己的恩師地底相會了。
新院使上位,拿楚瀛的病還是毫無辦法。太醫院人人自危,不是擔心新院使會死,而是害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頂鍋掉腦袋的。
新院使將至不惑,但無妻無子,不怕連累家人,說話便硬氣了些。麵對聖怒,梗著脖子表示就算把太醫院的腦袋砍完了,太子的病該治不好也還是治不好。他少時曾在江湖七大派之一的藥王穀遊學過,藥王穀藏龍臥虎,遍覽四海疑難雜症,聚集天下醫術精英,亦孕育著世間難尋的珍稀草藥,從閻王手下搶回過無數條性命。他們太醫院解決不了的問題,或許藥王穀能治。
周帝愛子心切,當下也不顧江湖人士不得入朝堂的規矩,直接派人快馬加鞭,連夜請藥王穀穀主出山。唯有二皇子楚延提了一嘴,藥王穀在昭國境內,據說與昭國皇室有聯係。昭國的六皇子江昱自幼便被送來周國做質子,若遇上藥王穀的人,難免會有可能裡應外合。
周帝大手一揮,昭國一個孱弱小國,便是那六皇子真敢逃了,也隻能乖乖再送來新的質子,什麼在楚瀛的命麵前都不值一提。
江昱身處掖庭之中,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無形中又發生了一次波折。
楚延的提議不僅沒有被周帝采納,還覺得他礙眼多事,一如楚延這個人一般,母妃是個被打入冷宮的瘋女人,本身又是個不懂變通的木頭性子。有楚瀛在,楚延的存在就像個多餘的碎石,看起來沒什麼存在感,但走過去又覺得礙腳。
藥王穀的穀主還是被請了來,秋風微涼,穿著一身暗紫色的女子步入東宮,床上的楚瀛狀態更差了,除了五感儘失外,近來還添了夜驚神遊的毛病,總是指著虛空處大喊大叫,說是有人在那裡盯著他,鬨得皇後和周帝從觀星司找來了祭祀,給整個東宮驅了趟邪。
皇後長跪佛前,在觀星司的指引下,日日拜佛,祈求給她心愛的兒子再多一些時日。
穀主進東宮的時候,整個大殿緊閉著門窗,一股子驅邪的艾草和雄黃味。她身上帶著一股藥草香味,搭在楚瀛現已骨節分明的手腕上,靜靜地診了半天脈,看向一旁立著的周帝和皇後。
“太子現在,隻能儘人力,聽天命。”
皇後一聲悲泣,差點腿一軟倒了下去,撐著身邊的嬤嬤才勉強站住。周帝顫抖著重重歎氣,高昂著的頭終於微微垂了下去,一臉遮掩不住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