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這一日很快過去,從地宮回來的第五日來了。
今日倒是無雨,秀禾給她回報,大堂裡昨晚吵得不可開交,二房三房吵著讓長房把姓改回去,不再姓林,改回原來的崔姓,以此早跟林黨劃清界限,長房林逋說什麼也不同意,但即便拿出亡父的家訓也無濟於事,大夥鬨到了大母那裡去,現在都還沒定奪下來。
眼下安南王在外,京內不宜掀起大亂,故此縱有朝臣參奏林晏等人謀反罪名,其奏本也以太後鳳體欠恙、不便處理為由而被壓在了尚書內省。
市井多有傳言謀反之罪需誅九族,然而古往今來,真正被誅九族者寥寥無幾,一隻手都可以數得過來,更何況大虞刑律寬鬆,按《大虞律》規定,謀反、謀大逆者,本人不分首從皆斬;其父親和十六歲以上的兒子皆絞;重罪者,母親、妻妾、十五歲以下的兒子、女兒罰為賤籍。
如今宮內的傳出從輕處理的風聲,不會論重罪,妻族估摸不會被追究,所以二房和三房就想趁此機會,改換了姓氏,好趁早另投他處、另謀出路。
樹倒猢猻散,這是早有預料的事,如果那時,那西廠千戶能留林晏一命,一切都還有轉圜餘地,林琬悺不住地想,但是世上沒有如果,那地下暗河的湍湍流水聲,把林晏連著屍身都衝走了。
而她,即便是被追究到林晏謀反之罪而入了賤籍,也要守寡,大不了吊條白綾一死了之,這樣來時清白,走時也清白。
天氣正好,雖然還是寒涼,但日光和煦,照在這不知是林家還是崔家的深深庭院裡,園林宅邸竟頗有幾分不合時宜的春意,秀禾給她把不同顏色的布料拿了過來,給她做女紅用,回家守寡才第五天,林琬悺便已經有些寂寥了。
想到要這樣織女紅織一輩子,像個孤魂野鬼樣活在近乎無人踏足的偏院裡,林琬悺便隻覺毛骨悚然。
按大虞律來說,守寡是守三年,三年之後,再嫁無妨,隻是他人閒言碎語,往往不照律法行事,像是書香門第,一般一守就是一輩子,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啊!
林琬悺手腳冰涼,她想起那個人的臉,她曾喚他做大伯,可最後呢…想到那血液噴濺的聲音,小娘就不住頭暈。
秀禾緊張地湊了過來,正想說什麼,林琬悺卻突然神經質的問:
“秀禾,要怎麼才能買人去殺人嗎?”
“夫人是要…雇凶?”
秀禾話剛出,就連忙道:
“萬萬不可呀,而且夫人、夫人是要殺誰?”
聽著秀禾的聲音,林琬悺清醒過來,她苦笑搖了搖頭,接著讓秀禾送來針線,撚針刺繡起來。
秀禾擔心她無聊,便拿了一本《牡丹亭》想念給她聽,秀禾曾是林琬悺的伴讀丫鬟,讀的書不多,但還是識字的。
《牡丹亭》是昆曲名戲,講的是那千金閨秀杜麗娘和書生柳夢梅,二人夢裡相愛的故事。
秀禾念的是第十出——驚夢,這一出最出彩,也最受人喜歡,講的正是千金閨秀杜麗娘心裡憂愁,明明情竇初開,卻不得不獨守閨中,於是,她便去了花園,在那碰見了書生。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林琬悺原本想聽,可聽了一會,一出還沒聽完,便心癢癢想去看戲,過去林府上,林閣老專門養了個小昆曲班子,看戲都無需出門,直接喚人演就是了,唉,往事不堪回首,她現在縱使想要去看戲,又哪裡能呢?
“彆念了,我披麻戴孝,不適合聽。”
她輕聲道。
她不敢聽下去,怕自己守不住寡,她終歸是林府的媳婦,她父親曾給家裡幾乎所有子嗣講過林閣老的知遇之恩,如今林府要完了,不知要被踩上不知多少腳,二房和三房要鬨改姓,都不記住那從林府拿來的多年好處,可至少,她能報答下林府的恩義。
她怕聽著聽著就忍不住想去看戲,她不能出門,出門就定會被人罵做偷漢子的姘婦,她雖深居林府之中,但也多少聽過林府是怎樣的名聲,林閣老生前便已如此,現在林府倒了,定然是聲名狼藉,可至少這最後一點守寡的名聲,她還是想要守住的。
貞蘭,這是她的字,是她親自取的。
秀禾見念不成書,便不出門想法子去替夫人要禦寒衣物,不然不用等到下雪,光是過冬林琬悺那嬌弱的身子都要凍沒半條命。
如今林琬悺不受待見,大家大族的,每休沐都聚在一塊吃飯,裡麵卻沒有林琬悺的位置,曾經有,但現在沒有,她剛回娘家四天,月錢也沒有,像是被刻意無視了,其實彆說月錢了,連飯都是秀禾從夥房端來的。
林琬悺對此也不甚在意,她若跟著一塊吃飯,到時候彆說鬨著改姓的二房三房,怕是連長房大哥都要冷下臉來,到時即便收斂著冷嘲熱諷,可桌上怕是誰也不願說話,把所有人弄得冷冷清清的,多不好。
到了晌午,林琬悺肚子一陣發癟,秀禾還沒回來,她心裡不住擔心,就在她起身想去找時,屋外傳來一陣火急火燎的腳步聲。
“夫人,大夫人給你派丫鬟來了,還說跟你一塊出門挑布料呢。”
秀禾興奮道。
林琬悺不住驚愕了,轉過臉便看見長房夫人羅氏緩步而來,小娘給她福了一禮,原本以為她是過來說些狠話,或是委婉地勸她走,不曾想,羅氏竟對她噓寒問暖,還親自把這個月的月錢交到她手上。
“這幾天,大家鬨得凶,倒是委屈三妹你了。”
羅氏輕聲說著。
林琬悺早已做好了逢誰都低一頭的準備,娘家的反應她是有所準備的,倒也沒多少委屈。
就在她應和完後,羅氏又開口道:
“等會三妹跟我出下門,我們去挑一挑布匹,好過冬的時候分給幾房。”
“可這…小妹還在戴孝。”
“安心,做馬車沒人看到,伱再戴個麵紗帶個笠遮住臉,誰會發現?而且你素來眼光好,平日沒出嫁的時候,都是你去給大夥挑的,大姐信得過你,你信不過大姐嗎?”
羅氏滴水不漏地勸道。
這番勸說下來,林琬悺再不出門就是拂了人長房夫人的麵子,更何況她確實有些膩了,出門便出門吧。
……………………………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忠賢驛的戲園子唱著牡丹亭。
正好是第十出,遊園驚夢的那一場戲,演千金閨秀杜麗娘的花旦遊弋到園子裡,正要和書生柳夢梅夢裡相會,林琬悺坐在廂房裡從窗外高處看,一時聽得津津有味。
她本是去跟羅氏選布匹的,選好之後,羅氏便帶她來到忠賢驛裡聽戲,她推脫不過,也就跟著去了,再加上是在廂房,她也就上來了。
即便如此,她也沒解開麵紗,怕有人認出自己,看戲看到一半,羅氏突然收了下人來報,就急匆匆地走了,說等會回來。
羅氏走下樓,越過拐角,便看見了一個身材高挺的狠辣漢子。
“謝過夫人。”
墨虎抱了抱拳。
羅氏點點頭道:
“我家官人還沒發現她出了門,你們好生處理,處理完就彆讓她回來了。留著她,終歸是個禍患。”
墨虎應了一聲,待羅氏下了樓後,緩緩上樓。
羅氏下了樓,便聽見館驛外,卻傳來一陣馬蹄聲。
隻見館驛門前,站著一個玄衣錦衣衛,他翻身下馬,背負劍,腰攜刀,屋簷陰影下,麵容看不清晰,似在找人打聽什麼。
羅氏沒有在意,快步走了。
廂房裡,就剩下林琬悺和秀禾二人。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送茶過來了。
秀禾站起身要去迎,門卻先被推開了。
來者不是茶女或小廝,而是一個容貌陰沉,流露著狠辣的漢子。
林琬悺皺了皺眉,而丫鬟秀禾正欲開口。
哢!
猛然一遭重擊,秀禾的身軀就如斷線風箏般倒著出去,整張竹椅被生生撞折!
墨虎收回了腿,接著盯向麵色蒼白的小娘,問道:
“你就是林晏遺孀?”
“誰?你是誰?”
林琬悺麵無血色,她慌亂看著不省人事的秀禾,轉頭便見墨虎整個身軀擋在門邊,不敢高聲呼救,而他踢秀禾的一腳,施了巧力,除去撞折木椅以外並無聲音,顯然,墨虎不想驚動館驛裡聽戲的眾人。
而且,戲台是半開合半露天式的,戲樓則兩麵開窗,即便在這裡動了刀兵,也不會吵到戲園子的人。
“館驛重地,嚴禁鬨事…你到底想做什麼?”
林琬悺極力冷靜地問道。
墨虎隨意地拉過一把竹椅坐下,語氣緩慢道:
“就是想問一點事,也不是多大的事,你老實回答,你沒事,我也沒事。”
林琬悺沉默不語,死死盯住這不善來者。
墨虎閃過一絲戾氣,有諜子查到林琬悺回了娘家,隻不過一直待在府裡麵,實在不好下手,於是便疏通關係,找到二房的人,二房又找長房夫人一商量,把這林琬悺引到這忠賢驛。
自進京以來,林晏的下落便成謎團,誰都說他死了,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有林晏在,一切事都好辦多。
掌書記李平懷疑,林晏其實還沒死,不過是藏在了不知哪個地方。
“林晏在哪?”
墨虎徑直問道。
林琬悺似是回想起什麼,麵色更似紙一般白。
嘩啦一下的血液噴湧聲回蕩耳畔,她似乎也頓時失了血般,雙目昏暗失神,陳易那張可怕的臉,好像從中浮現起來。
她曾喚他做大伯,還幾次求他,可最後,嘩啦一聲,什麼都攪在一起了。
“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那千嬌百媚的戲台旦角唱著詞。
見林琬悺並不作答,墨虎眼神愈冷,他正欲驟然暴起。
“救!救…”
館驛裡驟然響起疾呼。
話還沒說到一半,便被門板破碎的聲音取代。
砰!
墨虎驟然回頭,猛地衝出,隻見廊道上,李平的身軀倒飛出去,直直滑到了他的麵前。
掌書記李平似乎肋骨斷了幾根,嘴角滲血,墨虎眼神驚怒,抬頭看去,隻見一玄衣錦衣衛緩步走來,腰牌晃蕩,隱約爍著“錦衣衛千戶”五字。
“誰殺的人,誰掛的馬?”
玄衣千戶問道。
“好大的膽子,敢對代王麵聖的幕官動武!”
墨虎臉色陰沉,怒聲道。
廂房內,林琬悺勉強回過神來,見墨虎不在,她急忙撲向秀禾,探到後者還有氣息,勉強鬆了一口氣。
接著,她抬眸小心朝廊道望去。
那熟悉的臉龐映入眼簾後,林琬悺渾身戰栗,頃刻間頭暈目眩。
她想不到自己會這麼恐懼,她隻不過是偷偷地看了一眼。
“沒揣菱花,偷人半麵…”
花旦照舊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