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那群工匠後,劉寬問:“鐵場工匠平日飯食如何解決?”
龔正道,“對來服役的工匠,鐵場會給予口糧、食鹽。鐵場有公廚,工匠可將所得口糧、食鹽交給公廚做成飯食,省去每日做飯的時間。”
“不過,本地的住坐匠為節省口糧,一般會將得到的食鹽、口糧交予家人帶回去,他們則吃家人送來的飯食。”
“因此在公廚吃飯的,多為從外地來的輪班匠,以及罪囚苦役。”
“罪囚苦役?”劉寬疑惑。
“便是因罪被發配過來做苦役的罪犯或其家屬——方才那群人中,便有十來個苦役。”
聽了龔正的解釋,劉寬心頭反倒是輕鬆少許。
他就說嘛,眼下還算是洪武中期,老朱治下工匠縱然也難過,但也不至於到了神情麻木的地步吧?
若是罪囚苦役,幾乎沒有翻身的可能,那般神色倒是可以理解了。
隻是這鐵場重地,讓這樣的罪囚苦役混在其中做工真的合適?
劉寬於是問:“朝廷讓這些罪囚苦役來鐵場做事,就不怕他們搞破壞?”
龔正笑道,“苦役雖累,卻也不至於不能活命,可若是敢在鐵場搞破壞,那便是死罪。”
“況且這些罪囚苦役都是鐵場監視的重點,也不會讓他們靠近煉鐵爐等重要場地,他們是沒機會搞破壞的。”
劉寬麵上微微點頭,心裡卻仍認為不妥。
即便拋去罪囚可能心懷怨恨搞破壞的可能,有這麼一群人在,也會影響鐵場工作氛圍,可以說弊大於利。
繼續往前走,劉寬終於來到了一座煉鐵爐前。
雖然這座煉鐵爐尚在開爐準備中,並未點火,但周圍依舊很熱,無論工匠、役夫,幾乎都赤膊。
一座爐子前圍著好幾十人在忙碌著,見劉寬等人過來,卻是不用小吏吆喝,便在領頭的一位老工匠帶領下跪迎。
開路小吏生怕劉寬又生氣,忙上前大聲說明不必跪迎之事。
“多謝老爺!”
這次道謝的工匠倒是多了些,聲音也整齊了些。
劉寬隨即注意到,這些工匠氣色要比最初遇到的那群要明顯好些,很多都麵色紅潤、身材看著也壯實,麵帶菜色的幾乎沒有。
這說明鐵場工匠肯定是分群體的,待遇也是有差彆的。
隨即,劉寬看向麵前的煉鐵爐。
隻見這座煉鐵爐仿佛鑲嵌於一座土坡中,呈橢圓形,上窄下寬,高達兩丈多。
可以說和後世高爐主體已有不少類似之處。
劉寬來到土坡上,又發現這裡安置了四個頗大的鼓風囊,連接這鐵、木製成的機械構件。
周圍還有一圈土溝,裡麵蹄印散布,看情形多半是驅使牛馬等大牲口來鼓風。
大致看完後,劉寬又回到煉鐵爐正麵,問:“負責此爐的冶鐵大匠是哪位?”
一位頭發花白、身材卻還算壯實的老工匠越眾而出,麵帶忐忑地應道:“回大老爺,是小老兒。”
“老丈怎麼稱呼?”
“小老兒姓王,名四五。”
王四五,一個典型元代漢人平民的名字,從這老工匠的年紀看,倒也正常。
“老丈可是大匠?”劉寬又好奇地問了句。
據劉寬所知,如今大明工匠也是有明確等級劃分的,從上到下依次為:大匠、上匠、中匠、下匠、匠徒。
不論是應官府征召服役,還是在民間做私活,待遇都不一樣。
大匠的地位、待遇甚至不輸於吏部在編的經製吏員。
王四五應道,“小老兒隻是上匠,並非大匠。”
劉寬點點頭,又問:“眼前這煉鐵爐開爐一次大概能練多少斤生鐵?每月又能開爐幾次?”
大約是人老經驗多,王四五聽了頗有條理地答道:“這爐子每次可得鐵料一千斤左右,每月少則開爐兩三次,多則四五次。”
聽完,劉寬當即在心中計算起來。
王不群先前說**鐵場有21座煉鐵爐,但裡麵其實有4座是炒鋼爐,所以真正的煉鐵爐隻有17座。
若以平均每月每個爐子開爐三次計算,**鐵場一年大概能冶煉生鐵61萬斤有餘。
來之前,劉寬查閱過工部與冶鐵相關的資料。
洪武七年時,大明的十三處鐵冶所多則年得鐵料一百六七十萬斤,少的則隻有二三十萬斤。
一處鐵冶所通常下轄多個鐵場,故而**鐵場能年得六十幾萬斤鐵料,產量在此時著實算高的了。(前文鐵冶所設定有誤,已改。)
然而,這個產量彆說跟後世近現代鋼鐵廠相比,即便是與大明中晚期相比,也是有明顯差距的。
劉寬記得當年看到一部比較考究的明末小說中提過,晚明時鋼鐵行業已頗為發達,民間煉鐵往往一爐可得兩三千斤!
同時還發明了類似於小高爐的瓶爐,以及轉爐煉鋼法,又有著名的蘇鋼誕生(疑似中碳鋼,甚至是高碳鋼)。
所以,眼下**鐵場能改進的地方真的很多。
劉寬並未著急,又向王四五詢問了一些彆的情況。
這一問,方得知王四五等人大多是住坐匠,雖說按規定是每月服役十天,但在實際操作中,卻是將服役期累計起來,每年在場中連續服役數個月。
從這裡就能看出,大明工匠製度本身很僵硬,在很多時候、很多地方需要做出變通,方能成事。
隨後,劉寬看過附近的另外幾座煉鐵爐後,又去視察了炒鋼爐。
相較於煉鐵爐,炒鋼因過程中需要攪動鐵水,故爐子矮了不少,隻有一丈多高,卻要略微寬大些。
目前場中有四座炒鋼爐,由三位有炒鋼經驗的冶鐵大匠各管一座。
還有一座平時擱置,隻有上麵急需鋼材時,才會從上匠中挑人嘗試以該爐炒煉鋼材。
最後劉寬還注意到,鐵場除了煉鐵爐、炒鋼爐、鑄造爐,還有不少炭窯。
若說鐵場的冶鑄工匠人數第一多,那麼燒炭工便第二多。
因為目前煉鐵都是燒炭,而非燒煤炭。
不過**鐵場的煤炭倒也不全靠自己燒,也有從外麵采購的···
實地視察完鐵場,回到鐵冶所衙門後,劉寬才坐下便看向王不群。
“王主事,本官讓你先來這邊做些高爐煉鋼的準備工作,如今已過去兩三日,怎不見鐵場有絲毫準備的樣子?”
王不群原本是坐著的,此時聞言立馬站了起來,麵帶委屈地拱手道:“回副郎,下官來此後了解場中情況便花費了大半日。”
“查看了工部調運於此處的煤炭、石黛、黏土等材料後,下官便在場中尋工匠建造煉焦爐、磚窯,可多番詢問,工匠皆以不懂為由不應。”
“下官無能,隻能待副郎來此,再議解決之法。”
劉寬聽了眉頭深皺,看向龔正,問:“龔大使,場中工匠為何不願配合我科技司做事?”
龔正麵露無奈之色,道:“劉副郎,方才王主事不是說了嗎,工匠們並無建造那什麼煉焦爐的經驗。”
“至於燒耐火磚,若按老法燒製,倒是有人會,可王主事卻非要按新法燒製,自是也都不敢應。”
劉寬聽了,一時沉思不語。
他大概明白王不群為何來了兩三天,工作都難以展開了。
說到底還是怪老朱定下的工匠製度。
科技司雖有皇命支持,可要做的都是工匠們之前未做過的事。
按大明此時的工匠製度,以及對待工造之事的態度,工匠們若冒然參與科技司所派之事,即便事情做成了,也是他們的本分,未必有好處。
可若是事情做壞了,卻八成會擔罪過。
如此情況下,自是無人願意參與。
所以,科技司要想在鐵場這邊展開工作,非先改革其製度,變鐵場為鋼鐵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