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安靜中,這個年輕的大喊聲實在突兀,不僅打斷了劉崧後麵的話,也讓周圍人都循聲看過去。
卻見一棵香樟樹下,兩名學生拉住了另一名學生。
“沈璘,你冷靜!”
“沈華玉,你瘋了嗎?以你之才,怎能去做工部小吏?!”
“你們彆拉我,我很冷靜,更沒有瘋···快放開!”
情況很明顯。
先前便是這個叫沈璘的學生大喊,願自薦入科技司。
但他身邊兩名同伴卻反對,認為沈璘是一時衝動,甚至腦子犯抽,才會有這般舉動,於是拉住了他,勸他改變想法。
眼見三人僵住,蘇銓看向李敬,問:“這三個也是國子學的學生?”
這是暗指三人大庭廣眾下這般行為是否有些沒規矩。
李敬當即出聲喝斥道:“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拉著沈璘的兩人頓時鬆開手。
沈璘並未因中間曲折改變想法,稍微整理了下衣衫褶皺,便往明倫閣走來。
一位同伴在他身後道:“沈華玉,你會後悔的!”
周圍諸生瞧著沈璘,也露出意外、不解的目光,甚至低聲議論起來。
“沈璘竟然要入科技司當小吏?他可是率性堂的優秀學生啊。”
“聽說他再經過幾次月考,獲得兩三分,就能被推薦做官,且最差也是個百裡侯。如今竟然要自薦入工部為吏,難道真的腦子壞掉了?”
“哼,我看這沈華玉是自視過高,被那什麼科技司副郎一番奇言怪語忽悠了。”
“···”
諸生不解乃至嘲笑的言論紛紛入耳,卻未能讓沈璘放緩腳步。
他很快就來到明倫閣內。
“學生沈璘,見過諸位師長,見過劉副郎。”進來後,沈璘向閣內幾人環揖行禮。
劉寬看著這個應聲自薦的國子學學生,很是高興,問:“你叫沈璘?願意自薦入職科技司?”
沈璘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劉副郎先前關於科學、科技的一番言語可有虛假?”
劉寬道:“絕無虛假。”
沈璘一笑道,“那學生之前在閣外所言自也無一字虛假,願入職科技司!”
沈璘才說完,旁邊劉崧就忍不住道,“沈璘,你想清楚了!你入率性堂不足半年,次次月考優秀,興許明年年初便能得到舉薦為官的機會,如今竟要去工部做一小吏?!”
“你這般作為,可對得起教你四書五經的師長?可對得起於你寄予厚望的親友、鄉黨?!”
如今雖是洪武十四年,國子學尚未改名國子監,卻並非沒有製度。
實施的乃是源自宋朝“三舍法”的“六堂積分法”。
一名學生被舉薦進入國子學後,需要花費至少一年半的時間,依次在正義、崇誌、廣業三堂熟習儒學經典。
之後,通過考試被認為文理通暢者,方可升入修道、誠心二堂學習諸多曆史典籍。一般而言,也需耗時一年半。
經史俱通,文理兼優者,方可升入最後的率性堂。
率性堂學生不再具體學習某類經典書籍,而是以自習為主,但需經曆月考。
月考優秀者給一分,良好者給半分,差劣者不給分。
因一年除去放假時間外,共經曆八次月考,故最優秀者一年內可得八分,由此獲得被舉薦為官的資格。
這般製度下,國子學內能在四年中修完六堂課程,獲得舉薦資格的屬於極少數。
多數人要花費七八年,乃至十年以上的時間才能達成。
沈璘入國子學不足四年,便將在率性堂積累八分,獲得舉薦為官的資格,絕對稱得上諸生中的佼佼者。
故而諸生才不理解他入職工部為吏的選擇。
就連司業劉崧都忍不住責問,想以此壓迫沈璘改變決定。
麵對劉崧的責問,沈璘拱手揖禮,不卑不亢地道:“回劉司業,正如之前劉副郎所說,學生入國子學,不僅是為了入仕,亦是為了求知求道。”
“跨江大橋那般奇跡降臨城外,劉司業難道就不好奇嗎?何人能造出那般宏偉大橋?我大明能否?”
“若能獲知此中道理,乃至獲得修建那跨江大橋之法,學生縱為一小吏,亦心甘情願!”
“你!”
劉崧竟被沈璘說得不知如何辯駁,氣得一隻手指向沈璘直哆嗦。
這時,閣外微微喧嘩,卻是又有兩名學生在諸生異樣的目光中,來到了明倫閣內。
“學生馬夢陽(徐禎)見過諸位師長,見過劉副郎!”
蘇銓雖然先後被三個入閣的學生漏掉稱呼,卻並無不滿,見了二人,笑嗬嗬地問:“你們也要報名自薦入職科技司?”
兩人一起應道:“是。”
蘇銓臉上笑容更濃鬱了,趁機對閣外的諸生道:“已有三人報名入職科技司,其餘諸生可要把握機會,莫待日後後悔。”
或許是因為沈璘的帶頭作用,又或許是彆的原因,竟然真的又出現兩個學生來報名。
這讓蘇銓和柳延、鄭智良、趙文遠都頗為意外——之前他們都做好了在國子學招募不到吏員的心理準備了。
而司業劉崧對吏員毫不掩飾地歧視,對科技司招募諸生的抗拒,更是讓他們放棄了最後一絲幻想。
不曾想,劉寬在明倫閣的前一番講話雖冷了場,可後麵一番聽著有些奇怪的激昂之語,竟打動了沈璘這個國子學的優秀學生。
進而破局,讓科技司招募到五名吏員。
蘇銓見狀,又厚著臉皮大聲詢問了一遍,可惜等了近一刻鐘,都無人再入明倫閣報名。
蘇銓很懂得知足,見此也不甚失望。
他對劉寬道,“劉副郎,如今有五人報名,也算達到我們預期的最低人數了,此番招募便到此為止,如何?”
因為有前麵的事,劉寬也覺得能招募到五名國子學學生,算是不錯了,於是點頭,“可以。”
“那劉副郎帶著柳延先回科技司,我帶著鄭智良、趙文遠,為沈璘他們五個辦理相關手續,讓他們今日便入職科技司。”
因為李敬、劉崧等國子學官員反對態度過於明顯,蘇銓擔心他們離開後,事情又生變化,便準備先將五人入職科技司的事坐實。
劉寬也隱約明了蘇銓的心思,便應了聲,先帶人離開——與其他官僚打交道,蘇銓顯然比他更擅長。
當走出國子學的三洞門樓,上了烏雲踏雪,劉寬不禁扭頭重新看向國子學這座占地頗廣的建築群。
回想此番到國子學招募吏員的遭遇,一時頗為感慨。
他知道此時官員歧視吏員,但連在編經製吏都遭到這般歧視,卻是他所沒有想到的。
同時,絕大多數國子學學生,對入職科技司為吏的不屑一顧,對他所言科學、科技之道的無動於衷,則讓他明白,他在大明的影響力還很小,甚至近乎於無。
而他要在大明走的路,也還很遠,很遠···
入職科技司的五名國子學學生中,隻有徐禎一人家住京師,其餘四人則都是寄宿生。
故而,蘇銓在國子學為五人辦理好手續後,又給沈璘等四人安排了住處。
各部司都是有“職工住房”的,蘇銓如今作為工部權力頗大的郎中,想要安排四名吏員的住處,很是容易。
辦完這些事,見天色不算晚,蘇銓便進了紫禁城,向朱元璋做例行彙報。
奉先殿。
朱元璋聽蘇銓講完科技司在國子學招募吏員的全部經過後,不禁冷哼道:“這個劉崧,朕敬他是一地宿儒,才選他擔任國子學司業。”
“可他卻罔顧朕的諭旨,不配合科技司招募也就罷了,還橫加阻撓,當真是成了老朽腐儒!”
蘇銓很清楚,不能在朱元璋麵前搬弄是非。
故而對國子學的經曆他是一個字沒有誇大,據實而述。
即便如此,朱元璋也如此惱怒那劉崧的行為,足見其對劉寬、對科技司的期許和支持要比他預估的更大。
當從奉先殿出來時,想到朱元璋談及劉崧時的言語和神色,蘇銓不禁微微搖了搖頭。
‘那劉崧的司業怕是做不久了。’